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朗村,一座“实心村”

2019-06-25 15:58
上海

丁子凌

6月中旬,春茶季已过,而雨水茶因为干旱发得还少。本以为难得农闲,没想到撞见章朗一派忙碌热闹的景象。因为南传上座部佛教雨季安居的习俗,各种大事都要在关门节(农历六月中)前举行,不然就要等上3个月,直到开门节之后了。

借宿的三天里,主人玉香留的日常就是四处帮忙,而我们也有幸跟着领略到一些布朗族民俗,进而惊异于这个“实心村”的内生活力。

章朗老寨全貌 万蜜 图

从西双版纳景洪市先到勐海县,再搭乘去勐遮镇西定乡的班车,在路口加油站下车,距离章朗村还有约7公里。周日傍晚,送孩子去乡里寄宿小学的摩托车空车而返,我们很快搭到两辆。载我的便是玉香留,一个年轻的布朗族美女,身穿无领交襟短衣配筒裙,手戴宽厚银镯子,白色挎包上绣着一对看似谈情说爱的布朗族青年。

她骑得慢慢悠悠,不时扭头向我介绍路边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茶树。章朗是古树普洱茶的名山头之一,据说树龄都在900年以上。今年古树春茶达到每公斤一两千元,茶客络绎不绝。虽然听起来茶叶利润丰厚,但大部分当地人仍保留着种植甘蔗、苞谷、旱稻的传统。

之前打听到章朗有一两家客栈,但我们凭着短时间建立起的信任,决定接受邀请,投宿她家。那是老寨正中的一栋新房,门前醒目地贴着大女儿刚刚获得的三张奖状,不到30岁的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上学时考零分,收甘蔗累到哭,不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不爱喝茶也不会泡茶……她羞赧地自嘲起来,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

玉香留的丈夫曾在泰国出家,还俗后经营家里的茶叶生意,我们到访时正在河南跑客户,未能得见。她与公婆同住,婆婆只会讲布朗语,每天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她公公是非遗传承人,多才多艺,平时帮忙带孩子。因为经常与外人接触,两三岁的姐弟俩能听懂些汉语,也毫不认生,很快就跟我们混熟了。

从章朗中寨远眺雨泻山谷 万蜜 图

婚宴

刚把背包丢在竹席上,我们就被玉香留拉去一栋木楼参加婚宴。

传统干栏式结构上下两层,楼下不起墙封围,平日多用于堆放杂物柴薪之类,通风而不淋雨,用来摆宴席正合适。楼上则是这对新人生活起居的家,鞋子都脱在楼梯口。易拉宝支起民族服饰“婚纱照”,气球和剪纸上尽是“love”字样,音响不间断播放着各种语言混杂的流行音乐,这个略显昏暗的空间被烘托得喜气洋洋。

新郎姓岩,新娘姓玉,准确地说,岩和玉并非姓氏,只作性别的区分。因此,布朗族所有男性名字都以岩(音ai)开头,女性都以玉(音yi)开头,以康朗开头的则是佛爷(和尚)。给孩子取名时常会连用父母名字中的一个字,重名的情况很常见。

一家有事,全寨帮忙,宴席厨师这一工种在章朗绝无市场。几天观察下来,帮忙的男女之间似乎有着默契的分工,男人负责杀猪宰牛,处理肉类,比如将生牛肉剁成泥,与葱、姜、蒜、辣椒搅拌成酱,做成“剁生”。女人则多料理主食和蔬菜,包括舂制各种凉菜。

为了图方便,宴席都使用一次性碗筷,米饭也用塑料袋分装成小份,不知道这些深山里的垃圾会去往何处。

婚宴摆在传统干栏式民居的楼下 万蜜 图

一桌原生态食材,重油重盐,非常下饭。布朗族的口味与傣族接近,喜酸辣,也爱各种野菜和滇南特色苦子果的苦味。他们嗜茶也嗜酒,用苞谷发酵的自烤酒是待客必备,每次敬酒都会大喊祝酒词,喝罢新娘还会用汉语补一句“通宵”。

