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散步 | 穿越苍山山脊线

2019-06-28 09:07
上海

断肠人在刷牙

大理苍山,历来被称为横断山脉的屋檐。苍山十九峰绵延四十余公里,有一条山脊线贯穿南北,山脊海拔在3100~4100米左右,山顶环境恶劣,但还是有极少数最耐寒的高山植物艰难生长。

山脊线风光   本文图均为 作者 供图

作为一个植物爱好者,从2011年到2018年,我已经走遍了苍山绝大多数沟谷,拍摄2000余种苍山植物,但山脊线的植物极少涉及。我决定用两年时间分段行走,一年走中段,一年走南段和北段。去年6月和8月底的两次行走,基本探明了苍山山脊线中段的植被。以下是两次探访的手记。

大钟花 Megacodon stylophorus

大理杜鹃 Rhododendron taliense

我们住在海拔3800米的苍山自然中心。半夜的时候风雨呼啸,大雾弥漫,不分南北,躺在湿漉漉的床铺上,枕着闷雷炸裂的声音入睡。早上醒来,金色林鸲和血稚的鸣叫声声声入耳,走出住处大门,万古苍郁的冷杉林悬挂着剪叶苔,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的间隙,照得雾中的山林蒙上一层金碧。下到溪边打水,大钟花(Megacodon stylophorus)沾满晨露,花冠低垂。灌满两个大瓶往回走,呼啸的山风刮过山岗吹散云翳,露出满山满坡粉红乳白的大理杜鹃(Rhododendron taliense),花海之上湛蓝的天空忽然显现,场景如梦似幻。

美花报春 Primula calliantha

钟花假百合 Notholirion campanulatum

红花岩梅 Diapensia purpurea

这是苍山的六月初,山顶最好的季节。林下盛开着美花报春(Primula calliantha)和黄花岩梅(Diapensia bulleyana),钟花假百合(Notholirion campanulatum)刚刚开出了一点花,颇为美艳。我们沿着栈道往上走,走过一湖碧潭边,山风轻拂湖水吹起阵阵涟漪,洗马潭湖水幽蓝,和山下幽蓝的洱海交相辉映。传说中忽必烈攻打大理,攻上关不破,攻下关不破,最后在白族世仇的纳西人带领下翻过苍山才攻拿下大理城。这个洗马潭,就是当时元军驻扎洗马的地方。

高河菜 Megacarpaea delavayi

洗马潭有高河菜(Megacarpaea delavayi),是大理知名的野菜之一,六月份正是它的花期。顶生的总状花序聚成圆锥花序状,一朵花上四个花瓣,暗示了它十字花科的身份。

洗马潭风景

高河菜由何得名?“高河”一词,就是洗马潭的古称,这里就是高河菜的模式产地。洗马潭潭底和四周,由很薄的青黑色石板铺砌而成,是南诏时期的水利工程设施。南诏丰佑年间,南诏王派遣将军晟君,曾在这里建此高山水库,导山泉灌溉农田。这在当时是一项了不起的工程,所以在南诏德化碑里,对此也有“遏寒流潦高原为稻黍之田”的记载。

柔软点地梅 Androsace mollis

腋花马先蒿 Pedicularis axillaris

日上三竿,索道站开始运行,森林防火的语音播报开始传来。我和同伴朝夕提起背包,越过索道的栏杆,开始往山脊线走去。一路山花浪漫,柔软点地梅(Androsace mollis),大花玄参(Scrophularia delavayi),腋花马先蒿(Pedicularis axillaris),山丽报春(Primula bella)……数十种高山野花争奇斗艳,夺人眼球。

翻过大风垭口,寒风裹挟着流云,呼啸着从西坡刮过,白云下面,暗黑的流石滩骤然出现。已是六月,虽然苍山顶上标志性的长叶绿绒蒿(Meconopsis lancifolia)还没有开,但流石滩上已是生机盎然,尖果洼瓣花(Lloydia oxycarpa)开遍石隙,十字花科的尖果寒原荠(Aphragmus oxycarpus)也悄悄开放了,紫色的四片花瓣小而精致,迎着阳光伸展身躯。

