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强是怎样炼成的——倪大红谈表演之道

2019-05-17 10:01
北京

很多人说倪大红是面瘫式表演,他安慰自己,这是褒义的。演《大明王朝》中的严嵩时,有一场戏他忘词了,但是整个人还在严嵩的状态里。忘词的时间很长,到底是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他也不知道。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说自己忘词了。下来以后,导演对他说,你刚才那段表演非常棒,希望你能够经常回想起,你忘词时候的那个感觉。

突出的眼袋,微向下的嘴角,面部肌肉和纹路都基本不动,倪大红在《天盛长歌》中扮演皇帝时,得到了“面瘫式演技”的评价,《都挺好》也是如此。事实上,这种表演风格贯穿了他近三十年的演员生涯。

对于这种评价,倪大红自己怎么看呢?在山下学堂大师课上,他对此回应道:“镜头给到你了,你在想哪块肌肉动,或者想表现一下,我觉得你还不如面瘫。”

考入中戏前,倪大红曾在京剧团待过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不太能接受舞台上那种“眉飞色舞”的感觉。后来,他花了不少功夫,去掉自己身上那种“演”和“表现”的感觉。他更看重的是表演的“分寸”。

以下是《都挺好》爆红之后,倪大红就表演之道的首次公开分享。

苏大强是怎样炼成的 

经常有人问我:你演完苏大强火了,之后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我的回答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每顿也是三两、二两,该吃什么菜还是吃什么菜,我还跟往常一样,没觉得自己就不是个人了。当然,参加的活动变多了,找约访谈的变多了,拍杂志的也变多了,拍出来的还都是比苏大强更“作”的形象。我平时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种变化,不知道怎么能把我自己的想法说得明白,我不太适应这种变化。

说到苏大强,很多人都觉得他“作”,作得让人伤心,但我并不想去演“作”,而是去关注这个人本身。就像你要演一个狠人,不是一上来就端着“狠”劲儿。在演苏大强之前,我想象了很多种老人的形象。剧组在一起聊人物的时候,他们会说到自己身边的人,我也得以积累了一些记忆。我会调动脑子里对这类人的记忆,并展开想象,演的时候把这些都释放出来。

我一直认为,他那么闹腾,只是希望孩子留在他身边而已。在苏大强看来:“我自己岁数大了,老伴也去世了。虽然孩子们从小就有矛盾,但我不想这种矛盾再继续了。只要我闹腾、我作,你们就能回到我的身边来。甭管你在哪,在美国你也要回来。”我觉得这是一个老人所希望看到的。

大家可能都记得这场戏——苏大强得知自己去不了美国之后,他倒在地上寻死觅活,说:“我想喝手磨咖啡。”其实那场我们设计了2页纸的戏,苏大强的动作是有层次递进的,但因为实在太闹腾了,所以很多内容被剪下去了,只留下了包括“手磨咖啡”在内的几句台词。我觉得这么悲伤的一大段戏就这样结束了,对苏大强这个人物不好。有没有能不能往回拽一拽苏大强的东西?真的是演完了以后,正好接着说:去给爸倒杯水吧,我想喝手磨咖啡。

演完之后大家都觉得这句台词很好,但我第一个问自己的是:这是苏大强吗?后来我觉得答案是肯定的。苏大强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西餐他没吃过,但是他知道怎么拿刀叉,那咖啡也一定是喝过的。这个台词也让我稍微释放了一下。

苏大强火了之后,我没有寻找到在苏大强之上的角色。为了避避风头,最近我又回到了话剧的舞台。我在准备两部话剧,一部是从前演过的《银锭桥》,另一部重新排演的话剧是《安魂曲》。《安魂曲》是以色列非常著名的一个话剧,来了中国很多次了,这回我们要做一个中国版的《安魂曲》。

其实我以前也在戏剧舞台上尝试过不同风格的剧种,和孟京辉合作过两个话剧,和林兆华拍过《浮士德》,和田沁鑫合作过《生死场》、《赵氏孤儿》。我还去过日本,和太田省吾导演排过另一种类型的舞台剧叫《水之驿站》。

前一段时间我看到了一篇文章表示,话剧演员拯救了影视。我们在舞台上创造一个角色,需要很长的时间排练,演员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会逐渐逐渐扎实,甚至会在平时不经意流露出自己正在创造的人物的感觉。我会把创作的舞台剧的人物形象的种子真的埋在心里,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当然,影视有更多的近景,更需要眼神,影视和戏剧对一个演员来说是相辅相成的。

 80班能招姜文,82班也能招倪大红 

《都挺好》后有人调侃我,说终于像名字那样“大红”了。“大红”并不是我第一个名字,我出生以后得有个名,家里人说干脆就叫倪小孩吧。这是我第一个名。后来,我姥爷给我起了一个名叫倪荐红。可能家里面人叫着不大习惯,又是老大,有个“红”字,干脆叫“大红”。我原来倒是经常写成“大宏”。

