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同代的作家们 | 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连载②)

2019-05-21 18:28
江苏

编者按:本书是两位以文学为志业者的真诚对话,是一部个人写作史,也是对当代文坛的一次回顾。在书中,王安忆谈到自己如何感受写作的快乐,坦承文学道路上的几次重大转折。她分享了自己的创作观,谈小说家如何打量日常生活,谈虚构与审美化的力量,谈创作者对时代的关切和疏离。她回忆与冰心、宗璞、汪曾祺等文学前辈的交往,谈及陈映真、史铁生、陈丹青等对自己的影响,畅谈与莫言、余华、阿城等当代作家的相知相惜。 

张新颖:你和莫言认识应该是比较晚的吧。好像《小鲍庄》和《透明的红萝卜》是发表在同一期杂志上。

王安忆:对的。呵呵,当时说到红萝卜,我就说,红山芋也可以啊,为什么非要红萝卜。因为我是一个写实主义者嘛。这句话传到他耳朵里去了,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我和莫言开始的时候也不协调的。我觉得莫言开始对我是有偏见的,因为我样样东西都和他不一样。上海,女性,在他眼里我好像是一个娇小姐。我记得我们一九八七年组团去德国,他就当众讥诮我的,但是后来慢慢慢慢我就和他变得越来越融洽了,我觉得这个人感情蛮深厚的。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到新加坡参加一个华人文学评奖,然后又一同到马来西亚,讲演了一圈,大概相处了有十几天吧,相处得非常好,没有发生任何的不开心,并且我们两个人的讲演也配合得非常好,我就觉得我和他之间本来的什么一下子解决掉了,究竟怎么解决的我也不清楚。总之,自然而然。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也蛮朴素的,他会问我,王安忆你怎么吃那么多,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的,吃得多吃得少这个怎么说,我觉得我只是正常而已的嘛。所以他发现我挺平实的。等到他把这个成见放下来了,就开始正常地和我交往了。

张新颖:呵呵,因为你成名比较早啊,人家有压迫感。

王安忆:那个时候他们都在读我的《新来的教练》啊什么的。我觉得莫言是个元气旺盛的作家,泥沙俱下的,他是可以淘得出金子来的。有一次访问阎连科的时候,有人问到,你和莫言最大的区别在哪?他说,我觉得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写得比我好。这个回答很不容易,倒不是指他回答得谦虚,而是他说出一个事实,就是写作最本质的差异,好和更好。莫言我觉得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是在农民里生长出来的。

张新颖:而且他这个农民的立场他一点不掩饰。

王安忆:他不是说替农民代言那种意义的,而是他坚持在农民中的立场,使他获得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这空间在现实的层面上是人道的,审美上则是浪漫的。

张新颖:你刚才说莫言的小说泥沙俱下,我觉得说得特别好,很少有作家这样大气,因为泥沙俱下是需要一个巨大的流量的,流量不大你带动不了这些泥沙,好的坏的都带动起来;我还有种感觉就是,莫言有的时候写得很差,有的时候写得很好,有的作家他不敢写差,他写着写着如果写得很差,那就完了,从此就不会写好了,莫言他有种非常大的能力,他写得很差这个根本没关系,他今天写得很差,他下一本还能写得很好,有的作家他一旦滑落了,那他就没希望了。莫言他写得差对他就没有伤害的。也应该说是非常不一样的地方。

王安忆:对。你看他这么粗壮的一个汉子吧,忽然之间能写出这么灵巧的东西,真的就是神来之笔。他谈到他们村庄,他父亲的故事,他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看过他和父母亲的一张照片,两边是他的父亲母亲,他坐在中间,我看到就觉得,哎哟,这真是能生出天才的父母,他父亲哦,就像树根一样的,布满生活的痕迹,却如此安静,就那样的一个父亲和母亲。他父亲很有意思的,他大哥是华师大的,假期回到家乡,和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父亲,然后他父亲就给了他大哥一个嘴巴,说什么父亲,我是你的爹。和莫言在一起就是特别松弛,那次我们俩从瑞典的南部,一直到斯德哥尔摩,坐火车。你知道北欧的风景很单调的,看外面的树林,一溜都是树。我们一路认着树过去。我后来和莫言相处,就是那种轻松状态。莫言还有一点蛮好的,就是至少在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很刻薄的什么话,他不攻击人的。汪曾祺也不攻击人的。他恨也就是恨,骂也就是骂,不像有些人挺阴毒的,会攻击人,莫言就不会的。

张新颖:那莫言的作品里,你觉得好的有哪些呢?