苍山南北跨越了四十余公里,十九座山峰一字排开,从北向南依次为云弄、沧浪、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小岑、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斜阳,每座山峰之间有山脊相连。每两峰之间夹着一条溪,从北向南依次为霞移、万花、阳溪、茫涌、锦溪、灵泉、白石、双鸳、隐仙、梅溪、桃溪、中和、绿玉、黑龙、清碧、莫残溪、葶蓂、阳南。

苍山的最高峰马龙峰 4122米,与东坡大理盆地(1966米)相对高差为2156米。与西坡最低平坡漾濞江边(1360米),相对高差 2762米。苍山东坡从洱海至苍山之巅可划分为5种气候类型:北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及高原亚寒带。苍山西坡从漾濞江河谷至苍山山顶则可划分为 6 种气候类型:中亚热带、北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及高原亚寒带。所以一年之中,换一个海拔,换一座山峰,换一条沟谷,所看到的植物都不一样。

走过中和峰,翻过一个小垭口,前方便是小岑峰的苍山电视差转台,这个差转台是世界上最高的电视差转台,孤立峰顶,条件艰苦。苍山年年都发生山难,有一年,电视台的一名员工喝了小酒出门散步,突然大雪飞降,白茫茫一片不见西东,最后身体失温,倒在了离他工作了几十年的电视台一两百米的地方。

十字虎耳草 Saxifraga decussata

樱草杜鹃 Rhododendron primuliflorum

过了电视台,开始往雪人峰的方向爬去,只过了几百米,植物便为之一变。垫状的十字虎耳草(Saxifraga decussata)开着小小的白色花,非常之可爱,高山酷寒暴晒,植物长成垫状容易保温,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山脊线上杜鹃怒放,红色的似血杜鹃(Rhododendron haematodes)花如其名,淡红色的粉背多变杜鹃(Rhododendron selense subsp. jucundum)枝条遒劲,还有苍山少见的樱草杜鹃(Rhododendron primuliflorum),白里透红,狭筒状漏斗形花冠非常独特。姹紫嫣红的杜鹃把山脊线打扮成了画家的调色板,色彩斑斓。

第一次走山脊线,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只带了一点干粮,一瓶水,到了下午情况就开始不太乐观,上上下下,走了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山脊线上高大乔木不多,火辣辣的阳光无遮无拦,晒得人开始有点虚脱。下午三四点钟,走到兰峰,终于望见兰峰下的黄龙潭的时候,开始有了微弱的中暑症状,感觉非常难受,飞奔下山脊,来到黄龙潭边喝了一点水,可能水不干净,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原本还打算原路返回,但天色不早,赶紧和朝夕合计了一下,找了一条路,直接下山了。

宝兴棱子芹 Pleurospermum benthamii

美花报春 Primula calliantha


美花报春 Primula calliantha

八月底,我和朝夕再次行走苍山山脊线,这一次做了充分的准备,带足了干粮,背上了帐篷和睡袋,再一次向着山脊线进发,前面半程的路线和六月初一样,从洗马潭走到黄龙潭,时隔两个月,高海拔的植物已经换了几波,遍地最醒目的是各种龙胆、景天和虎耳草。

伞形科的植物最是醒目,宝兴棱子芹(Pleurospermum davidii)如宝塔伫立,云南棱子芹(Pleurospermum yunnanense)、矮棱子芹(Pleurospermum nanum)和二色棱子芹(Pleurospermum govanianum var. bicolor)也非常醒目。阿墩子龙胆(Gentiana atuntsiensis)铺满草地,蓝莹莹的色彩让人目眩。绒叶毛建草(Dracocephalum velutinum)取代了十字虎耳草的地位,开遍了山脊线。流苏虎耳草(Saxifraga wallichiana)和假大柱头虎耳草(Saxifraga macrostigmatoides)一丛丛散生,拼命在寒潮来临之前招蜂引蝶。

