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东西就是拍电影

澎湃新闻记者 程晓筠 发自法国戛纳
2019-05-19 19:07
来源:澎湃新闻

当地时间5月17日,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新片《痛苦与荣耀》(Pain & Glory)亮相,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佩内洛普·克鲁兹等也与导演一同出席首映礼及第二天的媒体见面会。

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左二)在发布会上。澎湃新闻记者 程晓筠 摄

现年69岁的阿莫多瓦与戛纳电影节的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1999年。当时,《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参加金棕榈奖角逐,结果拿到最佳导演奖;而他上一次来戛纳参赛,则是2006年的《回归》,又拿到了最佳剧本奖。穿插在这当中的另外四部参赛片——《不良教育》《破碎的拥抱》《吾栖之肤》和《胡丽叶塔》,全都空手而归。此外,2017年,阿莫多瓦还担任了主竞赛单元评审团主席,彼时他对于Netflix参赛片的一通批评,相信不少人记忆犹新。

作为阿莫多瓦的第22部剧情长片,《痛苦与荣耀》讲述的是由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电影导演萨尔瓦多随着年岁渐增,身体状况下滑,遇到了事业的瓶颈期,他开始回望过去,重新想起过去的朋友与爱人。影片具有半自传性质,在戛纳首映之后获得了现场观众的起立喝采与媒体的好评,场刊打分达3.4,是目前已公映的参赛片中最高的一部,已被视为金棕榈奖的有力竞争者。该片的全球版权由索尼影业代理,早在3月22日便已在西班牙本土率先上映,之后将会于10月4日在北美公映,不言而喻,瞄准的正是奥斯卡颁奖季。

《痛苦与荣耀》在戛纳场刊上得到3.4分,是目前已公映的参赛片中最高的一部

在媒体见面会上,谈到本片的缘起,阿莫多瓦也有不少肺腑之言要说。

“这么一部电影,换作15年、20年之前,我是不可能拍得出来的。之前一段时间,我接受了一次背部手术,术后恢复得也不怎么好,身体情况很糟糕。但如果没有这次经历,没有它带来的这些痛苦,也不可能会有这部《痛苦与荣耀》。”

“当我开始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又重新回到了这种阴郁、悲观的情绪之中。为了放松肌肉,我把自己浸在了水中,泡在浴缸里,就像片中的主人公萨尔瓦多那样。事实上,这也是一幅生命的画面:即便我们在水下的时候,生命也仍旧在延续着。”

《痛苦与荣耀》剧照,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基本上,主人公萨尔瓦多有的那些病痛,我本身也都有。只是,我没有采用他那种治疗方式,我从来没有借助海洛因来减轻痛苦,不管是在1980年代还是现在,都没有过。但我周围有许多瘾君子,我很清楚它会给你的内心带来什么变化。我这辈子唯一上瘾的东西就是拍电影。”

“所以,我找了人来给我拍照片,把我在水下的样子给拍下来。我想知道这画面是不是以后能用得上。当时我已经开始写这个故事了。然后,游泳池的水让我又想到了另外一种液体,我母亲洗衣服的那条河。那是我关于童年很幸福的记忆,也成了本片中闪现着光芒的那一部分。我并不是说我的童年是闪光的,那是在战后不久,情况很糟糕。但是,由小孩子的眼睛看出去,那些记忆确实是闪光的。”

“我至今都记得母亲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和其他女人一起边洗边唱歌。虽然洗衣服很辛苦,但那种气氛就像是在庆祝什么事情一样。洗衣服的肥皂是用食物脂肪做的,碰到水之后就会凝块,然后小鱼会游过来吃。我真的很怀念那条河。所以,整部电影的叙事,我构思了两条线,童年和现在。如果只有现在这一部分的话,全都是这些痛苦和绝望的东西的话,我相信我就不会去拍这部电影了。我必须要让主人公有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我自己才能有活路。如果我把他给逼死了的话,那等于也逼死了我自己。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数字,这部电影有20%是我的真实内心写照,剩下80%是虚构,但是,电影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也都有可能会遇上。”

《痛苦与荣耀》剧照,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的母亲

确实,由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的母亲一角,在本片中的重要性丝毫不弱于男主人公。母亲的形象,在阿莫多瓦的作品中向来具有突出地位,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当年的《高跟鞋》和《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等影片之中。对此,阿莫多瓦表示:“我的母亲一直就是我的灵感来源,但在这部电影里,关于母亲的形象,有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本片中的这位母亲,和我母亲的情况并不完全一致。相通的地方在于,我母亲也很积极,生存本能特别强烈。我九岁那年,我们搬了家,离开了一直生活的拉曼恰自治区,搬去了埃什特雷马杜拉自治区。我母亲决定了,要让我给周围那些农民的孩子上课,要我在晚上给那些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扫盲,教他们认字,做四则运算。但另一面,片中那位母亲严厉的一面,算账算得很仔细很无情,那不是来源于我母亲。说到小时候,我能感觉到搬家之后我在村子里在学校里,都受到了别人的蔑视。我能感受到他们看我的时候那种看一个外来者的眼神,毫无疑问,这和我的性取向有关系,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们觉得我不是那种他们习以为常的普通小男孩。幸好,我确实也不是一个脆弱的小男孩,我能承受这些。”

《痛苦与荣耀》海报

当然,本片真正的主角,仍是由班德拉斯饰演的导演萨尔瓦多。对于他的表现,导演赞誉有加:“班德拉斯就是有这种天赋,能够让自己跟这个人物相通,能够把他给演出来。举个例子,片中有一段爱情故事,那是来自我的真实经历。它结束得很突然,那已经是三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之所以会结束,和毒品有关系。但是,我那段感情结束的方式和电影里我们看到的并不一样。事实上,那根本就不能说是一种结束,那就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硬生生给砍下来了。电影里就谈到了这个问题:一个男人要怎么才能用成年人的方式来结束一段感情?当他真的走出这段关系的时候——那是一场关于重逢的戏——主人公的眼神都变掉了,因为伤口可以开始结疤了。拍这场戏的时候,我只跟班德拉斯解释了一遍,他马上就都明白了。这是全片拍摄得最顺利的几场戏之一。”

