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古嵩洛,十位历史学者的时空之旅

2019-06-25 08:57
上海

林晓光、毋有江、胡鸿、仇鹿鸣、钱成熙

中原,特别是嵩洛,从嵩山到洛阳,一条旅游团也会走的常见的线路,为何会成为十位历史学家访古之旅的最后落地点?参加了这次考察的学者仇鹿鸣在前言中说,“这条路线穿越中古政治版图的心脏地带,中古历史的物质载体保存的数量与质量均足以触到每个人的兴趣点,堪称一桌美味而经典的家常菜。”

试图回到历史现场的学者们,他们看待中原山水、遗址废墟的眼光,和普通游客有何不同?他们访古的重点在何处?2017年7月,当他们的旅行启程,“对于考察路上能收获什么,恐怕谁也没有肯定的答案”。现在,当他们从太室山、中岳庙、唐恭陵、永宁寺、北魏洛阳城遗址……回到书斋后,关于如何落实历史的现场感,他们的答案,已经写在了这本《问彼嵩洛——中原访古行记》中。

经中华书局授权,澎湃新闻摘选了几处学者们关于不同遗迹的书写片段,愿读者们可以管窥一斑。

《问彼嵩洛——中原访古行记》,耿朔  仇鹿鸣 编,中华书局,2019年6月

林晓光《中原看遍旧山河》

汉代石阙现存三十余座,绝大部分在四川、重庆地区,山东等地有少量墓阙。中原所遗,则仅有嵩山南麓太室、启母、少室三座祠庙阙了。唐代以前的木构建筑今已不存,汉阙作为反映汉代建筑面貌的地面遗迹,弥足珍贵。

太室阙本是汉代太室山庙前的神道阙,和现存基本为明清建筑的中岳庙在一条南北轴线上。从太室山脚的中岳庙门下车,马路对面便是一片林中草地,黄牛成群悠然食草,形象与韩滉《五牛图》逼似,逗人田园牧歌之思。这在北方农村或是寻常景象,但一众学者久居书斋,便觉得大有趣味了。从正对中岳庙的一条夹树小径走进去数百米,拐个弯,刻着“太室阙”三字的文保碑便出现在灌木丛中。沿着碑后的石垒台阶上去,平台上有座明清民居式的狭长砖房,正是民国时期当地砌造的太室阙保护建筑。有趣的是,房内还嵌着一处石刻,上以颜体刻着“禁止游人在太室阙上面题字。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中岳风景区整建会白”字样,见出民国时期地方文物保护意识的发展。

太室阙保护建筑内刻字
管理员赶来开锁后,我们遂登堂入室,目睹古阙真容。双阙高近四米,左右相去十许步,阙顶已有残缺而阙身大致完好,由七八层平整石条垒成中缺的门坊形,上刻四灵、日月、铺首、坐人等图案——尽管相关图片、介绍在各种资料中都早已见过,但此刻得以绕行四周,全方位地观测比较,仰头打量石阙顶上雕出的椽头,从咫尺之遥细察石刻画像上的凹凸细节,甚至亲手触碰汉石上粗糙的纹路,真实感绝非看图片可比。其中有一图形,似猪而长鼻(接近真实生物中的貘),小伙伴们最初从砖房窗缝中窥见,或曰是狼,或曰是猪,议论未定,入房细看之后,王煜兄乃指出这应是象,是汉人因未见真象,凭想象刻画的“长鼻子猪”——果真合了那句民间俗谚“猪鼻子插葱——装象”。以竺可桢先生为代表的古气象学者已指出上古时期中原气候温暖湿润,有大象活动,考古工作也发掘出不少象牙象骨化石,商周青铜器中的象形器可谓栩栩如生;时至汉代,中原人却已对象陌生如是。《战国策》上所谓“白骨疑象”一语,于此可谓得到了视觉上的印证。

从太室出来,游览中岳庙后,车行往西北一小段路便到启母阙。从阙北上山数百米,路边突兀两座巨岩,耸立如小山,一高一低,传说即大禹之妻化身为石,启而产子的那块石头,故称启母石。汉武帝时已为之建启母庙,启母阙也就是东汉时所立的庙前神道阙——只是我们绕来绕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儿像个人形,倒是石上涂画着些“圣母玛利亚”之类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