双龙潭

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黄龙潭。黄龙潭一带是苍山的秘境,那一片分布着大大小小三个高山湖泊,分别称为黑龙潭、双龙潭、黄龙潭,黑龙潭周围古树盘根错节,松萝相垂,风光最是极致。

黄龙潭边有非常明显的营地痕迹,有人用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灶台,附近的石头下还有人堆了一些柴火,我们搭好帐篷,光是试着点燃柴火,就折腾了两个钟头。苍山的雨季已经是第三个月,每一天山顶都在下着大大小小的雨,柴火被淋得太湿,总是点不旺,烧着烧着就熄了。傍晚时分,山里弥漫起大雾,最后一缕阳光恋恋不舍地从兰峰下隐没,气温也骤然下降,朝夕还在外面折腾,我赶紧溜进了帐篷,抱紧睡袋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晚上噼里啪啦地又下了一场暴雨,早上探出头一看,大雾越来越浓,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我和朝夕一起爬起来,开始收拾帐篷。朝夕是河南郑州人,全家搬来大理之前在北京呆了十九年,之前是《电影世界》的编辑,也是一个户外老驴,户外经验丰富。他经常一爬爬一天,从早爬到晚,因为喜欢植物,所以我们经常一起在大理行动。虽然天公不作美,但辛辛苦苦爬到了这里还是不想轻易放弃,于是我们咬咬牙,还是向着莲花峰的方向进发了。

多星韭 Allium wallichii

阿墩子龙胆 Gentiana atuntsiensis

黄龙潭向上,便是陡峭无比的三阳峰,我们沿着山脊线小心翼翼地攀登,山脊线在这里窄成了一人宽,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一路都是已经开败的大理垂头菊(Cremanthodium delavayi),但我们这个时候已经无心看植物了,专心沿着轨迹走。过了鹤云峰,眼前突然一片开朗,植被已经和小岑峰一带截然不同了,美丽的多星韭(Allium wallichii)在这一带开成连绵的花海,六个花瓣,组成扇状至半球状的伞形花序,掐来一嚼,满口都是大葱味。

上上下下的山脊看上去无穷无尽,天气看上去也没有转好的趋势,下午走到白云峰顶,我们商量了一下,就随便找了一条山路往下撤了。路线看上去是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山沟,被雨淋透的土路泥泞无比,下了一个钟头,便进入了苍山的箭竹林。

箭竹林是苍山3000~3600米之间典型的次生植被,小熊猫也是生活在这一带。我在标本馆看见王汉臣先生四五十年代采集的标本,当年筚路蓝缕的先辈,在苍山顶采集的时候被箭竹戳瞎了一只眼睛。

大理坝子的农民也很喜欢箭竹,他们会大费周折地一早上山,上苍山顶上砍箭竹,拿回家去扎扫帚。有一次,我在清碧溪拍植物就受到了惊吓,拍着拍着路的前方一团草木剧烈摇动,还以为遇见了黑熊命不久矣,定睛一看是个背着一人高箭竹的老嬢嬢,淡定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大理马先蒿 Pedicularis taliensis

穿越箭竹林时,浑身湿透。这里的植物基本上和其他沟别无二致,唯独遇见一个大理马先蒿(Pedicularis taliensis)。这是大理的特有种,自从采到模式标本后就消失了几十年,再也没有标本记录,这次在路边突然出现,让人惊喜。

箭竹林下面是华山松和云南松的林子,走到这里,我们两个都已经筋疲力尽,突然我发现手上出现了一只蚂蟥,赶紧喊了一声朝夕,叫他留意蚂蟥。朝夕刚开始的时候还满不在乎,说不就是蚂蟥嘛没有什么的,后面也逐渐开始慌了,越往下走就越是夸张,蚂蟥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边走边弹掉一些,后来干脆就扎紧裤腿飞奔,狂奔到山脚的村子里,我们脱掉外衣外裤互相找蚂蟥,找了半个多钟头才把蚂蟥摘干净。

摘完蚂蝗,问客栈朋友借了一辆电瓶车,慢悠悠地开回大理古城。月朗风稀,抬头望去,苍山笼罩着淡蓝色的光晕,依然美丽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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