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城市观察 | “消逝”的湾区:成也科技,败也科技

邓智团 陈玉娇
2019-07-02 15:39
来源:澎湃新闻

《消逝城市的画像》(Pictures of a Gone City)2018年由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出版社PM Press出版。该书的作者理查德·沃克(Richard A. Walker)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地理学荣休教授,也是著名马克思主义地理学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的学生,加上“科技”和“湾区”的关键词,该书一出版即受到了广泛关注。

《消逝城市的画像》(Pictures of a Gone City)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沃克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旧金山湾区生活和工作,因此《消逝城市的画像》从经济学、城市设计、政治和环境等视角出发,全面而系统地考察了旧金山湾区的基本危机和两面性:一方面,作为现代资本主义体系下最具创新和活力的区域,可以说旧金山湾区是成功的;但另一方面,该区域严重不平等的公共政策和基础设施,又呈现出“失败”的一面。

《消逝城市的画像》呈现的科技推动城市发展的全景图,不仅有助于我们理性认识科技城市发展过程的两面性,更为我们在增强科技城市优势的同时,弥补科技城市的短板提供借鉴。

因科技而真正繁荣的湾区

早在1848年,旧金山的“淘金热”吸引了大量美国或世界其他国家的人口前去“淘金”——该地区人口从1847年的500人增加到1870年的15万人。依靠免费土地、政府补贴、廉价的海外劳工,大量资本和人才流入湾区,使其依靠外来资源不断发展。

不过直至20世纪60年代,加利福利亚州的各大城市相比于美国其他热门城市(如纽约市),吸引力都不算强大,土地租金也相对便宜。1970年代开始,加州,尤其是旧金山湾区的房价才开始攀升,并逐渐超过了美国的其他大部分地区。

湾区最著名的高科技产业集群——硅谷,不断取得世界性成功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从两位斯坦福大学毕业生惠利特(Bill Hewlett)和帕卡德(David Packard)于1939年在加州帕罗奥图(Palo Alto)创办惠普公司(Hewlett-Packard),到著名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威廉·肖克利(William Shockley)于1956年回到家乡加州山景城(Mountain View)创办肖克利半导体实验室(Shockley Semiconductor),再到从肖克利手下辞职的8名员工随后组建仙童半导体实验室(Fairchild Semiconductor),以及盖茨、乔布斯和扎克伯格等成为科技巨头,硅谷的电子科技行业不断蓬勃发展,已经成为了全球最知名、最富裕的区域之一。

如今,湾区已成为全球初创企业和风险资本最多的区域。2013年,在美国50个大都市区收入最高的前5%排名中,旧金山位列第一,远远超过排名第二的圣何塞;纽约市则位居第六,与加州的其他城市(奥克兰、圣迭戈和洛杉矶)相去不远。

考察湾区取得举世成功的诸多因素,包括并不限于区域内的水平分工、垂直分工,各项完善的配套服务,巨大的社会网络、创新系统,共享价值观和默契信任的开放系统,零件共享,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代工厂的支持等。不过,“最终促进湾区科技部门运转的,是所有不可磨灭的人力资本的努力。所有产业和城市经济的基础,都是工作其中的人。”

沃克在客观描述湾区在科技部门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之后,将其视角切换到自身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所产生的思考。他在书中批判了理查德·佛罗里达(Richard Florida)对于“创意阶层”(creative class)力量的过分强调,认为佛罗里达忽视了作为更大基础的广大人民群众的重要性。事实上,湾区有高达90%的就业岗位并非科技领域,有75%的人口并未接受过高等教育,而正是这些群体支撑起了大湾区坚实的经济基础。

沃克的立场决定了他看待湾区发展的视角不同寻常,科技为湾区创造了世界性的繁荣,当地的人均GDP和家庭平均GDP都位列世界榜首,但是,繁荣背后的阴暗面也同样不容忽视。

