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天下》刊穆时英小说论献疑

王贺
2019-06-28 12:43
来源:澎湃新闻

《天下》杂志第三卷第三期

1940年7月23日,报人卜少夫在重庆《时事新报》发表《穆时英之死》一文。其后,此文收入氏著《无梯楼杂笔》及严家炎、李今编《穆时英全集》卷三附录“对穆时英的评论与回忆”之部,为学界共知。卜文以亲历者的视角、立场,备叙穆氏旅港时期生平行止甚详,就中亦有一段记述穆氏著述之文,颇可注意:

在这期间,他读了很多关于政治的书,他把他的英文更温习好。(他曾用英文写了一篇叫做《十字架》的小说,投寄给《天下杂志》[,]据温源宁先生说,他的英文造诣在水准以上。)且又自修日文。

据此,李今纂《穆时英年谱简编》1939年10月条亦保存了这一线索,并记录道:“还有人回忆穆时英用英文写过一篇小说《十字架》,投寄给《天下杂志》,备考。这表现了穆时英打算像林语堂那样,用英文写作的努力。”但事实究竟如何,夙未见有中外学者专门探讨,不免令人遗憾。

按:T'ien Hsia Monthly(《天下》)于1935年8月在上海创刊,是在中山文化教育馆的资助下、由中国知识分子自主创办的一份全英文刊物,面向当时上海及在华、域外之英文读者,以促进中西文化交通、宣扬“天下为公”理念为己任。该刊与The China Critic(《中国评论周报》)的创办、发展,可谓将近人王韬、陈衍所言之中国宜自设“西字日报”“洋文报馆”一议落到实处,不使西人所办西文报刊专美于前。负责该刊在国内及美、英等西方国家发行销售业务的,也是别发洋行(Messrs. Kelly & Walsh, Ltd.一名“别发印书馆”)此一近代著名的西书、西方汉学书刊出版商,亦是“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中期的中国乃至东亚地区最具规模的英文书籍出版及销售商”(黄海涛《清末民初上海的西书店别发洋行》,《文史知识》2011年第十二期)。除每年6、7月份休刊外,该刊基本上维持在每月15日出版一期的水准,直至1940年8月起,才由于用纸、经费等压力改为双月刊。

该刊总编辑为吴经熊,温源宁任主编,林语堂、全增嘏任编辑,姚莘农(姚克)、叶秋原后亦参与编辑事务。抗战爆发后,1937年底主要编者虽移居香港,仍坚持出版不辍,直至1941年8、9月间,以太平洋战事波及港岛而停刊,前后总共出版五十六期。常设有“编者的话”“专论”“译文”“纪事”“书评”“通信”等栏目,发表了大量解读、研究中西诗文的论文和文化评论,尤其中国古典文学、新文学作品的英译文。其中,温源宁的Imperfect Understanding(《不够知己》)系列写作、林语堂的《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Feminist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古代中国的女权思想》)Contemporary Chinese Periodical Literature(《当代中国的期刊文学》)The Aesthetics of Chinese Calligraphy(《中国书法美学》)等论著,皆曾在此揭载。

但在二十一世纪之前,要查阅这一全套刊物并不容易。这是由于,收藏有全套《天下》杂志的机构并不为多,只有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资料室等寥寥数家,若欲将其用作研究资料,殊感不便。直至2009年11月,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才影印出版了全套十一卷五十六期的《天下》杂志,为我们这些惯于看图书馆、档案馆老爷太太脸子的人提供了一点方便。然而,通检该刊总目及历年所载诸文,严慧著《超越与建构——〈天下〉与中西文学交流(1935-1941)》(2011)及附录《〈天下〉月刊〉目录(中译)》、彭发胜著《向西方诠释中国:〈天下月刊〉研究》(2016)、黄芳著《多元文化认同的建构:〈中国评论周报〉与〈天下月刊〉研究》(2018)及附录《〈天下月刊〉目录(中英文对照)》等研究成果,均未曾见载有署名穆时英的英文小说。

更重要的是,该刊发表的小说作品实在少得可怜(偶见诗歌、散文,数量仍很少),且只有“译文”(Translations)栏目刊载新文学作品如鲁迅《怀旧》《孤独者》《伤逝》等的英译文。《天下》既未见有任何原创性质的英文小说,亦未就此类作品专门设立栏目,岂可为穆时英一篇英文小说专辟发表之特区?实际上,遍览该刊可见,其间既无穆时英以真名实姓或我们已知之任一笔名发表的任何文章,也并未刊载过一篇名为《十字架》的小说。

穆时英

故此,穆时英并未在《天下》发表过《十字架》此一英文小说之事,庶几可以定谳。但即便如此,卜少夫所谓穆氏“曾用英文写了一篇叫做《十字架》的小说,投寄给《天下杂志》”之说仍有存在之一线可能,因为这里卜少夫所形容者,是“投寄”而非发表、出版,一文之最终未能顺利刊出,并不代表着当时作者没有投稿;另一方面,其所谓“据温源宁先生说,他的英文造诣在水准以上”“且又自修日文”诸说亦不无可能,因为那很可能是温先生的客气话,不过是给予投稿者一种鼓励而已。但无论如何,要证实或证伪此二问题,都需要我们开掘新的文献资料,作出进一步的研究。

然则穆时英的这一投稿行为发生于何时?因无其他资料可参证,我们只能依据卜少夫的证言。依卜文所云,其发生于“二十八年冬与二十九年春”的“这四五个月”。在这期间,穆氏“每天关起房门来读书,读到天明”,也温习英文、自修日文,并向《天下》投寄其英文创作《十字架》。换言之,若卜说无误,即1939年冬至1940年春为穆时英投稿之时间。但在事实上,穆氏于1939年10月底即返归上海,因此,卜说之时间上下限不仅有误,穆时英的投稿时间亦须逆推于1939年10月底之前,方不失其合理性。也正因其具体时间不能详知,《穆时英年谱简编》将此事系于1939年10月条下,似不如置于1939年“同年”条下较为妥当。至于将卜少夫的这一证言解读为“这表现了穆时英打算像林语堂那样,用英文写作的努力”,或疑属“过度诠释”。因如何努力云云,对作家、学者及任一操弄文字者而言,是非得见其作品、实绩才可论定的,否则只能是一想象。

总之,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得出此一结论,即《天下》杂志并未发表过穆时英所作英文小说《十字架》,其余诸点,仍得存疑。

2019年6月14日为穆时英逝世七十九周年作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