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同代的作家们 | 王安忆x张新颖谈话录(连载①)

2019-05-18 12:02
江苏

编者按:本书是两位以文学为志业者的真诚对话,是一部个人写作史,也是对当代文坛的一次回顾。在书中,王安忆谈到自己如何感受写作的快乐,坦承文学道路上的几次重大转折。她分享了自己的创作观,谈小说家如何打量日常生活,谈虚构与审美化的力量,谈创作者对时代的关切和疏离。她回忆与冰心、宗璞、汪曾祺等文学前辈的交往,谈及陈映真、史铁生、陈丹青等对自己的影响,畅谈与莫言、余华、阿城等当代作家的相知相惜。

张新颖:同代作家里面,前面你特别谈过了史铁生;现在我们再谈谈其他人吧。

王安忆:同代人,我想张承志肯定是要说的。有个现象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张承志其实是比较晚,伤痕文学过去了,他是寻根的时候才出现的,就是八十年代——

张新颖:不是,比如说他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就很早。我是一九七四年刚刚上小学,然后新时期文学大概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像我读新时期文学读得这么完整的,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读文学,最早的就是报纸上登的《于无声处》,家里订《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什么的,那时候地方性的刊物都发很有影响的作品。像王蒙的《春之声》啊我都读过。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黑骏马》,以前都得过全国奖。

王安忆:不过我注意到他的时候已经蛮晚了,至少我也已经挺出名的了,所以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蛮骄傲的,觉得自己也有点资本了。他是一九八三年由《收获》的一个老编辑带到会议上来的,他也是在这个会上领奖,是领一个全国优秀小说奖吧,反正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觉得他特别诚恳,而且他也很谦虚的,当时我不知道他有那么好的成绩,所以我对他说话口气也蛮大的。他和我谈到他写的《北方的河》,就讲到《北方的河》里面的一个女性,一个女记者,他说,我对女性没有把握,他就这么和我谈的。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一个特别的理想主义者,而且你很不敢表态,因为你很容易就会流露出你对他的不理解。他说到这里面的男主角,没有名字的,然后这个女性对他的理解,以为他是这样一种人,其实不是,而是她根本不能够到的一个人,他是这么和我解释《北方的河》的。有了这种谈话以后你就会有个很大的期待了。

张新颖:以后你们的交流怎么样?

王安忆:他不知道我是很尊敬他的,我真的是很尊敬他的,他的意见我非常重视。后来他到日本去一段时间,那是一个消沉的时期,我给他寄卡,让人给他带酒,而且写信写得都蛮长的。那段时间他真的是很激愤的,其实那时候,大家都很消沉的。他的感受则格外尖锐,做了个决定是退伍吧,公职都没有了。那个时候人人都很受伤、很受创的感觉,我们在北京的玉渊潭公园见面,那次谈话谈得特别长,一整个下午,夏天漫长的下午,我就觉得特别放松,他也很放松,也不谈文学,谈什么文学嘛,就是像普通的朋友在公园里面聊天。那个时候大家也不急急忙忙地写东西,变得很闲,多出了许多时间,使我们反而能正常地交流。自那以后我们的相处一直很顺利,也很积极。最近的一次是在云南开会,我们有一天晚上在一起聊天,聊得非常广泛,他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对伊斯兰教的解释的变化,他自己也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是才从西班牙回来半年,和他新婚的妻子去西班牙。我感到很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答案,他现在对伊斯兰教的解释与《心灵史》里完全不同,他认为这是一种很现世的宗教,这个宗教是要求发展的,它在物质上面是不排斥的。当然他的态度依然是极端的。比如关于和自然的关系,宗教都有着对自然的态度,他就说你的说法都是巴黎沙龙里贵妇人的闲情,什么环境啦动物啦。但是整个思想的内容我就觉得他变得比以前温和得多,包括对伊斯兰教的解释。他说我现在再写《心灵史》的话,肯定会和那时候不同了,他说写《心灵史》的时候啊——这段话讲得很好,我把它记下来了——他说我们都是被那个时代惯坏了,他指的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那个时代,他说那个时代你看我们一个个多盛气凌人啊。他这句话说得很好,我觉得,我们就是被那个时代惯坏了,他说他经常回忆那个时代,他后来不大写小说了,写的都是散文。我觉得他,怎么讲,现在说这话不要紧了,他已经对我有免疫力了,我觉得他太没有匠气了,太不像匠人了;而我是个匠人。就是他对做活这件事情太不满意了,他是个诗人,他一定要直抒胸臆,他一定要抒发情感。他不像我,我就是一个匠人,我就一定要干活。没有“活”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一点没有匠气。我觉得完全没有匠气的话很难做成活的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后来写的散文写得非常好,他有一个散文叫《公社的青史》,是我最喜欢的散文了,有一些写的是国外的见闻,我倒觉得一般。