我从小就很喜欢舞台。因为父母都是话剧演员,所以我是在幕布后面长大的,看着他们在舞台上演话剧,就觉得很稀奇。那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八个样板戏,也没什么文娱活动。改革开放后,能够看到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的电影,包括一些老国产电影,比如《地道战》什么的。我看完一部影片,就会主动开始模仿其中的某个人物,这样一点点培养起了表演的兴趣。

因为我有点歪脖,老耸着肩,不是那么挺拔,家里人都不看好我从事表演的行当。但我确实很喜欢表演,家里便没有打消我做演员的愿望,每次我要去考试,也会拿上十多块钱支持我。当然,考试的结果就是一次一次地被拒绝。一是因为长相,二是因为声音不够洪亮。

我的发小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试试吼京剧把嗓子打开。我就去黑龙江京剧团呆了一段时间。但我挺不喜欢要求演员“眉飞色舞”的感觉,所以之后就不太去京剧团了。

1982年,22岁的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姜文师哥比我高一届,他年轻时候形象还不如我呢。老师们可能觉得:“80班能招姜文这样的,我们82班也可以招倪大红这样的。”我是按照喜剧演员的标准被招进去的,老师也许觉得这届需要一个倪大红这样的形象来搭配。

在中戏的时候,我穿得不太时髦,还因为是班长,经常给各个宿舍打开水,很长一段时间,其他系的同学都以为我是校工。我演的角色起步就是父亲,之后是爷爷,再之后是比爷爷还老的、躺在床上说不出话的那种角色,找我演兄弟的人都很少。

我们班同学大部分还是一张白纸,只有两个人是从小地方的剧团来的,其中一个人就是我。相比于其他同学,我早已经有了三台话剧的舞台经验,但同时也养成了一种错误的观点——我以为观众笑了,自己就是好演员了,反之亦然。我总希望刻意去“演”点什么,老师很反感我们身上这一点,总是想办法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去掉这种“剧团气”,到现在再回想,我很感谢老师的关注,这让我走到了今天。

大一的时候,我上完形体课,因为太累所以耸着肩往回走,正好被谢晋导演看到了,他就让我去和他聊聊。在西直门的剧组,他问我:你现在读什么书呢?我说:《雨果传》。他说:你再多说几个书名吧。我就把读过的30多本书都说了一遍。一个多月后,他来通知我去拍了《高山下的花环》,剧里的“段雨国”是我在上学期间演的第一个人物。

其中有一场戏是在食堂,我拿着一首诗去找唐国强饰演的辅导员,因为脑子里想着老师叮嘱的“要老老实实演”,我就一直在吃馒头,希望用馒头堵住自己的嘴。后来,导演和我说,不要这样,你不是挺活泼的吗?这样我才放开一点。

真正的放开是在林兆华导演的《哈姆雷特》,我在里面演国王,濮存昕演哈姆雷特。我提前看了《哈姆雷特》的电影,是孙道临配音的,我以为那就是说台词的方式。在舞台上,我就凭着记忆中的《哈姆雷特》,甚至班上同学朗诵过的感觉去说台词。说完之后,林兆华就不说话,甚至很多天过去了他也不说话。我问到底这样是对还是错,他也什么也没表示。

终于有一天,他说:大红,你再说一遍。我说完之后,他说,说快一点,再快一点,错也没事。我越说越快之后,他喊了,“你有什么感觉?”我说除了喘没什么感觉。他就让我一直在那里说。当我不再模仿自己印象中的状态去说这段词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被带活了”。

后来,我跟很多导演都合作过。张艺谋导演我跟他合作过《活着》《满城尽带黄金甲》《三枪拍案惊奇》,我非常喜欢张艺谋导演的《活着》。从导演来说,抛开各种镜头、导演想法,我觉得艺谋导演像演员一样,真的是把自己的心调动起来了,是用心在拍《活着》这部影片。(我不是说他后来的影片不动心了,不是这个意思。)

张黎导演也合作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点就是他们自己都很动心。有一次我忘词了,但是整个人还在严嵩的状态里,确实时间很长,到底是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实在憋不住了,我说我忘词了。下来以后,黎叔说:你刚才那段表演非常棒,希望你能够经常回想起,你忘词时候的那个感觉。

 侯孝贤导演是我很尊敬的导演。侯孝贤导演曾经用过非职业演员拍的电影,也非常的好看。我是不是能够在表演上像非职业演员一样?虽说我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员。侯孝贤的非职业演员的影片是我看的最多的。后来也有幸参与《聂隐娘》,演舒淇的爸爸。

侯孝贤当时和林兆华有点像,是北京人艺的戏剧导演。他会看一个演员的状态是什么样,会不会让他有真正的反应。如果他觉得这个演员的状态,与他想象中影片这个人物是统一的,是能够对得上的(就拍),如果没有可能就不拍了。拍我的时候,虽说戏不多,他非常欣赏聂锋的造型,当时我找到一个很舒服的坐着的方式,他突然就有了画面,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要把它拍成一幅画。

演戏就是动心,但如果说“技巧” 的话......

