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大山少女逃离记

2019-06-14 13:51
音乐人根据玲玲经历制作的歌曲《有一个故事》(01:55)
14岁的玲玲决定逃离自己的家。

或者准确一点来说,逃离来自酗酒父亲无休止的殴打,以及永远不知下顿饭在哪里的生活。

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她的童年只有一个主题——逆来顺受。手臂粗细的柴禾、锄头的把手、火炉上滚烫的铁架,都可能毫无征兆地落在这个云南女孩的身上。

身体一天天长大,肩膀承受的重量也在不断加码,先是家务活,再来是体力活,后来,这个读到小学一年级就被迫辍学的女孩,成了家里谋生的工具。至少,在父亲眼里,女儿和墙角那些镰刀锄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家早已碎了一地。母亲和哥哥分别在玲玲七岁和十岁时离家出走,两人都常年经受着一家之主酒后的暴力宣泄。

只剩玲玲在遗留的残渣里求生,她恨过不辞而别的母亲,也为抛下自己的哥哥红过眼睛,当又一次深夜突然被父亲一把抓起头发,再重重砸向地面时,这个少女想到了死。血混进了眼泪,一起流进土里,女孩恨自己弱小与无能。只有她,只有她还活在这里。

玲玲的故事和她藏在普洱市镇沅县里崴乡深山里的家一样,偏僻、难行、少有人知,从不是镁光灯愿意聚焦的地方。玲玲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经历家暴的大山少女,这个数字无法统计,性别和年龄带来的弱势像一幅手铐,嵌进她们的皮肉和生命,将少女和原生家庭牢牢拷紧。

但总有人试图挣脱,比如,在11年前的一个深夜,14岁的玲玲揣着12元,在草丛里捱过蚊虫和寒冷。天蒙蒙亮,她跳上了路过的小货车。

她逃了。

玲玲,受访者供图

玲玲的家掩映在大山深处,木屋破破旧旧的。大多数时候,哭声会在深夜响起。

长发被酒醉归来的父亲扯住,然后一脚踩住,顺手的碾米机皮带向身体招呼了过去,被吓醒的玲玲被父亲死死踩在脚下,一边哭一边大叫。父亲打完了走向堂屋,混合着腥臭酒气的声音飘了过来:

“死没死?没死就起来做饭。”

那是玲玲童年的梦魇。她数不清有多少次,但身体近乎本能地记住了这份恐惧,只要听到父亲的声音,无论远近,她的脚都会发抖。

母亲还未离开前,那些拳头还离玲玲很远。家里日子苦,没米没油是常事,一家人的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也过得下去。

直到父亲开始酗酒。母亲首当其冲,为一块儿肉是煮还是炸会挨打,做饭晚了也会挨打,最严重的一次,母亲的耳朵鼻子都被打出血,瘫在地上不能翻身,兄妹俩抱着母亲大哭,哥哥冲上去扑住父亲,却被对方一把掐住脖子,用力一甩,咚,哥哥被砸向地面。

玲玲哭着跑出门,也不知道要喊谁,村民看见这个满脸泪水的小姑娘都在摇头。到了学校,老师也瞧见了她的眼泪,可听完玲玲的哭诉后,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妈妈抱着衣服走了,没有话留给兄妹俩。

“他们都说我爸被鬼缠身了。”逐渐长大的玲玲只用了一句话来解释发生的一切。

拳头找上了同样年幼的哥哥。哥哥已经有了反抗意识,他常常怒吼酗酒的父亲,但换来的是被拴在床边、用桃核一下接一下地戳向耳朵。

哥哥的耳朵被扎通了。流了满脖子的血和惨叫声,也永远留在了玲玲童年的记忆里。

“我们兄妹俩要不是命大,都死了。”她说。

11岁的哥哥试图带着妹妹一起离开。他背着玲玲,在镇上捡饮料瓶卖钱,这个小男孩想好了,攒够了钱,就带妹妹离开。可这个方式来钱太慢了,兄妹俩又去撬山里的笋子,垒好一箩筐就拿到街上售卖。

街上熟人看到了,顺便告诉了父亲,这个计划最终破产。气冲冲赶来的父亲一手抓一个,兄妹俩的头发被攥在父亲手里,一路提回了家。然后,是重复的暴打。

打人的地方也不局限在家里了。门口、路上、任何地方,暴虐会随时袭来,玲玲开始讨厌自己,她发现自己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她眼巴巴地盯着路过的村民,渴求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能停止一场又一场莫名其妙又痛苦难捱的殴打。

