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槟榔反噬的人生

2019-06-14 07:25
北京

“在湖南,槟榔是一种广泛流行的嗜好品,许多人都有着长期嚼食槟榔的习惯。仅就湖南长沙5家医院2016年的统计数据看,在2108名口腔癌患者中,长期嚼槟榔的有1803人。口腔癌患者不但遭受着病痛,而且术后身体上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同时遭遇重创的,还有以往生活的平静安稳。”

患口腔癌的湖南人刘伟在经历手术后,脖颈处留下一处骇人的创口。医生说他的口腔癌和长期嚼食槟榔有关。

5月8日下午,湖南省肿瘤医院乳腺肿瘤整形科(头颈外三科),62岁的李水生正在做雾化。前一天他做了近5天以来的第二次手术,舌头的一半被切掉了,从他大腿根部截取的一条皮瓣缝合在他剩下的半条舌头上。

李水生的运气应该算是不好的。

3天前,他的第一次手术看起来很成功,手术刀沿着他脖子右边的一条褶皱开了条细长的口子——这是该科室做这类手术的一个新的改良方案,改良前,这类手术要把口腔全部打开,做完舌部的手术再缝合上。5月5日,医生从李水生脖子上开的那条口子把他的舌头舌根扯住,把舌头扯了出来,和他的半条舌头一起“拿掉”的还包括口颈的一些肌肉及神经。“拿掉”那些东西后形成了“缺损”,医生再从李水生的腹股沟取出一块皮瓣缝合在剩下的半条舌头上。

李水生出院前夕,医院正在给他拍摄医学影像建立档案,此后他需要定期来医院复查。

这样的手术,主刀的李赞医生已经做了多年,手术成功率为98%。李水生没在那98%之内,术后第二天,医生检查发现皮瓣中的一根血管和与它缝在一起的舌头的血管之间“血流不畅”,担心移植过去的皮瓣会因此而坏死,因此李赞给李水生做了第二次手术,把之前缝上的皮瓣“拿下”,重新从大腿根取了条新的皮瓣缝上去。

“血管只有牙签那么粗,要缝8到12针,任何一根血管堵上,就有可能导致(移植的皮瓣)坏死。”李赞解释,这类手术有2%的失败率,是因为患者存在个体差异,他以李水生为例,“他还有糖尿病、高血压、有吸烟史,血液的黏稠度有改变,这都有影响”。

手术前,因为自己血压偏高,需要等血压降低后才能进行手术。李水生和他的妻子只能在病房中焦急地等待手术通知。

5月8日,因为痰多,必须做雾化的李水生已经有3天没睡了。被雾化器罩着口鼻的他,神色虚弱、疲惫。这是他嚼槟榔的第25年,李赞说他是“典型的吃槟榔吃多了”。

20 世纪中,咀嚼槟榔在印度、巴基斯坦、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老挝、越南、中国大陆、中国台湾、巴布亚新几内亚,几个太平洋岛国以及迁往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北美、东非和南非的印度及亚洲的移民中广泛流行,槟榔在全世界范围内正渐渐成为继烟酒、咖啡因食品后的第四大嗜好品。而在中国,特别是湖南,槟榔排在咖啡因食品之前。

湖南省长沙市高桥大市场,这里聚集着几十家槟郎销售批发门店。来这里批量购买槟榔的除了小商户,还有许多准备操办红白喜事的人,在湖南很多地区红白喜事上不能少的是烟和槟榔。

4月27日早上8点,位于湖南省长沙市的湖南省肿瘤医院,大门前人来人往,医院内更是人满为患。

“司机几乎都吃槟榔——十个人中,起码有八个人吃。北方的司机都有吃槟榔的。”李水生说。李水生第一次吃槟榔是1981年,24岁,当时他在泸溪肉联厂工作。那时他还不会开车,作为采购,他出差到了长沙。第一次吃的时候,他和很多人第一次吃槟榔一样,“昏头”,习惯了之后,尤其是1992年开货车后,他经常用槟榔提神。

“我们货车司机,基本都是晚上出动。一个通宵下来,多的时候要吃两三袋。”因为常借槟榔提神,他每次出车跑长途之前,都要看下车里有无槟榔。他记得2015年去新疆拉货时,车里备了30多包。

他没觉得自己得癌症有多么不幸,他见过和听说过身边太多癌症患者。“他们不吃槟榔,也不是每个吃槟榔的人都会得癌症。”李水生说,他的朋友中,还有不少人吃槟榔,有些人吃得比他还猛,但他们没有李水生这样的“坏运气”。