同样,班德拉斯也对自己曾多次合作过的阿莫多瓦非常赞赏。“这次的剧本和我看过的他以往那些剧本都不一样,更加简单,非常诚恳,简直就像是一次忏悔,表达了各种意愿,说了许多他一直想要说但是从没说过的东西,做了许多他一直想要做但是从来没做过的事情。”

导演阿莫多瓦在《痛苦与荣耀》片场

谈到拍摄过程,他说:“佩德罗喜欢重复拍,一场戏拍很多条。他喜欢当着你的面亲自来演,他会拿着剧本,告诉你他会怎么演。很多时候,他其实演得都不对。但没办法,他是老板。(笑)很多时候,他自己开始表演之后才会发现,他根本就没法说出那些台词来。我记得有一场戏拍的是男主角的母亲在阳台上,他又试着想要表演我那个角色给我看,他照着剧本念了起来,‘妈妈……不对,我重新来一遍,妈妈……’,他根本就说不下去。但渐渐的,随着拍摄推进,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开心了,我觉得他慢慢的把背上背负着的大石头给放下来了。”

回忆当初两人第一次的见面,那已经是快40年前的事情了,但班德拉斯至今都还记得,那是在马德里的希洪咖啡厅(Café Gijon)——文艺界爱去的地方,就像是巴黎的双叟咖啡厅那样。当时,班德拉斯刚来马德里不久,他之前在家乡马拉加的梦想是要做足球运动员,结果因为一次骨折,只能放弃绿茵场,转投舞台。“当时我们正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什么事情,然后阿莫多瓦也加入了进来,大说了一通,说的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听他说的话,我当时笑得很开心。然后,他对我说,你啊,你有一张罗曼蒂克的帅气脸蛋,你应该拍电影才对。他离开之后,我问周围人这家伙是谁啊,有人回答说,他名叫阿莫多瓦,已经拍了一部电影了,但那也会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然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就是西班牙,到处都是先知。”

三周之后,阿莫多瓦去看了班德拉斯演的舞台剧,并且建议他参演自己的《激情迷宫》(1982)。然后是《斗牛士》《欲望法则》《濒临绝望边缘的女人》《捆住我绑住我》,一部接一部的合作,班德拉斯几乎就成了阿莫多瓦电影的代名词。

《痛苦与荣耀》剧照

“我能有今天,多亏有他。不光是我,他的电影的影响力可不光是在银幕上,那已经成为了我们共同的一部分,我指的是我们这一代西班牙人。再过五十年,如果届时有人想要知道那些年里西班牙都发生了什么的话,可以去看看阿莫多瓦的那些电影。在《欲望法则》里,我吻了一个男人,结果那变成了丑闻。我还记得我当时想到的:我演的这个人物在第21场戏里杀了一个人,观众看了毫无反应,相反,我吻了一个人,然后就……毫无疑问,我当时也害怕,害怕我的母亲、我的亲戚会怎么想,我来自一个很虔诚很保守的家庭。”

1992年,不想在被人称作是阿莫多瓦御用男演员的班德拉斯,去了好莱坞发展。“我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动作片明星。我和电影明星结了婚(梅兰妮·格里菲斯),生了一个女儿,还拿了两座奥斯卡。值了!”

2011年,他重新回到阿莫多瓦身边,先后拍摄了《吾栖之肤》和《空乘情人》。目前的班德拉斯生活在伦敦,有了新的伴侣,继续拍摄各种好莱坞作品。但在故乡马拉加这个他觉得自己迟早要叶落归根的地方,他前不久买下了一家剧院,计划今年十月就要重新开张。

在这部《痛苦与荣耀》之中,58岁的班德拉斯重新成为了阿莫多瓦的代言人,就像是他在银幕上的替身。事实上,对于阿莫多瓦的某些经历,他也确实有着亲身体验。如今的班德拉斯基本只喝白开水或是绿茶,那是因为两年之前,他突发心脏病倒下了。这让因为罹患背伤的阿莫多瓦,与他有了共同话题。

《痛苦与荣耀》剧照

“给我看了剧本之后,阿莫多瓦对我说,‘我能看得出来,你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忧伤,那是以前你没有的。我想要把它拍下来。’这话让我又想起了他们给我做心脏手术的那个晚上,一位护士对我说,‘接下来你会有一种奇怪的体验:你会变得特别的忧伤。’我问她,‘你说是抑郁症吗?’她说不是,‘抑郁症是一种疾病,忧伤,那是另一码事’。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说,‘发生在这个地方的所有事情,都和你的灵魂有关,所以你会变得忧伤。’她说的很对。在那之前,我从不记得自己哭过,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情,但在手术之后的那三个月里,不管什么事都能让我哭起来,一首诗,一幅画……”

当然,对于班德拉斯来说,本片中的这个角色也意味着全新的挑战:“对我来说,要创造这个角色,我必须要杀死原本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那样才能把这个角色演出来。但我很乐意这么做,这样才能像导演希望的那样,产生一个新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出来。”

谈及这部电影对于自己及老友的意义,班德拉斯动情地说:“这部电影杀青的那一天,最后一场戏拍完,场记打板的声音响起,我看了一眼佩德罗,他也正在看我,我们四目相对,我眼前看到的不光是他,更有我们一起走过的这四十载。我相信他也看到了这一切,因为那一刻,他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