张新颖:陈村的《走出大渡河》,和你们这个男子汉讨论有没有什么关系?

王安忆:男子汉讨论基本上是来自《北方的河》,甚至来自张承志本人。《北方的河》塑造的男性是那么的魁伟,有力量,理想那么高。

张新颖:而且他还是沉默的、不说话的人。

王安忆:对,无论怎么接近他,都不能够理解他一点点。尤其是对女性的拒斥,这简直让天下女性绝望,他的魅力似乎专针对女性,可却偏偏不让女性了解。

张新颖:这个作品,当时我是很感动的,还是上高中的时候读到的。后来考上大学,坐火车,我背包里就放了两个作品,一个是《北方的河》,一个是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北方的河》是一九八四年的,《你别无选择》是一九八五年的。一九八五年来上海上学,当时包里就放了两个作品。

王安忆:张承志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没脾气了。张炜和他关系很好,张炜就敢去撩他。他脾气很大,但是和张炜在一起就不大发脾气的,现在对我也不大发了,他也晓得我对他真的是没有一点恶意的。有一个场面特别有意思的,就是张炜说,其实啊张承志,你就像个大姑娘,很腼腆的。你看他表情,他确是很腼腆的一个人。张承志说,你没看到我发脾气的样子。然后张炜就说,你发脾气还是个大姑娘。和这些同辈人相处,现在回想起来都蛮好的,首先都是很健康的,也蛮纯洁的,也互相受益,也非常真挚。

张新颖:张承志的语言有些特别。

王安忆:他的语言呢,是一种很“做”的语言,就像在刀锋上走,做得好就好,“做”得不好啪地一下就掉下去了。“做”得不好的话就实在是造作,“做”得好的话,也实在是好。

张新颖: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文字,和他学的专业有没有什么关系?

王安忆:他曾经公开地讲,他学的是考古,就是历史么,学了历史他好像积蓄了很多感情,这个专业已经容纳不下他的这么多感情。我觉得这讲的是对的。而且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他不是很合适考古的,因为考古需要的是一种科学的严谨态度,他太浪漫了,他是个感情很泛滥的人,考古实际上太严格了,每一个东西都要反反复复地证明。而感情是无边无际的。

张新颖:他对历史是有感情的,这也是比较特别的,因为很多作家对历史没有感情。

王安忆:历史里面的诗意都被他攫取了。比如他学的民族史里面有迁徙,这个迁徙就能够展开很多想象;然后战争,这种东西就是能使人激情澎湃的。

张新颖:你就看他写的小说,不管是写新疆,还是蒙古草原,还是宁夏,他小说里面的那些人物,也不仅仅是人物,那样的生活整体,总是会给你历史感的,他不是要写历史,但是就是给人这个感觉,这也是我觉得他特别的一个地方。