科技引致繁荣的阴暗面

区域差异及不平等

据沃克观察,湾区崛起的特殊性在于,当地电子、旅游和商业服务等成长性产业为区域经济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但是,区域差异加剧了地方的不平等。一个原因是资本越来越多地从低利润、低增长的区域转向高利润、高增长区域,另一个原因是经济集聚的优势加重了地理邻近性(proximity)和面对面交流(face-to-face interaction)的重要作用。湾区经济的腾飞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其他地区的衰落为代价的。

沃克还认为,随着时间的浪潮裹挟前行和全球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周期性涌现,湾区本身也处于崩溃的风险之中。在全美不平等指数排名中,旧金山以16.6的数值高位排列第二(第一名是亚特兰大,比值为18.8)。

除了区域的不平等,湾区还存在严重的种族、性别和收入不平等。上世纪70年代开始,美国收入占比位于前1%的群体所拥有的财富占全国财富总量的比重不断上升,由不足25%到2010年突破40%,不断凸显出财富分配的极度不平等。

湾区收入排在前20%的群体,通常拥有本科或以上学历,具备私企、政府和大学等机构亟需的技能。在硅谷,即使是同样接受过大学教育,男性的工资也显著高出女性多达近50个百分点。而低薪阶层大都从事着诸如办公行政、销售、服务员、租车司机和制造业工人等工作,其中,男性占比30%,女性占比36%;白种人仅占总人数的22%,其余均为拉丁美裔、黑人和亚裔等有色人种。

并且,根据美国促进种族和经济平等的研究和行动机构PolicyLink的数据显示,1979年至2012年三十余年间,湾区的中、高收入阶层占总人口比重均下降了4个百分点,也就是意味着低收入群体占总人口比重上升多达8个百分点。此外,湾区在2011年度的贫困比例,比全国平均水平高出1/3,显示出与表面繁荣截然相悖的黑暗现实。

住房危机

湾区繁荣经济的背后,还有高不可攀的房产泡沫。2016年,旧金山以3590美元(一居室,中位数)的惊人租金高居全美榜首,超过纽约市(3340美元)和第三名的波士顿(2310美元)。

高到离奇的租金,使得几十万人被定价出城, 他们要么搬到距离市中心100英里(合161公里)的中央谷(Central Valley)居住,要么离开湾区,转而选择到拉斯维加斯、雷诺或俄勒冈州等更合适普通员工生活的地方工作。

与湾区近年来不断攀升的房价相对应的,是其连年下跌的住房购买可负担比(Home Purchase Affordability)。自1991年以来,湾区的可负担比多数时间都处于10%的低位水平,极少年份出现过高于20%的情况,历年来均明显低于同期美国的其他大部分城市。

高昂的房价与低下的购买力共同导致了湾区严重的住房危机。此外,随着湾区人口不断增加所带来的对于住房的“疯狂”需求,以及由复杂困难的新房建设和房东有意炒高房价的博弈等因素带来的住房的“迟钝”供给,湾区的房价居高不下。

住房危机也伴有明显的不平等现象。1967年至2013年40余年间,美国高收入阶层拥有的住房占市场住房总量的比重在波动中不断上升,从7%显著上涨到22%;中产阶层的住房占比却不断下降,从53%降至43%;低收入阶层的房产占比也从40%降至34%。

可见美国的房产不断被高收入阶层纳入囊中,而湾区的情况也大体相似。市场对于低价住房的缺乏问题难以出台有效措施,于是,沃克呼吁政府采取相关解决方案,例如为中等收入群体提供与购房者相同的税收补贴;为收入底层的25%人群提供住房补贴等。

城市蔓延

城市的低密度无序蔓延是上世纪初以来美国各个城市发展的显著特征,湾区也不例外。事实上,湾区是全美地域面积排名第四的区域,仅次于大纽约、洛杉矶和芝加哥。

湾区的城市区域南北向长达150英里(合241公里),东西向长达50英里(合80公里),共计约7500平方英里,相当于三个上海市的面积;就人口而言,2015年,按9个县统计的人口之和为750万,按12个县统计的人口之和为870万,同期上海市人口数为2414万人。

