现象学讲座|德莫特·莫兰:现象学径路之导引——意向性

黄迪吉 王穗实
2019-07-07 09:27
来源:澎湃新闻

2019年6月24日下午,德莫特·莫兰(Dermot Moran)教授在中山大学哲学系做了题为“现象学径路之导引:意向性”的讲座。

德莫特·莫兰,国际著名现象学家、“爱尔兰皇家科学院”院士、“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波士顿学院哲学系主任、“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FISP)前主席、北京2018年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的执行主席,受中山大学哲学系的延请,作为“中大禾田哲学讲座”教授,于6月24日至7月4日在中山大学举行主题为“现象学的核心概念”系列讲座。“现象学径路之导引:意向性”为该系列讲座的首讲。

德莫特·莫兰(Dermot Moran)教授在中山大学哲学系锡昌堂的讲座现场。

中山大学哲学系主任张伟教授代表哲学系致欢迎辞,他简要地为大家介绍了禾田哲学讲座和莫兰教授的学术背景,并对莫兰教授在推动现象学的国际发展上所作的贡献深表敬意。他指出,莫兰教授以“现象学的核心概念”为主题,将以六次讲座细致分梳现象学最为基本、最为核心的概念,这些同时也是当代哲学最前沿的话题,或者也可以说是现象学能够贡献于当代哲学之处。

张伟教授代表哲学系致欢迎辞。

莫兰教授的讲座从“什么是现象学”这一问题开始。他指出,现象学是20世纪欧洲哲学最伟大的运动,它要求向作为经验的生活的彻底回归。现象学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对“意识”的“发现”,而对意识的探究是现代哲学非常重要的工作。其实,不单是胡塞尔,意识在许多现代哲学家如柏格森、威廉·詹姆斯等人那里都占据着重要位置。冯特、布伦塔诺和詹姆斯都试图建立起新的经验心理学科学,弗洛伊德甚至挖掘出“无意识”领域。而在布伦塔诺看来,意识的本质是意向性。至此,莫兰教授引出这次讲座的核心主题:意向性。

布伦塔诺认为意向性是心理现象的标识性特征,由此他将这个概念引入现代哲学的讨论语境。莫兰教授从词义的角度并引用其他哲学家的观点分析意向性的含义,然后简要勾勒意向性概念从亚里士多德到中世纪思想家再到布伦塔诺的发展史。他指出,布伦塔诺对意向性概念的重新引入复兴了意向性的讨论,但也引发了一些疑难问题。现象学和分析哲学都从布伦塔诺那里接过对意向性的讨论。在分析哲学方面,通过齐硕姆(Roderick Chisholm)对布伦塔诺的评论引入了对意向性的关注。而在现象学传统中,意向性更是构成中心议题。

随后,莫兰教授详细梳理和展现了意向性在经典现象学家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思想语境中的发展脉络。虽然胡塞尔高度赞赏布伦塔诺对意向性的引入,但他对布伦塔诺关于意向性的理解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在胡塞尔看来,布伦塔诺对意向性的各种深层复杂的问题几乎没有涉足,从未看到在其中的“成就复合体(complex of performances)”,以至于“真正的意向性问题从未向他开显过”。而且,胡塞尔明确拒绝了布伦塔诺对“意向之内存在”的内在论理解,在他看来,意向对象不是体验的一个构成成分,体验在本质上是自身超越的,总是超出自身而朝向对象。

胡塞尔大大拓展了意向性的维度,使之不再局限于心理行为与对象的关系——特别不是与一种“内在”对象的关系——而是涵盖整个意识生活。胡塞尔尤其强调意向性的构造成就。莫兰教授指出,胡塞尔对意向性的一大贡献在于他对感知、回忆、想象、意愿行为、判断行为之具体意向特征的描述,他也关注到意向行为的结构,以及各种行为之中对象的特殊的“被给予模式”,甚至对空乏意向与充实意向以及它们之间的动态关系都进行了深入分析。不但如此,胡塞尔还发展了两种意向性:对象意向性和视域意向性。早期的胡塞尔主要是在对象意向性层面探究,成熟时期的胡塞尔扩充了他早年对意向对象之特定特征的分析,以便考虑视域、边缘域,乃至最终生活世界等非对象性的意向性——它们“总是已然在此”但却不能被对象化,由此发展出了视域意向性。莫兰教授特别指出视域意向性包含的丰富内容和它的重要性,认为它与对象意向性同等源初、同等重要。

接着,莫兰教授讨论海德格尔关于意向性的看法。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意向性理论有较多批评,甚至在《存在与时间》中尽量避免提及这个术语。他认为意向性并不能把握此在的本质结构,从而提出用新的方式来将人类生存(此在)描述为“操心”、先行于自身以及超越性,而整个意向关联需要通过此在的在世结构进行重新思考。在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等人看来,海德格尔是对胡塞尔的表征主义和认知主义的拒斥。但莫兰教授认为,在海德格尔的“操心”、“超越性”与胡塞尔意向性理论之间,仍存在着清晰的延续性,因为胡塞尔现象学实际上已经探索了一种非认知的、实践的维度。这点通过梅洛-庞蒂从胡塞尔著作中汲取资源来解释具身意向性、身体动觉性可以看得更加清晰。