少室山

太室阙和启母阙都位于登封市东侧,而少室阙独在西北,得横穿登封市才到。所谓太室、少室,传说分别就是夏禹的两位太太,亦即涂山氏(启母)与其妹。野地里黄草漫漫,随风披拂,石条铺路,松柏夹道,随后又走上一条曲折的木制小径,尽头处白杨萧萧,围绕着一座颇具现代风的玻璃幕墙建筑,少室阙就锁在其中。众人笑称如此佳胜之地,只要略加包装,不难打造成旅游景点赚钱。然而这儿却是大门紧锁,连管理员都渺渺不知所踪。待寻得人来开门进去,屋内闷不通风,不移时便汗透衣裤,只得恋恋不舍地撤出,顺路往少林寺而去。汽车发动之前,伫立在少室山麓下仰望,但见双峰夹峙,飘渺的云气从山口涌出,也正宛如古老严肃的双阙一般景象。

林晓光《中原看遍旧山河》

7月19日,中岳庙前的草地上,无人机成功首航。白色的机身带着摄像头徐徐上升,不多时已直上高空。为了更好地捕捉角度,我们转移到了中岳庙前的广场上。随着高度和镜头角度的变化,王铭手中的iPad也在改变着实时影像。众人凑在一起,从iPad上观察着中岳庙整体布局及与嵩山的地形关系,引来不少游人驻足旁观。21日的唐恭陵前,无人机大展身手。从高空俯瞰,唐恭陵神道犹如一支白色的长箭,笔直延伸,将两旁的草丛分割开来,草丛中的石狮子、石马、石人一组组肃穆对立,在空中视角下格外分明。而23日于邙山陵墓的封土顶上,无人机更是再建殊勋。从平地仰望封土,是无法察觉出和一般山丘有何分别的;从酸枣丛生的小道攀登至顶,可以感受到圆形的山体轮廓,甚至细心观察的话,还能窥见一些堆土层次,但仍是局部印象式的。直到无人机升空,从正上方俯拍照片,才顿时一目了然:一层一层的夯土痕迹如波纹般呈同心圆外扩,再也无所遁形。有了这“第三只眼”,我们的访古可以说是立体全方位的了。

无人机拍摄的唐恭陵神道

一周行来,足迹匆匆,留下的记忆却是悠远味永的。浮光掠影的印象速记,仅能勾勒潦草的轮廓线,充当一幅粗略的导览图而已。那些一路行经的古迹文物,以及它们在学术史上的无穷魅力,在旅途诸同仁的精彩考论中,将有更淋漓尽致的展现。那么接下来,就请读者翻开下一页吧,中古世界隐藏在嵩洛黄土中的深深门扉,就此打开……

胡鸿《天下之中的苦乐悲欢》

北魏后期的洛阳城,在魏晋大城之外,又修建了外郭城,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是当时世界第一大都市,也是中国古代面积最大的都市。修建了外郭城之后,太极殿—阊阖门—铜驼街一线距离外郭城东西皆为十里,成为名副其实的中轴线(刘涛《北魏洛阳城的规划与改建》,《唐都学刊》2016年04期)。2011年起,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汉魏洛阳故城队对太极殿进行全面勘察和部分发掘,获得了对它更准确的认识。太极殿建于南北长约430米、东西宽约330米的宫院中,在其北部东西并列着三座大型建筑,推定为太极殿和太极西堂、太极东堂。太极殿居中,现存北魏时期夯土台基东西长约100米,南北宽约60米,高约2米,台基上有漫道、柱洞等遗迹(刘涛、钱国祥、郭晓涛《河南洛阳市汉魏故城太极殿遗址的发掘》,《考古》2016年第7期)。这个100米乘60米的夯土是什么概念呢?明清故宫体量最大的太和殿,长64米,宽37米,位于此夯土台中心的北魏太极殿的结构虽未完全复原,其规模似可与明清太和殿相仿佛。太极殿遗址的考古工作仍在进行中,7月22日,我们来到汉魏洛阳故城时,郭晓涛老师直接带我们来到太极殿工地,在我看起来浑然一片的黄土上,如数家珍地指点这是早期夯土(曹魏)、这是中期夯土(北魏)、那是晚期夯土(北周)。