王安忆:中国历史那么漫长,版图那么辽阔,时间和空间的含量都特别长,就特别能满足他的悲情。还有一点我觉得他比较宝贵的就是,对人民苦难的一种反应。

张新颖:而且特别是对少数民族。

王安忆:为什么对少数民族?就是因为他们最弱啊。凡是弱小苦难者,他都会激起反应,他懂得他们,他不是在宁夏调查,准备写《心灵史》么,他给房东带的礼物我们都不能想象。我们能够想象的不外是给他们带点糖果食物啊,最多带点被子、粮食,他买了头牛,六百块钱,买了头牛。他怀着很美好的感情讲房东家媳妇,将清苦的生活过得很有意境,比如面条,就会擀得又细又长,摆成一个十字,然后中间点一点红的辣椒油,就成一朵花了。

张新颖:怎么说,他和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是在汉文化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们一讲中国肯定是汉民族,平时也不大会去想汉文化以外的事情;他是回民,他这个工作的背景,包括下乡的背景,都是在中国的边上,老是和少数民族联系,会不会产生一种对汉文化的——

王安忆:抵触。我觉得他不仅是对汉文化抵触,他是对所有主流的文化的抵触。有一点蛮奇怪的,他绝对不吃猪肉的,是成年以后,他决定遵守伊斯兰教教律,他就不吃了,很坚决地不吃。我问你为什么不吃,他就说,人有的时候必须要找一个东西来自律。所以我觉得他是很理性地选择了信仰。

张新颖:我们的文学啊,我们一般意识不到,其实有一个优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关系的,我们老是说中国文学中国文学,其实就是汉文学了,少数民族的文学文化表达从来就没有进入到这个主流里面。

王安忆:但是张承志其实还是在汉文化里啊,这是没办法的,与生俱来,但是他为自己建设了一个另类精神家园。我就是觉得这个人的天性里面是有一种蛮可贵的精神,比如他对自然的态度,很奇怪的,他曾经把他插队地方的几个牧民,带到北京去,他带他们去了北京动物园,他说他们看到老虎的那种眼光,怎么描绘呢,不可思议地,就是觉得你们怎么能把老虎关在笼子里,如何的轻薄,没有敬畏之心,他们对自然是很敬畏的。张承志就是一定要找到一种使他敬畏的东西,他最苦的是他找不到。

张新颖:他真的是一个很独特的人。他不写小说也有点可惜。你说的那个很对的,就是他是一个诗人,他不是一个做活的人。

王安忆:他现在好像和以前已经有些变化了。他是这一代红卫兵作家里面,思想最有发展的一个。

张新颖:你刚才说到张炜和张承志关系很好,你怎么看张炜呢?

王安忆:谈到张炜,我觉得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九月寓言》。虽然你可以看出他很多地方是学《百年孤独》,但是学得好,它完整,他自己重新塑造了一个村庄。

张新颖:当然这样理解会比较简单,可我觉得他身上有两种性质,一种是《九月寓言》这种,一种是《古船》那种。你看他有的时候讲话也是这样,很幽默的,这个时候你就觉得他特别可爱;到他绷紧的时候,是那种批评啊,愤怒啊。他一旦松弛下来,就特别有意思。

王安忆:他身上最文学的东西,就是诗意,他也是一个抒情诗人。我特别喜欢他写那些果园里的、海边的小女孩。我和张炜说,我发现你写的小女孩,都是那种小小的、乖乖的、特别美好的女孩子。一旦他写到这种情形下,文笔也流利了,情绪也变得非常的轻松快乐。《九月寓言》是他最好的小说,将他的诗情最大规模地表现出来,《外省书》也不错。《外省书》还是在《九月寓言》那个系统下面的。《外省书》里面,他要批判的东西太多,有个批判其实很好,可是似乎资源不足,就是关于“普通话”的批判,可惜没有充分表达。他很想把生活当中现实的细节诗意化,在《九月寓言》里做得非常自如,到《外省书》就做得有点生硬。但是无疑,他是我认为正面的作家,有美好的情感。“美好的情感”这个话现在已经被批判得没什么价值了,可事实上作品的好和坏一定是这上面来见分晓的。

摘自《谈话录》,王安忆/张新颖 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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