由此可见,现象学不是狭隘地去理解意向性,仅仅将之视为心理行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而且认为意向性表达了具身主体在与其他主体交往的过程中把握有意义的世界、积极地回应世界并产生出进一步意义承诺的根本方式。现象学家一般而言拒绝一种内在论的、表征主义的、因果性的以及自然主义的意向性解释。

现象学对意向性的洞见在当代依然发挥着贡献,这不但体现在现象学具身性思想对当代认知科学家的启发,也体现在其他领域。在讲座的结尾,莫兰教授介绍了艾瑞斯·马里翁·杨(Iris Marion Young)受梅洛-庞蒂和胡塞尔启发从女性主义视角对意向性和性别关系进行思考而提出的女性的“受抑制的意向性”,这又为意向性增加了新的维度。

方向红教授对讲座进行评论。

讲座结束后,方向红教授对讲座进行了简要的评论。他认为莫兰教授有两点令他印象深刻并认为非常重要:其一,区分胡塞尔讨论的两种意向性:对象意向性和视域意向性;其二,指出梅洛-庞蒂的一个洞见:胡塞尔的意向性已经具有生存主义的维度。对于第一点,方教授认为,许多学者没有注意到视域意向性这个维度,从而导致对胡塞尔理解不当,比如马里翁对胡塞尔的批评就有这个嫌疑。而对于第二点,方教授则表示他非常赞同。

在随后的提问环节,莫兰教授继续就师生们提出的与自我意识相关联的意向性、胡塞尔从数学转向意识哲学的推动因素、现象学与分析哲学对意向性讨论的区别、现象学中关于性别与意向性的理论资源、胡塞尔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延续性、胡塞尔现象学的方法论、法国哲学的意向性研究等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和热烈讨论。

“中大禾田哲学讲座教授”的聘任仪式。

据张伟教授介绍,禾田哲学讲座是中山大学禾田哲学发展基金捐资设立的荣誉性学术讲座,旨在延聘国内外在哲学领域做出重大学术贡献、具有重要学术影响的学者来校开办专题性讲座,以嘉惠中山大学的师生和各界哲学爱好者。每一期的“中大禾田哲学讲座”都将面向国际学术前沿,围绕一个明确的核心主题举办五至六场相关讲座。

本次讲座之后,莫兰教授将在接下来的约两周时间内继续在中山大学围绕现象学的核心概念展开系列讲座的另外五讲,讲题分别是:“意识的复杂本质:感知,想象与记忆”、“具身性与能动性”、“同感和对他人的觉知”、“交互主体性与文化的生成”、“生活世界和文化间的挑战”。

讲座现场

附:莫兰教授与现场师生的问答互动

:胡塞尔谈论了许多关于自我意识的问题,在我进行反思之前,我就知道我已经是我自己了,并且我在经验着,那么我们在这之后所反思的是哪个层面的什么东西?我们指向一个物体的时候,是否需要一个在物体之前的意向性意识?同时胡塞尔后期也曾谈到混沌(Chaos),我们是否也有关于混沌、无对象的意向性?

莫兰:关于自我、自我意识,现象学有很丰富的理论资源,扎哈维(Dan Zahavi)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这个问题其实在布伦塔诺那里就已经有讨论了。在意识到对象时候,我们同时有一个另外层次的意识,即我在意识。把自我、自我意识作为一个对象来看待,是可以以此来贯穿现象学的历史的。例如,胡塞尔的哲学很多时候就是在探索自我的结构,而海德格尔会认为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自我诠释和自我构建,弗洛伊德则认为我们需要他人的关注,需要心理分析师来帮助我们认识真正的自我。总的来说,我认为现象学可以给出一个关于自我的现象学。

:(1)据我所知,胡塞尔是一位数学博士,请问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是哪个最主要的因素促使他从数学转向意识哲学?(2)讲座材料译稿最后有一段胡塞尔的话“意向性是这样一个标题,它是唯一一个真实而真正的解释、可理解性的方式。回到意向起源以及意义形成的统一体,就是要达到这样一种领会,如果一旦获得了它(这当然理想的状态),那么就不会有任何有意义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这听起来似乎贬低、否定了其他哲学家的工作。请问莫兰教授如何理解这句话?

莫兰:(1)胡塞尔早年确实是研究数学的,他当时交往的都是一流的数学家,如希尔伯特等。随着对诸如数的起源、自然数的产生、数向着意识的呈现等问题的深入思考,引导了胡塞尔走向现象学的道路。(2)确实这句话是很强的断言,听上去似乎很傲慢。但它表达的是胡塞尔的理想,要将现象学建立成新的可靠科学,使得现象学成为哲学的最终形式。

:您讲座中提到杨关于性别和意向性的关系非常有趣,但胡塞尔似乎很少提及性、性别话题。男人对女人与女人对男人的意向性所导致的结果是不同的(比如,女人是可以怀孕的主体),请问胡塞尔是否从这个角度考虑了两种不同性别的意向性的差异?

