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科院|非洲乡村调研①:用电还有问题,人地矛盾突出

王晓毅 张倩 张劼颖 蒋培
2019-06-20 16:47
来源:澎湃新闻

调研组访谈中。

埃塞俄比亚位于非洲之角中心,处于阿拉伯世界与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过渡带上,在中非合作中,与其合作非常重要。同时,作为一个没有被殖民过的非洲国家,埃塞俄比亚人具有很强的改革和独立意识。埃塞俄比亚国土面积110万平方公里,境内以山地高原为主,东非大裂谷纵贯全境,平均海拔3000米。2016年人口数量1.024亿,约81%的人口居住在农村。

埃塞俄比亚还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以农牧业为主,工业基础薄弱。人均GNP2017年基本追赶上低收入国家744美元的平均水平(WB,WDI)。

2018年10月10日至10月24日我们对埃塞俄比亚的Mugaro村进行了专题调研。调研由四位中方专家王晓毅、张倩、张劼颖和蒋培与埃方三所大学亚的斯亚贝巴大学、哈瓦萨大学(Hawassa University)和哈若玛亚大学(Haramaya University)合作完成。三所大学分别派三位学者,生态学背景的Zerihun Woldu教授和社会工作学科背景的Habtamu Getnet与Dinkineh Hailu配合中方开展调研,包括案例地基本资料和辅助调研安排与翻译,共同撰写报告。

我们为什么去考察

近年来,中国对非洲的援助不断增加,中非关系日益紧密,具体在埃塞俄比亚,中国的援助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基础设施建设,埃塞俄比亚90%以上的公路、全国的通信网络、第一条铁路和城市轻轨、第一个风电场及几个重要的水电站等,都是中国企业承建或参与建设的。2016年10月,由中铁二局和中国铁建共同承建的埃塞俄比亚至吉布提共和国铁路(简称“亚吉铁路”)正式通车,更是实现了埃塞俄比亚人的百年“国铁梦”。二是直接粮食援助,2018年3月13日,中国驻埃塞俄比亚大使馆与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埃塞俄比亚办事处签署协议,向其提供600万美元援助,用于帮助生活在埃塞俄比亚境内的难民以及受干旱影响的当地民众缓解面临的生活困难。中国已累计向埃塞俄比亚提供了价值约3660万美元的各类援助,中国成为埃塞俄比亚第三大食物援助国(新华社,2018)。三是农业援助,2001年至2012年,中国与埃塞俄比亚联合开展农业职业技术教育培训,累计向埃方派出400余人次教师,培训当地农业职业院校教师1800名、农业技术人员35000名(国务院新闻办公室,2014)。援埃塞俄比亚农业技术示范中心也是我国首批援非农技示范中心之一,2015年完成三年技术合作项目(陈伟超,2016)。

以往调查表明,尽管中国对非洲的农业援助对于推动非洲农业发展和促进双边关系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些农业援助项目还存在水土不服、与当地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不相适应的问题,一些农业示范中心在建成以后长期无法转移给非洲的合作伙伴,农业技术停留在示范阶段,无法迅速推广等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产生原因之一是埃塞俄比亚的乡村在转变过程中,市场化已经很深地卷入到农民日常生活中,但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对农村发展的拉动作用尚未显现出来,因此农村发展面临着许多困难。就目前我们对非洲的研究现状来看,恰恰缺少对非洲农村的经验研究,由此导致我们并不了解非洲农村到底面临哪些挑战,这些挑战又如何影响中国对非援助的效果。

基于这一背景,本项研究希望通过与埃塞俄比亚研究团队的共同合作,对埃塞俄比亚的三个农村社区进行典型调查,收集相关资料,积累研究经验,为今后更大范围内的非洲农村研究奠定基础。

本次调研的案例研究地Mugaro村位于亚的斯亚贝巴东北部约80公里处。

调研分两个层面,首先是对县政府农业管理办公室、土地管理办公室、税收办公室和贸易与发展办公室的负责人进行访谈,了解Kimbibit县的整体情况和村里的整体情况;其次是在Mugaro村访谈17户农户,并对村干部、合作社领导、教堂负责人、学校负责人以及妇女组织负责人等进行了访谈。

此外我们还参阅了多家国际机构在埃塞俄比亚做的多年统计调查和研究报告。

Mugaro村的地理人文环境

县政府共有32个办公室,领导级别有62人,一般公务员有1000多人。2017年县里总税收为2500万比尔(注:1元人民币约等于4.1比尔)。由于县里还没有工业发展,所以每年都是财政赤字,大部分支出需要国家财政拨款,2017年拨款6900万比尔。从全县来看,主要的收入限制是没有工业发展,缺少这一重要的税收来源。

Mugaro村分为8个自然村(gere),村面积为1325公顷,其中85%是农地,15%是放牧地和房屋等。根据村领导的介绍,村中人均土地多则5公顷,少则1公顷,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无法得到土地,2017年统计的无地人数为88人,多数都在尚农镇打短工,租房居住。2012年人口统计为男480人,女513人,共993人,目前不到1100人,村里基本没有外来人口。