“song”是我们最先学会的布朗语,吃饭的意思。我们问玉香留,“你好”怎么说,她愣了半天,“好像没有,见面就问去哪里或者吃饭了没。”想想也是,全村人几乎都是亲戚,何必客套。

夫妻双方各摆三四天宴席,每天请不同的人群,我们当晚赶上男方的最后一天,主要请朋友,所以宾客以年轻人为主。与我们同桌的有位幼儿园老师,教了18年,在场不少年轻人都是他的学生。

在章朗,去外地打工安家反而成为小众的选择。茶产业的蓬勃,不仅把布朗族青年留在大山里,也吸引了上门的汉族人,甚至泰国人。

上新房

第二天是玉香留娘家上新房的日子,她一早就去新寨帮忙张罗。

在布朗族传统观念中,建筑和人一样,有生命,有灵魂,需要依靠一系列规范和仪式来与之沟通。上新房就是其中重要一项,分几日举行。

所谓的新房,其实连门窗都还没装,吉日不等人,便提前象征性地搬上新居,设宴请客。

午后两点,鞭炮声响,人们排队上楼,有的抱床被褥,有的扛袋大米。我们在队尾跟着上去,宽敞的厅堂已经聚满了人,水泥地上铺着席子,几位村里的长者围坐在一张小祭桌周围,新房主人则跪坐一侧。席间摆着一些盛米的小盆,宾客奉上的礼金躺在大米上。

一根白色棉线将大家聚在一起,长者握在手里,主人一家则搭在颈上或绕在发髻上。简短的仪式过后,长者扯断白线,一边念经一边将线拴在主人手腕上。布朗族的拴线文化与傣族类似,他们相信,这根圣洁的棉线能拴住魂魄,祈福消灾,七天之后方可摘掉。

随着人口增长,至20世纪末,斜卧半山的老寨房屋密度已近极限,便有了分寨动迁之议。2004年开始迁居老寨西北山梁上的新寨,2008年又在老寨西南稍远处开辟出中寨,那里背靠大山,三面见河谷,视野开阔。

新房大多盖有晒茶的“日光房” 万蜜 图

我们所住的房子建于2012年,据说是老寨第一批新房,砖瓦与木质混搭,屋内仍保持席地而卧的习惯。

民居也承担着农业生产的功能,传统的晒台变成四面和顶篷都用透明塑料板罩起的“日光房”,专为晒茶设计,非茶季则铺晒着米线、菌子,也搭晾衣服。楼下炒茶的大锅积起一层灰,看样子有阵子没用了。

草顶木楼或竹楼在章朗早已绝迹,现存木屋均铺缅瓦,屋顶瓦脊上植有寄生兰科植物,平时不浇水不施肥,任其自然生长。一般会在泼水节前后开花,为节日增添喜庆气氛;同时也是占验农时的报时器。许多家庭都饲养鸡和黑猪,几年前猪还可以在参天古榕下悠然散步,如今只能在猪圈里等着上刑场的那一天。

旧式房屋结构简单,都是村民自己盖,后来去勐遮镇上请傣族帮忙,也有汉族过来,有的还因此留在寨里娶妻生子。而今,盖一栋新房成本近百万,工人中还有缅甸人。

独自坐在路边削竹子的老人 丁子凌 图

修建缅寺

第三天,玉香留又被叫去帮忙,这次是去缅寺铺地砖。

赤脚拾阶而上,寺内极其整洁,盛放的紫薇树下,几只小猫慵懒地踱着步。大殿和经堂包围着小巧精美的藏经阁,过去藏经甚多,惜皆毁于“文革”之劫。

相传1400年前佛家弟子玛哈烘自斯里兰卡取经归来,以一头白象驮载经书,行至章朗遇到寒风骤雨,大象被冻僵了,用傣语来说就是“章朗”二字,村名由此而来。

耀眼的白塔、艳丽的龙饰与古朴的藏经阁对比鲜明,女子不可登上台阶靠近白塔。白塔一侧树下堆着一米多高的沙塔,应该是堆沙节的杰作。另一侧就是玉香留和几十个村民的施工现场。除了佛寺,章朗村的至高点还有一座禅院,金灿灿的塔顶从三个寨子均能望到,所在的山巅是观云海的好地方。