莫兰:对性别的讨论最多地体现在梅洛-庞蒂那里,胡塞尔的确很少提及。梅洛-庞蒂认为,在我们的感知当中,我们的感知已经是性别化的了。法国哲学家对此的讨论较多,特别是拉康等人。我想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特别是在今天。事实上,关于性别的具身性在当前哲学中讨论得较为火热,现象学对此也有积极参与,但在这里不能展开论述。

:在现象学中,是否像分析哲学那样区分语言层次来讨论意向性(比如一阶意向、二阶意向等等)?如果也以这样的方式谈论,作为元对象的语言的角色就会突显出来。同时,如果我们不在符号的思考层面上去谈论意向,我们就无法理解我们在感知层面上的理解。因此,是否可以认为,语言的维度比意识的维度更加优先?

莫兰: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伽达默尔某种程度上曾经也讨论过。但我认为,在语言之下,更深层的是奠基性的意识。胡塞尔现象学辩护意识对于语言的优先性。其实,现象学家也强调语言的重要性,海德格尔就批评过胡塞尔,他认为所有我们的经验都是以语言为中介的。但胡塞尔为前语言的意识辩护,他认为这是一种直观,并不是在语言当中得以揭示的东西,而语言则需要建基于直观之上。所以他强调前语言意识的优先性。

:所发材料中莫兰教授提到了德雷福斯关于海德格尔与胡塞尔之间的思想延续性问题,这有别于主流观点,请问莫兰教授对此有什么更详细的看法?

莫兰:海德格尔讨论的许多问题在胡塞尔那里已经得到了讨论。德雷福斯受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影响很大,但我认为他关于胡塞尔的诠释基本上是错的。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所讨论的许多议题都能够在胡塞尔那里找到,例如具身性、实践意向性的问题在胡塞尔那里其实已经得到讨论了。而德雷福斯则只是突出胡塞尔关于认知、认识等这一方面的讨论,而忽略了他对其它问题的贡献。

:哲学史上对意识的理解,有分析哲学的、自然主义的不同理解,而现象学家对意向性也有不同的理解,那么与此相关联的是,这些现象学家对意识是否也有不同的理解,同时他们对意识与意向性之间的关系是否也有不同的理解?

莫兰:现象学家的这些意向性理解并非相互矛盾的。这些对意向性的讨论也是我们理解意识的绝佳途径,比如胡塞尔通过对意向性的讨论解释了意识的丰富方面,例如睡觉、做梦和做数学题。这些是非常不同种类的意识,但如果对它们进行分析,就可以发现意识的一些共同结构及其非常基本的层次,也就是时间意识。

:莫兰教授提到现象学从胡塞尔、海德格尔一直发展到梅洛-庞蒂等人的法国现象学的连续性,其中不乏法国现象学对胡塞尔的批评,也有对胡塞尔的辩护。有两个问题:(1)胡塞尔不仅仅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现象学在意识领域所做出的具体研究成果,同时向我们展现了他是如何运用现象学方法的。但同时,许多批评胡塞尔现象学的人也是从批评他的现象学方法着手。如何为胡塞尔的方法论辩护?(2)我们都知道,胡塞尔并不满意海德格尔对意向性的解释说明。如果这也是现象学的延续发展,为什么胡塞尔会对此感到愤怒?同时,法国存在主义是如何继续使用意向性概念的,如果可能的话,胡塞尔又将会是如何看待它?

莫兰:在本次讲座中我并没有涉及到胡塞尔现象学中的方法论。胡塞尔的许多著作都是在讨论如何去做现象学的,涉及到方法论的,有《观念I》、《笛卡尔式的沉思》等。胡塞尔对其他人的批评在于,他一直将现象学看做超越论的科学,这需要我们对经验世界进行悬置,这也是他对海德格尔等人的最大批评,他认为海德格尔是自然主义者,还停留在日常经验当中,而没有思考日常经验中的结构,没有考虑我们的超越论的自我是怎么建构我们的经验的。(2)意向性概念在法国传统当中是核心概念。以萨特为例,他认为意向性使得人以具体的方式回到世界当中。萨特同时认为,意识可以进行超越,我们是从虚无当中超越出来进入到存在的,这也是《存在与虚无》的主题。后来的梅洛-庞蒂则将具身性概念加入到其中。

:意向性已经使得意识能够通达对象,胡塞尔的现象学实际已经化解了观念和实在之间的矛盾。那么,怎么看待在现象学运动上观念论与实在论的对立冲突和有关争论?

莫兰:胡塞尔(包括梅洛-庞蒂)的确是试图克服实在论与观念论之间的对立,他们都认为意向性的概念把心灵看作是与对象联接的形式。然而,后期的胡塞尔确实靠近观念论,他认为有一个超越论的自我,而世界的观念是与超越论的自我联接在一起的,而且胡塞尔在后期还讨论了超越论自我的交互主体性问题。在接下来的讲座中我会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德莫特·莫兰(Dermot Moran)教授与中山大学哲学系同仁的合影。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