人纷纷走过,飘来各色眼神,那个声音最终没有到来。哥哥也悄悄离开了,玲玲成了被剩下的那个。

尽管被视作鬼缠身,但父亲依然和村里的男人混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酒都必发酒疯,最后被玲玲拖回家。水沟、马路、稻田边,都可能是父亲昏睡或撒泼的地方。当肩膀一点点变宽阔、拖动父亲越来越得心应手时,玲玲却始终被一件事困扰,“他们是可怜他才给他酒,还是就想看他喝酒出丑啊?”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父亲整日酗酒,填饱肚子成了玲玲的头等大事。早已辍学回家的她在村里游荡,摘果子、也捡路边吃剩的水果,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发现泥巴路上的一片橘子皮也会送进嘴里,反复咀嚼,再咽下。毕竟,“是甜的”。

后来,她去偷坟头祭拜的食物,一把抓起饼子和水果,跑好远,再狼吞虎咽吃进肚子。可是吃着吃着,又哭了。

为了逃脱父亲的毒打,她开始夜里的“逃亡”。父亲喝酒去了,门被从外锁住,她就翻出窗户,芭蕉林、树林都当过这个少女的睡床。碰上下雨,她就跑到邻居家的猪圈,那里有树叶和稻草铺成的干草堆,也有能挡雨的瓦片。只是,天气太冷,玲玲只能蜷缩起来,一边闻着臭味,一边抖动逐渐发僵的身体。

当天灰蒙蒙亮起时,再翻回家里。这是不到10岁的玲玲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事实上,除了把听觉“练”得更灵敏一些,好摸准父亲回来的时间,除此之外,她做不了什么。

“不敢去人家(家里),人家也不敢让我睡,因为怕我爸爸去吵。”玲玲早已认命,自己也不会拥有朋友。“大人不准小孩子跟我一起玩。”她自嘲地笑了,自己又脏又臭还不上学,“可能害怕我教坏别人吧,可以理解的。”

玲玲的童年提前结束了。

她试图去理解,为什么邻居和亲戚家里有食物却不愿给自己“吃一点点”,也要消化身为一个大山里的女孩意味着什么——她对于父亲而言,是可以任打任骂还要拼命干活的“工具”,而对要逃亡的母亲和哥哥来讲,她也许是一个累赘。

“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呢?”当无数个日子变成拳头、不间歇地砸在少女身上时,她决定吃药自杀。

真到那一步时,玲玲又舍不得死了。“要是死掉,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隐匿在被殴打的生活里,她也有少女最鲜活明亮的快乐。上山采茶叶和蘑菇时,没人愿意和她一块儿,她就一个人一边采一边唱歌,歌词和调子都是她现编的,“乱七八糟的”,一会儿“哼哼”,一会儿“嗯嗯嗯”,可就像“有伴儿了一样”,会让她觉得不再孤独。

生活似乎听到了少女的恳求,父亲在亲戚的劝诫下断了酒。那段日子,父女俩一起上山挖树烧碳,父亲把树砍成几段,放进农村的土洞里烧,玲玲帮着装窑出窑。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烧出几百块的碳。父女俩一起上街卖碳,玲玲还记得,一袋碳足足有六十斤,跟当时的自己差不多高,背起来她脸涨得通红,但却“幸福”得很。

不喝酒的父亲很疼爱玲玲,她能拿到五六毛的零用钱,这个钱能买一支冰棒。回家后,父亲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让女儿吃饱。

只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半年。一天,窑洞里的碳还在烧,上街卖碳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回来。玲玲从天亮等到天黑,最后只等到了父亲醉酒闹事的消息。

洞里的火越燃越大,到了出碳的时候了。玲玲不甘心,她要自己出窑,可没有经验,一把火着起来,她死命地挖土扑火也没用,挖碳的工具被火吞噬,连同新生活一道燃尽了。

玲玲对这个家彻底死心了。她决定积蓄力量逃亡,或者说,寻找自由。

头几次,她都没有成功。终于,14岁的一天,她在父亲酒醉后跑出木屋,村里一个孤寡老人暂时收留了她。那个奶奶心疼脚上穿着破了洞的鞋、脚趾都露出来的玲玲,给了她几双鞋和十二块钱。天快亮时,玲玲跳上了开往集市的货车。然后,转车去了姨妈家,拿上姨妈给的布鞋,再次转车,最终抵达普洱兰花市场。