王安忆:最好的是中篇,中篇是最适合他的写作的体积。中篇里面他一方面会有所节制,不可能那么泥沙俱下,另外一方面他的才华可以发挥到最大限度。

张新颖:长篇有的时候太浪费了,不节制,有的时候太繁复了。

王安忆:短篇又太拘束了。他的自由度就是到中篇最好,真的很好。他蛮有力量的,我这个力量不是说气魄啊什么的,我的意思就是说他蛮有后劲的,蛮有力道的一个人。他也是很像农民的,农民的精明他都有。

张新颖:就不太像一般的农民,一般的农民也不会像他这样的。他们家我猜想在那个农村里是很特别的。

王安忆:很特别的,有受过教育的,有跑码头做生意的,有拉壮丁拉到台湾去,又在台湾发达的。我觉得他们家的人都是很奇怪的,都有点奇异。我觉得好的作家都有一些魅气,我觉得他也有点魅,他真有点魅的,他讲他们村的鬼故事,听听也都很奇怪的。

张新颖:他家那里的鬼故事是很多的啊,因为他那个家跟蒲松龄那个家,已经不远了。我们齐国人,都是听鬼故事长大的。讲鬼故事也是乡民精神生活的一个部分。大家凑在一块儿干吗呢?说说鬼故事和我们的文学阅读没什么区别。

王安忆: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地方在哪里。我插队的地方在安徽淮北,我就觉得我们那边的人特别古板,正统,他们不爱谈鬼的。你如果说,你有没有鬼故事讲,老人就不高兴了,觉得你这个人老邪的,不可以讲鬼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新颖:我那个地方就是跟莫言的地方差不多,整个齐国的风气,和鲁国非常不一样,史书上就记载,齐国人喜欢乱说,而且谈的就是神鬼。我们从小都是听老人讲鬼故事,他没别的故事给你讲,一讲就是鬼故事,我们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经验,要晚上听鬼故事,然后听完鬼故事要回家,黑不隆冬的,不敢回家,害怕。就是那种心理,特别喜欢听那种恐怖的鬼故事,但是又害怕。莫言肯定是这样长大的。

王安忆:我后来到农村,我们那个农村,真是没有上海恐怖。你讲到鬼故事我想起来,我们上海的里弄是非常恐怖的,像我生活的地方,淮海路的弄堂里面,可恐怖了。上海的后弄,不是恐怖,是阴森,非常阴森。首先它有很多传说,说是传说,其实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在不久之前,说这里有个上吊的女人,那边垃圾桶里有个小孩子被人家杀掉的,那里嘛又有个精神病,我们的弄堂给我的印象特别阴暗。然后又有个大问题,后弄里面没有灯,每一次我们学校里面晚上有活动,我很大一个困扰就是,晚上回来怎么样走回这条弄堂。我老是觉得这条弄堂里埋伏了很多很多鬼怪。我家里都知道我这个情况,每次,都要派人在弄口等我。我现在想起来,我们家的后弄正好对着前面打破掉的一个后窗,这后窗上曾经有过一个精神病在那边喊叫,这个窗的玻璃打碎了也没重配,用木板钉了很多横条。这个窗户是我从小最害怕的地方。我倒从来没有在农村受过惊吓,觉得蛮明朗的,平平坦坦,我们那里的民风倒是堂堂正正的。

张新颖:我看莫言的小说,就觉得,怎么回事,这家伙把我们小时候听的东西都写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莫言的很多小说,是有当地传说的影子的。我记得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天看了《红高粱》,我就想,这个小说的故事,我十年以前都听说过了,谁谁都讲过,好像是那一带流传很广的故事。当然了,不能说莫言就是照搬了民间的故事和传说,小说里面有这些的影子。

王安忆:说到《红高粱》,其实,每一个作家都是有一个庄稼做底的。莫言的高粱,张炜特别喜欢红薯和玉米,苏童很喜欢棉花,我很喜欢麦子的。庄稼真的很美,没看到庄稼的人不知道它怎么美,你想象不到一块土地里面,一个种子,它最后会长成这么样的形状,这么丰富的形态。这种形态根本不是人能够制作的。

张新颖:你插队的时候种过麦子?