村里有一个小学,目前有15个大学生,包括在读和毕业的,其中有5人找到工作;高中生有10个。根据村领导介绍,270户中有约80户富户,140户中等户,50户贫困户,划分标准是富户有超过6头役牛和5头奶牛,如果少于2头役牛和2头奶牛,就算是贫困户。贫困与否首先取决于自身是否勤快,其次是土地面积和人口数量,村民普遍的想法是,如果不依靠教育让年轻人走出去,那么肯定会陷入贫困。

放牧的当地农民。

根据县农业办公室的介绍,Kimbibit县共有29个村和2个镇。只有9个村粮食可以自给自足,Mugaro村就是其中之一,其余20个村自产粮食不足,甚至有7个村无法耕种,只能依靠畜牧业,主要原因是地势低,容易积水,土壤排水条件差。

总体来看,Mugaro村没有出现财政困难的问题,村庄管理有效,也被县里评为模范村。

有关基础设施,由于规划不力,给村里接常电时,只有村办公室及其周边28户接入常电,其他农户还未接入常电,经济条件较好的农户购买太阳能电池,可以支持三个电灯,也可以给手机充电;一般农户只能使用煤油灯。事实上,全国都存在电力不足的问题,只能依靠发展水电。如果有电,他们愿意随时卖掉一头羊,来买一台电视机之类的电器。目前,电器的普及率在Mugaro村非常低。只有经济条件顶尖的一两户家庭,才有电视机,但是也并不常用。不过,手机的普及率较之其它电器要高得多,几乎每个人都有手机,村民们通常使用太阳能给手机充电。

村里有12口水井,约10米深,农户将水装到罐子里,用驴驮,平均取水时间每天约半个小时。以前,水量小,通常使用罐子取水,背水回家多为女性的任务。现在使用更大的塑料水罐取水,取水的一般是男性。有驴子的家庭,通常使用驴子背水。事实上,本地并不缺乏地下水,但是没有地上河流,因而并无灌溉系统。当地村民有挖掘深井的意愿,认为如果可以打井,就可以开发灌溉系统,从而种植更多的经济作物,改善生计。甚至可以吸引其它产业在本地的投资。生活用水方面,有足够够深的井就可以用水管引流到户,就不需要再从公共的井背水了,这将极大地节约家庭劳动力。但是打井需要资金和技术,尤其是,需要防治塌陷、解决硬化的问题。

总体来看,近几十年来村子里的生活条件是变好了,以前在小房子里,现在住大房子。

人口增长压力下的人地矛盾

埃塞俄比亚农村最突出的矛盾就是有限的土地资源难以满足迅速增长的人口对土地的需求,导致土地资源越来越稀缺。年轻人要想获得土地,只能通过父辈赠送或者继承得到,否则就只能租用土地,而后者又非常困难,因为稀缺的土地资源早已在大家庭和亲属网络中分配殆尽。

随着无地人口越来越多,埃塞俄比亚政府也面临严峻考验,一部分埃塞俄比亚经济学家认为饥荒与土地产权制度紧密相关。由于没有土地所有权,农民不愿意投资土地改善土壤质量,种树或修建梯田来阻止水土流失。有调查显示,46%的农民愿意继续现有的土地产权制度,32%的农民想要土地私有化(Ayenew,2004)。但是土地调整又面临极大困难,如果把土地收回来重新分配,很多农民也不可能同意。

到2017年,Mugaro村无地农民已经达到88人。年轻人要想得到土地有两个途径:一是在老人去世后继承土地;二是接受老人赠予,在得到家庭成员承认后,由村领导去县土地办公室登记。因此,多数无地农民都是无法继承或得到赠予,也有一些年轻人虽然得到土地,但因土地数量太少或质量太差而主动放弃。

访谈对象阿萨家的分地矛盾

阿萨今年35岁,天生耳聋,但会读唇语。她有4个姐妹,1个兄弟,兄弟1999年参军回来后去世。大家庭共有4公顷土地,父亲30年前去世后,母亲继承使用权。在母亲去世留下的遗嘱中,没有按照平分原则给4个孩子土地,最大一块地是2公顷,留给她的一个姐姐,最小的⼀块地留给阿萨。姐妹们不同意这样的分配,认为应该平分。她们先后9次找到村长老会,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之后又去法庭,法庭则认为遗嘱没有问题。

最后达成协议,阿萨仅得到0.5公顷的土地,但房子归阿萨所有。得到最大面积耕地的姐姐却说要拆掉房子变做耕地,另外两位姐妹则支持阿萨得到房屋,少数服从多数,阿萨最终得到房屋。