综合看来,早在4年前,上海市的人口密度便已经高达湾区的近9倍。作为世界上最为郊区化的区域之一,湾区绝大多数建筑的层高较低,即使是在旧金山和奥克兰这样的中心区域,也鲜见四层楼高的建筑。

城市蔓延所带来的一项直接恶果便是工作人员通勤时间的无限延长,有相当部分人群需要花费长达45-60分钟,甚至60-90分钟在每天的上下班路上,这无疑是对时间和资源的极大浪费。绵长的高速公路和大量的通勤车辆,使得湾区已然成为全美第三大交通拥堵区域。

城市蔓延还带来了社会的收入隔离和种族隔离。自21世纪以来,硅谷和旧金山地区的员工平均工资(通胀调整后)均在轻微波动中不断上涨,二者均由世纪初的不足9万美元上升至2015年的约11万美元和约10万美元,涨幅均超过10个百分点;但是对于阿拉米达(Alameda)县和湾区的其他区域,15年间平均工资水平基本没有任何变化。

在种族隔离方面,中国人、日本人、拉丁美洲人(主要是墨西哥人)和黑人等群体均受到过一定程度的歧视和压迫,即使美国在民权运动之后对其他种族的态度有所温和,但是湾区的种族隔离现象依旧十分明显,不同区域集聚了不同的种族,并且种族多样性也随地区呈现出较大差异。

科技产业的意识形态——并未创造出乌托邦

沃克从五个方面详细阐述了科技产业所幻想的乌托邦世界及其实际造成的反乌托邦现状。第一,科技创新力图解放生产力,释放市场活力,促使人们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工作;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资本主义经济结合科技照常运转,而人们的工作和产业的运转却时常受到干扰。

自1979年以来,科技进步促使社会生产力提升了近90%,但比较之下,工人的每小时工资基本上还维持在近40年前的水平。

第二,理想主义断言,互联网的横向交流将释放 “共享经济”;但新的交易本质上仍然是在追求资本主义经济下的旧有目标,即通过出售更多大宗商品和努力成长为巨型公司(以及消灭竞争对手)来谋取利润。

第三,乌托邦幻想加入互联网会让每个人都对信息世界触手可及,每个人都能够通过智能手机和家庭辅助设备掌握自己的生活;但理想主义观点忽视的是,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评估他们所接触的大量信息,也无法保护自己的数据和隐私——我们在看着网络的时候,网络也在回头看着我们。

科技世界的第四个断言是,Facebook等社交媒体将促进人类在广阔的现代生活空间中的接触方式,将人们通过一个巨大的朋友社区聚集在一起;但是,把每个人联系起来也会产生各种不良后果,例如不怀好意者将会通过巨大的社交网络进行骚扰、诽谤、匿名传播虚假信息等恶意行为。

最后,是关于湾区科技巨头们的个人项目,他们拥有几十亿的资金来实现拯救世界的梦想,但他们到底用这些钱做了什么呢?不幸的是,他们的个人乌托邦看起来更像是超级富豪的白日梦(或噩梦),而并非普通人的愿望。

结语

科技对城市的发展,犹如双刃剑,它让城市繁荣,也给城市带来不平等和高房价。但是,正如沃克所言,高社会生产力下,资本对人民群众的剥削、垄断资本攫取高额利润、爆炸式信息侵犯个人数据和隐私、社交媒体带来交际安全隐患、科技巨头对巨额资本的不合理使用等五项科技产业的反乌托邦化现状,即使在没有科技发展的时候依然会以其他形式存在。

因此,不能用“倒洗澡水连带把孩子倒掉”的方式对待科技,而是需要我们全面而又客观地看待城市的科技发展,“扬”科技繁荣城市之“长”,“避”科技导致城市阴暗面之“短”,建设“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卓越”城市。

(作者邓智团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研究员,陈玉娇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董怿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