王安忆:我们种麦子。我现在回想,我那地方没什么可爱的,就麦子可爱。而且我们的麦子是套种的,它为了增加产量嘛,里面套什么呢?豌豆。等到豌豆挂角,麦子还没有熟透,我们在麦田里走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摘嫩豌豆吃。嫩豌豆是我第一次吃到,真好吃,而且可以这么敞开着随便吃。我们农村有一种规定,你吃多少都没关系,但你不能带走。即便是这么贫瘠的土地上,依然保留着这么一种慷慨的风度。

张新颖:那我们是小时候掐麦穗吃,麦穗快熟了,但还有点绿的时候,就搓一搓吃了。那个味道很特别的。

王安忆:现在,农村在我脑子里面有亮光的,就是麦田。然后我们把麦子和豌豆一起打下来,麦面里面掺了豌豆粉,绿莹莹的,很有情调的。

张新颖:贾平凹呢?你和他有没有什么交往?

王安忆:贾平凹呢我和他联络不太多,但也蛮友好的,相处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语言的问题,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很苦恼,为什么我的话你会听不懂,所以我们在一起交流需要翻译。那一次我到西安去,和我的一个记者朋友,他请我们在他家门口吃那个羊肉泡馍,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肉泡馍。那次我就觉得他特别可爱。我们做了一个游戏,所谓心理测试。我是从香港学来的,就这个游戏的顺序是说,你想一个动物,这个动物的所有形容词,你再想第二个动物,然后这个动物的所有形容词,然后再想第三个。最后给你解释,第一个动物是代表你所认为的你自己,第二个动物就是说人家认为的你,第三个动物,就是实际上的你。我还记得路遥想的第一个动物是熊,第二个我想不起来了,第三个动物是牛,而且第一个动物的形容词他说得非常酷烈,就是把人一掌拍死头也不回的,这个是路遥。贾平凹的特别好玩,我记得他的第一个动物是狐狸,第二个我忘了,第三个动物是乌龟。他知道答案就笑得不得了,我就觉得他像个孩子,他个子也比较矮嘛,就在街上,就趴在墙上笑,他说,你看我自己以为是个狐狸,其实是个乌龟。特别可爱。他是陕西南部的语言,很难懂的。我比较喜欢的他的小说是《鸡窝洼人家》。 

张新颖:这个作品是比较早的。

王安忆:我觉得他这个小说写了一种特别朴素的农家小康生活理想,他也没有用先进与落后的观念去评价这两对人,只是让他们各落各的窝,各得所归。他这个小说特别像民间故事,民间传说,有一种质朴的结构。我蛮喜欢这部小说的。很多作家,如果他们能够遵从内心地去写农民的生活,会写得很好的;但是我觉得整个意识形态都好像在告诉人们,农民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这很可怕。

张新颖:如果是一个好的作家的话,他慢慢会摸索到,慢慢会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这个东西,那就破除意识形态的迷障了。

王安忆:这真是一个很反常的情况。这又要谈到那个劳动的问题啦。农民实在是太贫困了。我记得我最喜欢的阎连科的小说就是“瑶沟系列”,我觉得他写出了农民的困苦,不只是农民,而是普世的悲怆。也因为现实是太困苦了,所以人们会鄙夷劳动,鄙夷自然。你看前几年在《中国作家》里面有一个青年作家的中篇,这个作家完全没有名气的,题目叫《夭折》,奇怪的是,他写过这个小说以后遇到车祸死掉了。这篇小说写得非常好,有些像汉姆生的《垦荒记》,他就写一对年轻男女,怎么样结婚,怎么样盖房子,怎么样慢慢过日子,然后生了个孩子,孩子死了,再生一个,又死了,又再生一个。这篇小说特别好,写的是生活,可惜一点也没有受到什么重视,而且这个作者的命运又是这样子的,我觉得很古怪,就好像天谴的一样,因为他把一个天机给泄露了,这就是生活的天机啊。我蛮喜欢挪威的汉姆生的。这种写作已经不大受重视了。山西的葛水平,我喜欢她的也就是这个状态,她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了,三十岁以上的作家,这个年龄会相对稳定一点。我特别不希望他们这些人受到什么损害。我觉得他们多宝贵啊,就这么点硕果仅存的东西。

摘自《谈话录》,王安忆/张新颖 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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