那是玲玲梦寐以求的外面的世界,自由的世界。代价则是,在十四岁的年纪她要面对一些从未想过的局面。比如,刚刚下车,瘦小的玲玲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有人拉拉扯扯的,有人取笑她“没穿小衣服”,还有人用露骨的眼神盯着她,“小姑娘发育了啊”。

“太恐怖了。”玲玲害怕,她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头,大哭,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附近的小卖铺老板替她解了围,玲玲找到了5元一晚的“宿舍”,一张床睡七八个人,臭烘烘的,不过睡得“踏实”。后来,她找到了洗碗工的工作,一个月工资250元。

生活似乎开始朝着正轨运行。但夜深人静的时刻,会轻易戳破这种表面的和平。玲玲总做噩梦,梦里,父亲提着菜刀要来杀她。睡不着了,她就去垃圾堆里翻找还能用的衣服、鞋子、包包,对身无分文的她来说,这些东西“洗洗还能用”。

被人发现在捡垃圾,对方瞪大眼睛,想不通一个花季少女为啥要翻垃圾。玲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对方,因为,这是她生活的日常。

过去生活的烙印已经不经意改变了这个女孩。她害怕男人,只敢和女生讲话,也不敢交朋友,淋点雨就会发烧生病,去广场上看人跳广场舞时,她只会躲得远远的,默默地看,嘴巴也跟着发出蚊子一般的嗡嗡声。可当人惹怒她时,她会瞬间变成“暴脾气”,撒泼怒骂都有,但骂完没多久,她又后悔了。

意外的是,一次她在广场偶遇了十余年没见的母亲。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玲玲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很平静,“可能是离开太久了吧”。她走过去,喊了一声“妈”,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和母亲重逢后,她换了工作,在酒店打扫过卫生,也在厂里粘过板子,几乎每份招工启事都会强调“吃苦耐劳”,玲玲后来看到都想笑,“铺铺床、打扫厕所和房间而已,这算啥吃苦耐劳。”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对比幼时的自己,那时候,下着大雨自己也会被醉酒的父亲赶去山上挖菌子。

外出打工三年后,村里打来电话,“你爸爸吐血快不行了。”玲玲和母亲一起赶回老家,但母亲走到门口便再也不愿往里走了,无奈,她独自将爸爸送去医院,又付了医药费。

父亲出院后,她拥有了平等对话的权力。她已经长大了,也挣钱了,父亲扔来的长凳子可以轻易躲掉。最后看了看破败而酒气熏人的家,玲玲离开了。

没多久,父亲再次病发,这次甚至没能撑到玲玲赶回来。父亲走后,一场大雨将老家那个木屋冲塌了。没人回去收拾,家具、工具、童年的照片都被雨水冲刷带走。

玲玲还会做噩梦,梦见父亲让自己去做饭,语气很凶;但也偶尔会想起童年和父亲一起烧碳的日子,父女聊天打闹嘻嘻哈哈;还会突然记起吃在嘴里的冰棍、猪大肠和猪血的味道。那是童年为数不多愉快的时光,却悉数与父亲有关。

玲玲跟着母亲去了茶山打工,也和哥哥重新取得了联系。在新的寨子,她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在玩快手,玲玲觉得好奇,也开了账号(快手号:xy532724)。她爱看那些搞笑的段子,也看讲个人奋斗、打拼不易和孝敬父母的内容,看着看着就心动了,自己也开始了拍摄,挖茶、背玉米、抓鱼都被浓缩进了几十秒到一分多种的短视频里。

粉丝滚滚而来,留言在直播间不断向上浮动,如浪一般。她觉得神奇。“这是上电视了吗?我这种人也值得被其他人看到吗?”她不自信,可粉丝喜欢这个瘦弱倔强的女孩,虽然常常有人骂她作秀,可也有人夸她“真实”,还有人听完她的故事后“忍不住一起哭”。

记忆也被激活了。她想起了幼年边采茶叶边唱歌的经历,那些歌声又一次唱出,从5.5英寸的屏幕辐射开来,从24岁的玲玲几乎从未离开过的普洱山区蔓延出去,玲玲的声音很大,脸上都是笑容,“我是云南一枝花,来自云南山咔咔。”“咔咔”是方言里交通不便的地方。