永宁寺塔基

从太极殿往南走550米,穿过三号宫门(推测为端门)、二号宫门(推测为止车门),才到阊阖门。阊阖门的地位类似北京故宫的午门,有高大的门楼,前方还有一对巨大的阙楼,目前仍留下夯土基址。两阙之前东西向的横街宽40米,为全城最宽的横街,连通东阳门和西阳门,此街将洛阳内城划为南北两半,北半几乎为皇室所专有。横街之南,从双阙中间向南延伸的大路,便是洛阳城最为宽阔的铜驼大街,宽41—42米。因为是皇帝向南出宫的大道,又称为“御道”。铜驼街两侧依次排列着重要官署、太庙、社稷等,留下很多夯土基址。我们这次蜻蜓点水的考察,就走到阊阖门为止。从三号宫门、阊阖门、铜驼街到永宁寺塔基,考古人员采用了一种特别的保护和展示方法,即对遗址覆土保护,再于地表之上进行模拟展示。地表上模拟的仍然只是地基,并未贸然进行建筑复原。在一些关键的遗迹位置,还采取于模拟地基上安装玻璃窗口供人观看的办法。这一套保护方案极具智慧,既保护了珍贵的考古遗迹,又再现了历史的空间场景,而且以一种极具艺术的残缺形式。

仇鹿鸣《今月曾经照古人》

在嵩山周边的两天,引起我注意的是嵩山周边人文景观的空间关系。河南虽因处于天下之中,受益于各文化早期的交流碰撞,得以率先完成政治体的发育,成为中国文化的起源与中心,但中原辐辏的地理位置,同样使其历代饱受兵燹之祸。因此,我们看到的遗迹很多并不是那么的“古”,而且是孤立存在的某一片段,最常见的现象是古塔新庙。因此,目前所见在同一或相邻空间中形成的景观,在时间上往往是交错的。嵩山周边因历代古迹层累的丰厚,这种情况尤为突出,如清中岳庙中有宋代的铁人,嵩阳书院中有汉代的古柏,之前提及的太室阙与清代中岳庙的关系也是一个例子。我们两天的考察,根据所见文物的年代先后,计有汉三阙,北魏嵩岳寺塔,唐永泰寺塔、法王寺塔、嵩阳观纪圣德感应颂碑,始建于宋的嵩阳书院(内部主体建筑应该是清代以后的),元会善寺,清中岳庙等。据说嵩山在第一次申遗失败之后,请教专家,打包了嵩山周边的历史遗迹,改以“天下之中”为名一举申报成功。这一命名虽然乍看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确实抓住了嵩山周边历史遗迹的核心。与泰山一样,嵩山的气象并非来自于绝对的海拔高度,而是得益于突起平原之上的巍峨,又恰好地处帝国的腹心,因此历代受到崇祀,也在周边形成了叠压的丰富人文景观。

中岳庙中宋人铁人铭文

我个人印象较深的是嵩岳寺塔、法王寺塔、永泰寺塔这几座风格各异的中古佛塔。其中最有名的是北魏嵩岳寺塔这座十五层密檐式佛塔,因其建立年代之早,在风格上又保留了早期受印度佛教影响的痕迹而闻名遐迩。从视觉上最有冲击力的则是法王寺塔,劲秀挺拔,又据地利,与背后的嵩山群峰相掩映,令人顿生虔敬之感。尽管年代略有先后,但这几座寺院基本上是始建或兴盛于北魏,至唐仍能维持甚至扩大,但到了宋元以后,则渐次衰落。会善寺便是一个典型,寺院的历史虽能追溯到北魏,本为孝文帝离宫。但目前所见格局是元代以后奠定的,大殿系元构,寺内仍有唐碑保存,但总体规模有限。该寺最重要的遗存是西侧山坡上的净藏禅师塔,是现存唯一唐代八角仿木结构砖塔,而著名僧人一行所建戒坛的遗址也在西侧山坡,可知唐代会善寺的规模远大于今。可惜净藏禅师塔现属于军事管制区内,无缘得见,甚至嵩山申遗的名录也未能将其列入,使会善寺这一时间与空间上连续的历史遗存遭到分割,不免让人感到遗憾。