湖南省肿瘤医院头颈外科的口腔癌患者,三个科室133个床位中,大约有40%的口腔癌患者。这里一年可以收治1400名左右的口腔癌患者。

“舌子切掉一半,到腿上割块肉去补。”这是他手术前就知道的手术方案。他问过医生,手术做完恢复一段时间后能不能吃饭。医生告诉他“能”,他就没多问别的了。

在湖南,做切除肿瘤这种大手术的,基本集中在湘雅医院、湘雅二医院、湘雅三医院和近些年也纳入湘雅序列的湖南省肿瘤医院。

湘雅医院是最先做口腔癌手术的。李赞的老师,从事口腔颌面外科医疗、教学与研究工作已44年的翦新春教授至今仍返聘在湘雅医院工作。翦新春透露,2017年前,湖南的十大癌中,口腔癌没在名单中,而2017年和2018年,连续两年排名第八。

5月5日,一台口腔癌手术正在进行中,手术往往要持续六七个小时。

李水生开始吃槟榔的1981年,翦新春还是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研究生院(原湖南医学院研究生班)的一名研究生。当时,国内还没有人把槟榔和相关疾病联系在一起。

1983年,湘潭易俗河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走进了研究生翦新春的病室。“这个小孩子,她嘴张不开,摸了一下,她口腔黏膜很硬”,起初,翦新春认为这个病人应该是硬皮病。经查找文献发现,1953年,丹麦皇家医学院的一位医生在印度就发现了相同的患者,这些患者的口腔病变是嚼食槟榔过多引起,1966年,口腔黏膜变硬的这一病症,被命名为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

“我是卖槟榔的,我大概在卖槟榔一年多以后开始吃槟榔。吃了一年多,嘴巴里有火辣辣的痛,嘴巴张不开。”这个少女说她姐姐也是这样。这个线索,让翦新春和他的导师对湘潭3091名长期嚼食槟榔的人进行了实证调查,又发现了29名相似症状的患者。经过诸多研究分析,翦新春将相关论述报告总结成文发表在《中华口腔医学研究杂志(英文版)》上,首次对我国出现的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进行详细论述。

2011年,口腔癌还未进入湖南十大癌序列中时,翦新春在《中华口腔医学研究杂志》2011年6月第5卷上发表论文《咀嚼槟榔与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及口腔癌的研究进展》中提到,“研究发现,吸烟和饮酒及同时嚼槟榔者,具有较强的发生口腔癌的危险性”。翦新春援引了2007年的一组调查数据,接受调查的是 152 名咀嚼槟榔的人和 137名不咀嚼槟榔的人,咀嚼槟榔的人中,84.4%的人患口腔黏膜病变,而在非咀嚼槟榔的人中,只有37.2%的人发生口腔黏膜病变。而口腔黏膜病变能够恶变为口腔癌。翦新春和他的同行发现,槟榔咀嚼物中主要致癌因子来自其添加剂。 如槟榔籽,石灰、丁香和烟叶。

最初发现口腔黏膜下纤维性变的湘潭姐妹,因为没有发现癌变,她们并没有在口腔动刀。翦新春给第一个口腔黏膜下性变癌的病人做手术是1987年。“面容的损害、功能的损害、生活质量的降低是很大的。”翦新春如是评议他们最初做过的癌症手术,“患者还要面临可能五年之内的复发,五年之内可能有的死亡。五年生存率只有50%。”

口腔癌患者经历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破坏后重建得更近似他原来的功能和结构。”为此,翦新春说,他和他的同事以及学生“写了很多文章、出了很多书、做了很多研究”,翦新春说使术后的病人“进一步地和他的自然的解剖结构相一致”是他们终极的目标。

从翦新春1987年做的第一例手术至今,他主刀的病人已逾2000人次。“100个癌症病人中间,有3.2个是口腔癌病人。”翦新春这样形容口腔癌病人在癌症病人当中的占比。他的病人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2000年的头几年,大多患者手术后必须戴着口罩,不然不敢出现在人前,到近些年虽然面部或者颈部能够看到“破坏后重建”的痕迹,但那痕迹已经不妨碍患者在毫无遮挡的前提下亮相了。