布朗族全民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男子要获得社会认可,出家学习佛法和傣文是必经之路。过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年,也有终身为僧者。“文革”结束后,许多已婚男子为了“补课”,专门办理离婚,还俗后再复婚。如今因与学校教育冲突,最短仅需象征性地入寺一周。

我们在三个寨子都看到形式不一的寨心,那是寨神栖息之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木石人兽、屋宇几案……万物皆是布朗族原始宗教的神灵。佛教传入后,与原始宗教融合,形成了神佛共存的信仰体系。

老寨寨心 丁子凌 图
章朗人习惯在路口、半路上修建供人休息的亭子,多系私人出资,以为功德。路遇两处亭子都集体署名“章朗青年”,不禁再次感慨年轻人的活跃与自觉。村寨外围的翠竹之间、巨木之下,分散着许多废弃的干栏式粮仓,它们是上世纪70年代生产队时期的产物,几家合用,小巧方正。

我们在亭子和粮仓里发现许多写有名字的棺木,或堆放,或悬吊。打听后得知,布朗族讲究死后当日下葬,现做棺材来不及。如此存放棺材还真是毫不避讳。

“现代化”

年长的布朗族妇女耷拉着空空荡荡的大耳洞,她们不再喜欢过去佩戴的夸张耳饰。女子的“漆齿”(以植物将牙齿染成紫黑色)、男子繁复的文身,都曾是布朗族的重要装饰标志,而今年轻人鲜有从者。

一场大雨过后,停了将近24小时电,我们却没有习惯性地焦虑起来。饭后得闲,玉香留的公公弹起四弦琴,两个孩子跟着边哼边跳,没人教过。一曲终了,姐姐又毫无预兆地唱起同样自学的抖音神曲。

章朗佛寺,当地人称缅寺 丁子凌 图

离开前夜十点半,玉香留回家叫我们去跳舞。本以为她一直在上新房的人家帮忙,其实早就收工跳舞嗨起来了。底层类似车库的狭小空间里,十多个女子和零星几个汉子跳得大汗淋漓,手里拿着酒和麦克风,时不时喝几口吼两句尽兴。上一首还是布朗族曲调,下一首就无缝切换到乡村迪斯科。对于我们甚至镜头的出现,没有排斥,也没有拉拢,只是沉浸于自娱自乐中。

“现在日子好到尖尖了”,老人家感慨道。1973年一场火灾,100户烧得只剩3户。穷困年代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曾经步行3天去景洪,5天去缅甸。村里年长的人大多到勐遮镇上换过吃的,会讲些傣语。年轻一些的则去泰国打过工,也都学会了泰语。

我们还遇到一对开着小箱货来卖东南亚日用品的老挝夫妇,听买膏药的当地妇女讲,他们每个月来一次,汉语水平跟当地人的老挝语差不多,只够做买卖。

仅这两三年,村里就多了三十几辆车。

章朗无疑是被老天眷顾的,隔壁只差十几公里的村子,古茶树资源就少得多。最繁忙的春茶季,要请许多外人来采茶,一公斤十几块工钱。

想当年,古树茶不值钱的时候,高大的古树不好采摘,一些“勤劳”的人直接砍了,这可能是章朗人最后悔的一件事。

行前一位去过几次章朗的朋友善意地提醒我,每次去新房都会多一些,景观已经不好看了。其实,坐拥古茶林的章朗又何必凑乡村旅游的热闹,只要布朗族青年留在山里,保有对民族文化的记忆和传承,现代化的潮流并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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