这一系列从北朝至唐渐次在嵩山周围生成的景观无疑是佛教征服中国过程的直观体现,同样也改写并遮掩了早先汉代以各类祠祀为中心构筑的人文样貌,不仅是中国文化之一大变,甚至也成为后来人们所熟悉的古代中国的标准形象。我们看的这几座塔在20世纪初学者的考察记录中多有照片留存,周边的景象都相当败落,现在永泰寺、法王寺的建筑都是1980年代以后新修的,属于比我更年轻的“古迹”,有关部门颇费苦心地将作为文保单位的塔划在新建寺院之外,在旅游开发与文物保护之间达成巧妙的平衡。

嵩山群峰掩映下的法王寺塔

毋有江《经行天下爱嵩洛》

这次考察,为寻觅汉晋帝陵,我们也远眺过邙山。洛阳北面的邙山带给人的意境与感受和嵩山有很大不同。古崤山向东延伸,就是所谓的邙山,邙山是一段东西走向的山地。狭义的邙山仅指洛阳市以北的黄河与其支流洛河的分水岭,西起三门峡市,东止伊洛河岸。广义的邙山起自洛阳市北,沿黄河南岸绵延至郑州市北的广武山,全长一百多公里。楚汉相争,刘邦与项羽就曾对峙于广武一带。邙山有名,但并不高,海拔也就300米左右。东段就是所谓的北邙山,今天俗称邙岭,为黄土丘陵地,位于洛阳北面的黄河南岸,是秦岭山脉的余脉,崤山支脉。东汉都洛阳,邙山因地缘关系,成为关联政治中心地理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时人梁鸿有诗云:“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阙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邙山是嵩洛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属于军事战略要地。东魏武定元年、西魏大统九年(543)二月,东魏北豫州刺史高仲密据虎牢叛降西魏,宇文泰率军接应。三月,两军在邙山决战,西魏军大败而还,东魏稳住了黄河以南的局势。从军事防守的意义上,邙山与虎牢实为一体。我们这次叩访的巩义石窟寺,就依筑于邙山的东段(今名大力山)。

大汉冢航拍拼接图

虽然地处兵家必争的中原腹地,但邙山较低,政治象征的意义有限;又不险,军事价值也不高。邙山的历史人文价值,是通过另外的社会政治与个体人生场景呈现出来的。如果说嵩山是活人隐居的圣地,那么邙山就是逝者葬身的最佳所在。文献记载,邙山一带有东汉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曹魏文帝首阳陵,西晋宣帝高原陵、景帝峻平陵、文帝崇阳陵、武帝峻阳陵、惠帝太阳陵,北魏孝文帝长陵、宣武帝景陵、孝明帝定陵、孝庄帝静陵。帝陵周围还有众多王公贵族、皇亲国戚的陪葬墓。此外,葬于邙山附近的还有一些亡国之君墓,比如蜀汉后主刘禅死后葬在了今洛阳孟津县平乐镇翟泉村东,五代后蜀后主孟昶、南唐后主李煜最终的安葬地也在这附近。

在地考古工作者不辞辛劳,驱车带领我们近距离感受了北魏与东汉的几座帝王陵墓。盗侵鼠啮,风蚀雨刷,虽地表封土犹存,墓主人念兹在兹的富贵荣耀,却早已化为尘烟。我们冒着正午的骄阳爬上大汉冢,俯瞰一圈圈的夯土叠筑痕迹,四望周边的地势与交通,夏风热辣,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满面尘灰,然而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历史,我们来了!历史,我们永远只能停留在你的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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