翦新春的学生李赞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做口腔外科手术的,他记得在90年代做口腔癌手术时,把患癌部分的组织切除后,补上去的还不是现在的游离皮瓣,而是“很自由地”从大腿、小腿、前臂、腹部等地“搬”带血管的肌肉,“只要有血管的地方都可以搬”,“舌头切掉一半以后,没办法缝拢,我们就把骨头切掉一部分,把舌头边上那部分就拉拢来,缝起来,舌头不能动,生活质量就很差。”大量患者的下腭、牙床被部分切除,这类患者通常被称为割脸人。

翦新春介绍,割脸人往往会主动隔离社会,“例如,以前他是公司高管,他不想和人谈事的时候,看到口水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流出来。”正是因为这样,李赞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他们手术水平的提高,有利于帮助患者“回归社会”。

李水生入院前,因为舌癌再次复发、做了第三次手术的衡山人刘伟是成功回归社会的一个病例。1976年出生的他,童年和少年是在老家益阳南县度过的,上世纪80年代初,南县嚼食槟榔的现象很普遍,刘伟八九岁时就开始接受过别人给他的槟榔嚼食,“槟榔好像能让人麻木一样的,不知道放了什么别的东西,你口腔溃疡了,吃别的东西吃不了,硬的、酸的、热的、冷的都吃不得,就这个槟榔它又吃得,吃起来又不痛了”。吃槟榔烂嘴巴,刘伟早就知道,但他并不知道能致癌。

平时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刘伟,谈起自己的口腔癌病情不禁落下泪来。

刘伟早在七八年前就因为长期嚼食槟榔,把两边的牙齿磨得接近牙床了。他被诊断出癌症是2017年9月,经熟人推荐,到了湖南肿瘤医院做手术,割去了一小边舌头。半年后,剩下的大半边舌头的舌尖发现有增生,2019年3月他来肿瘤医院复查,医生发现他颈部右边的淋巴结有癌细胞转移,4月23日,他做了淋巴结的“清扫”手术。多次手术的他,下唇有一条术后愈合后的裂痕向下延伸到颈部。

上有父母,下有一双儿女的刘伟术后出院就“回归社会”了,他在南岳镇上的渔具店生意很好,每晚仍有很多钓客在他店里聊天,只是因为受他患癌症的影响,以前都吃槟榔的钓客们,现在都不敢吃槟榔了。

刘伟在他的一个全是口腔癌病人和家属的微信群里见过不少割脸人,他们坚强地活着,这让刘伟很佩服,“有一个人,天天发图片,让大家看他吃什么流食,他只能吃流食了,而且也吃不出流食的味道。”

刘伟平时会在口腔癌的病友群里聊天,群里面有200多人,基本都是患者或者家属,他们会在这个群里相互鼓励,交流一些康复经验。

刘伟的老房子离他的渔具店只有七八公里,他计划着一个人在老房子住一段时间休养身体。看着房间里挂着自己和妻子年轻时的照片,刘伟有些伤感,“你看我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和很多割脸人一样,刘伟是在患舌癌后才“恨死了槟榔”的。而近十年来槟榔广告随处可见,电视上有,电梯上有,公交车和出租车车身上有,甚至有个叫口味王的品牌直接冠名了高铁和动车。

今年3月由湖南省槟榔协会发出的禁槟榔广告令,翦新春认为是个非常大的进步,但对于上世纪80年代就发现口腔病变与嚼食槟榔有直接关系并公开呼吁有关职能部门规范槟榔市场的他来说,这个禁广告令,来得有些晚。相比之下,美国早在1976年就开始严禁各州之间运输槟榔果,在加拿大,槟榔产品直接被禁止销售。传统的嚼食槟榔区,中国台湾和缅甸等地或鼓励别的经济作物替代槟榔,或直接提出“食用槟榔和烟草是一项对人民群众健康构成严重威胁的挑战”。

翦新春不断通过各种途径呼吁的这些年,正是湖南槟榔产业从上世纪80年代初全都是小摊小贩、小的家庭作坊迅速壮大的30余年,也是各种口腔癌频发的30余年,数据显示,2018年,仅口味王一家,年产值就近300亿元,连续三年霸屏湖南台的小年夜晚会、多次冠名湖南台春晚和元宵晚会,从产值到“名声”,湖南槟榔行业的繁盛从口味王就可见一斑。

谈起槟榔的危害和相关职能部门的缺席,翦新春有些痛心疾首:“我做过最小的口腔癌手术的病人是13岁,13岁,他还有多少年要活,带着一个残缺的身体来活,生活质量多低?还有很多三四十岁的病人,他们的健康没有了,甚至婚姻也没有了,他们是社会的细胞啊!”

图/财新记者 丁刚

文/特约作者 刘永

图片编辑/杜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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