去年一年,她的粉丝突破到了六位数。她靠直播挣来的钱,为家门口一百多米的土路请来工人铲地、铺沙。这条一下雨就泥泞难行的路从此铺上水泥,母亲下山卖茶叶也方便许多。

村里有一户人家,家里贫困,母亲又得了重病,小孩子常年吃不饱穿得也脏兮兮的,寨子里的人都嫌弃这个小男孩,就玲玲爱叫孩子去自己家,还给他做吃的买零食。

这个孩子的身影和当年的自己一点点重合了。“他其实一点也不脏,也不是坏人,洗一洗,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孩子。”这句话她说给那个小男孩,也想说给童年的自己。

母亲也是嫌弃小男孩的一员。每次看到玲玲把小男孩领回来吃饭总要嘀咕。这是玲玲最伤心的时候,很多次她都想提醒母亲,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和十几年前的自己,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她试着找过母亲聊过去的事,可话没说两句,母亲的抱怨就来了。

“那是你爹不好,要不然我为什么跑掉?”

“我被你爹打了多少次?我没有被打过吗?只有你委屈?”

沉默,谈话戛然而止。

玲玲哭了,“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愧疚,会不会心疼我?”

在这个新“家”,童年的经历像是被橡皮轻轻擦掉了。哥哥也是不愿意谈及的,玲玲有时候想解开幼年那些委屈和痛苦,哥哥的回应只有一句,“伤心事懒得提,以前的东西不要再说了”。

其实玲玲都明白,哥哥和自己一样,睡过猪圈,也在路边捡过垃圾吃,只是哥哥大了,还入赘结了婚,这些事情总归“是不光彩的”。

这些隐秘心事唯一的出口是短视频。来自原生家庭的伤痛也许至今未能远离她,但她找到了寻找微光的办法。她不同于热衷开直播赚钱的主播,几乎每天这个姑娘都要开两三次直播,白天干农活的间隙她播,带老铁看风景卖特产;做完农活的晚上她也播,讲讲故事聊聊天,也会唱歌。心事就这么夹杂在山歌和唠嗑里,不经意地倾泻而出。

“不播好像什么事情没做一样。”玲玲说,自己也不愿做一个专职主播,她不喜欢一天到晚对着手机,像现在这样,挖挖地,看看远方,干干活,再跟屏幕那头的粉丝聊聊天,“就挺好的”。

粉丝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高。不是因为这群人可以为她打赏,而是私信里,很多人把这个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的女生当作“小妹妹”,教她怎么拍视频,告诉她要改改脾气,也跟她讲如何说话沟通。“小的时候很少有人这样教我。是他们一直提醒我,我才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关于未来,她也有很多设想。比如好好拍短视频,挣更多钱,“打拼自己的事业”。她把开直播卖货当成了自己的“事业”。然后再过一两年,她会结婚,会生养自己的孩子,然后,“好好地教育他(她)”。

最近,有人被玲玲的故事感动,专门为这个女孩写了一首歌。这首歌一度还登上了音乐平台的热搜榜。

歌词里都是她过往的经历:“……在深山里扛着腐木是存活的工具,与大山河水为伴就在破旧的小木屋里。她有个酗酒的父亲总是喝的烂醉拿女人出气,拳头打下来她长长的辫子被攥在手里 如果生命必然要承受痛彻骨髓的打击,到底如何才能逃离梦魇笼罩的深山树林……”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这里,她的人生第一次在屏幕里出现转机,不是戏子,她曾经说过要呈现真实,没想过她的人生因此而增值。希望通过努力家庭能够不再有争执,但也因为随之而来的焦虑睡得不踏实。生活继续走,破裂的伤口依然还会有,自卑的苦痛仍在膨胀的热气中弥留,手中5.5英寸的电子窗口,带着蜂拥人群的热气,也有冷漠舆论的匕首。如果时间能倒退回十一年前那次出走,她告诉我她还会选择离开不会回头,纵使随着成名而来的烦恼,来来去去没停留,但能让世界看到存在,就已足够……”

歌词收到后,很多字玲玲不认识,就让母亲念给她听。念着念着,玲玲哭了起来,后来,母亲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最后,母女俩默默地对视,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未来还很长,还要经过漫长的黑暗隧道,但玲玲很确信,眼前这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已经给了她前行的勇气。

    责任编辑:毛玮静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