根据农民自己的估计,村里40%的农户出租土地,虽然这一比例已经很高,但对于租入土地的需求更高,由此造成租地难的问题。总体来看,农户出租土地的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帮助耕地的役牛,而购买役牛的价格又非常高。如果出租户的耕地面积较大,则比较容易找到租户;如果出租户的耕地面积很小,即使找到租户,对方也是顺带耕种,收成相对较少。例如阿萨仅有0.5公顷土地,又没有役牛,只能出租,租户经常不认真耕种,收成很少。作为女人,又很难监督租户。正如埃塞俄比亚谚语所说,女人监督男人耕种就像男⼈监督女人织布一样难。随着无地农户越来越多,找到可出租的耕地非常困难。

目前村里发生土地交换的比例不到10%,2018年共有4户互换土地,主要原因不是耕种方便,而是建房。据农民反映,以前换土地建房的事情不常见,现在人口增加,房屋用地的需求也随之增长。

由于Mugaro村距大城市较远,因此外来企业占用土地的案例不多。就全县来说,县农业办公室与29个村合作,每个村都配备一个工作人员,根据农民、外来投资者、失业者、教堂和社区的不同需求来规划土地利用。到目前为止,村里因为投资者占用土地而迁出的农户不超过5户,投资者为农产品加工企业。土地占用的补偿标准为地上物产量乘以5年,这一标准太低,目前正在尝试改进这一标准。联邦政府2016年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失地农民社会与经济事务局,试图为已有的失地农民提供更多补偿。

对于外来投资者的土地占用,村民还有一个期望,就是解决一部分农民的就业问题,但事实是企业需要更多掌握技术的工人,而村民通常达不到这一标准。对于企业来讲,进入农村地区也有诸多困难,首先是企业很难得到贷款支持,其次是难以申请到土地,最后是基础设施配套跟不上(World Bank,2011),例如Mugaro村大部分地方都没有常电供应,极大限制了投资者进入。

畜牧业对于一些无地少地的年轻农民也是一种选择。因此,牲畜育肥在Mugaro村发展迅速,也得到了农民合作社的贷款支持。

在接受访谈的17个农户中,只有一户没有牲畜育肥,因为他想专心种植,有5户利用贷款购买育肥牲畜和草料,有的农户十年前就开始借贷支持育肥。贷款数量从1万到3万比尔不等,都是一年期贷款。育肥时间一般是从9月到来年4月,如果牲畜增重足够,也可以提前出售。扣除购买牲畜和草料的成本,一只育肥羊的净利润约为600比尔,一头育肥牛的净利润约为6000比尔。平均每户不到10只羊,1-2头牛。值得一提的是,Kimbibit县的奶油是一大特色产品,多数农户都出售这一奶制品,而其市场链需要更多追踪和研究(Gemeda, 2013)。

此外,林业收入也是村民的重要收入来源。林地作为发展用地,每个农户都可以划出一部分用以种植经济作物,或者种树。这些林地分布在耕地周边或山坡上,主要树种为快生树种桉树,第一次收获需要7年,第二次收获需要5年,之后每三年可以砍一次。目前小树苗的价格是每2000棵800比尔,而成材价格可以卖到每2000棵5000比尔。一般农户少则有0.25公顷,多则0.5公顷林地,种植几千到2万棵树不等,林地每隔几年的收获也是一笔重要的收入。

社会安全网络

Mugaro村地处高原,气象条件波动大,难以预测农业生产情况,所以社会安全网络对农民非常重要。根据对Mugaro村的调研,社会安全网络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是政府对于农户的灾害救助及日常对于贫困农户的支持工作;二是农户间正式的互助组织,如合作社、农会及各种宗教组织;三是农户间尤其是亲朋和邻居间日常的相互帮衬。

根据对县农业管理办公室的访谈,对于粮食不够的村子,政府主要有以下几种支持:

• 对于无劳动能力的老人和残疾人,直接发放补贴现金;

• 对于有劳动能力且愿意劳动的人,发放种子或育肥牲畜,并且提供小额贷款,使其有能力购买化肥;

• 参加义工项目(public worker),发放6个月的工资,这样逐渐增加收入,如果自己有能力找到工作,就从这一项目毕业,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再加入;

• 政府每年在全村的尺度上评估贫困户情况,一方面准确找到贫困户,另一方面也要确定一些有能力帮助贫困户的农户,防止这些贫困户过度依赖于政府救助。当然,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政府会直接发放粮食;

•目前全县有7000户贫困户,但只有3000户享受社会安全网络的支持,对于那些有工作的贫困户,还可以每月得到150比尔/人的社会保障金。

在日常的生产生活中,贫困户依赖于亲朋和邻居的帮助也非常重要,这与正式的社会组织形成互补。在访谈的17户农户中,可以看到几个这样的案例,有一直照顾生病哥哥的弟弟,还有照顾残疾人的邻居。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农村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对埃塞俄比亚的专题调研,课题组成员:王晓毅、张倩、张劼颖、蒋培、Zerihun Woldu教授、Habtamu Getnet、Dinkineh Hailu)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