演戏就是动心。很多人问我有什么技巧,我会说真的没有什么技巧,就是走心。我甚至演着演着,就忘掉镜头在拍我,合作的很多摄影师都因此挨骂,“你怎么抓不住倪大红,让他跑了”,因为真的忘我了。

(第一步)创作一个角色,一定要理清你和对方的人物关系。比如说,我是兄,你是妹;我是父,你是子;我是上级,你是员工;我是警察,你是土匪,一定是不一样的。先不要考虑去演,先把人物关系找对。你找对了,路数就正了。

(第二步)人物关系找对了,要打开想象力。观察生活是想象力的一部分。比如,80多岁的老人要坐下,一定不会这么轻松就坐下了。一定会扶在那,慢慢地往下走。当他起的时候,他一定会找好一个支点,他身上腰部或者腿部都有支点,慢慢地起来。还有老人站着,人老了,可能腿没劲了,腰、胯往前凸,人站在那里,他一定是脚的距离很大。

包括服装,你一定把它当成你身上的第二层皮肤,跟你一定是吻合的。如果达不到的话,你从这个戏开始拍的时候就穿上这身衣服,一直到结束,不要脱。

我看好多演员穿上古装戏的服装以后,我觉得他还是一个现代人,举手投足不是那个时候的人。真的讲究起来的话,这就回到了读书的问题,了解的不光是这个历史,还要了解那个时候的生活,甚至是走路的步态,举手投足。

怎么做?比如说《天盛长歌》,形体、衣服和表演配合的不错的有一场戏,我印象非常深,是我在里面要杀倪妮演的凤知微的母亲。皇子(陈坤饰)回来了,提着一个人头,我是站着的,他是跪在那里的。在跪的过程当中,他还要往前爬,他要逼我,我又把他逼回去,他还要再退回去。他的台词量很大,(但最后呈现了)非常之干净的一段表演。我觉得坤哥那场戏确实把我震撼到了。

再有《大明王朝1566》。我演的是严嵩,出场80多岁,当时我演他的时候是47岁。我的对手戏最多的就是跟皇上,就是陈宝国老师演的皇上。我演的是严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很有权力。夜里面找我进宫,80多岁的人起来去见皇上。冬天,天冷,有一个圆凳,圆凳底下有一个火盆,照顾着严嵩。所以去了的时候,我没坐那儿,我先弯着腰慢慢趴在那儿,看底下还有没有火盆。如果有,今儿的事不大。如果这个火盆都没了,可能这事就大了。一看这个火盆没了,也没坐,当时立马就跪这儿了。

好的肢体语言和表演是相辅相成的。准确的肢体语言,(能把)此时此地的规定情景、人物关系什么都带出来了,信息量还特别大。

有很多人说,我是一个面瘫式表演。我自己安慰自己,这是褒义的。调侃归调侃,但是我觉得镜头前不应该有太多的抽搐、扭动。

老戏骨遇到新问题

我听说现在电影学院的表演系,在教学上有了变化,就是在课堂上运用了镜头。来让学生们去拍学生。我觉得这个是非常不错的一个教学方式,让学生们在学习阶段就能够去懂镜头,知道在镜头面前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其实不管是不是面对镜头,一定要忘掉自己的声音和自己的形象,要忘掉一切,全身心地去完成你此时此刻在创作的这个人物。平时的积累我觉得挺主要的,也许是一句话,也许是你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很有意思,也许你看到过不同的病人。

年轻的时候,我读过巴尔扎克,也读过马克吐温,还有俄罗斯和英国的文学作品。我至今都很留恋里面丰富的人物形象。读过的书就像碎片,这些碎片等你积累到很多了,表演的时候就会用得到。

我也下过乡,当过知青,赶过马车,种过菜。我知道菜是什么时候刨坑,土豆是怎么从地里刨出来,怎么用镰刀去收黄豆。我总觉得,演员要多去到城市里面观察,去商场、酒吧和各种乱七八糟的场所去观察,一点点地把这些碎片积累在自己的脑子里。

包括我也很喜欢看一些电影,来模仿里面的人物。我特别推荐年轻演员看《教父》,因为其中的人物关系非常复杂,每一部都在往前延伸,每一部都有新的演员出现,去创造同一个角色。前一段时间我还在看《绿皮书》,还在模仿里面的意大利司机。

我曾经玩过一个万花筒,里面全是各种玻璃小碎片,怎么转都会形成一种不同的形状,非常好看。我也留恋万花筒里,碎片组合起来的千变万化。所以我至今为止还在不断地吸取。

最近我买了一套《三体》,但是我也有看不懂的时候,现在已经一个半月了,我还没看完。最近歌倒是不太唱了,最近在听歌,在听鹿晗的新歌。

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运动,当然我现在也不老。篮球我喜欢,也喜欢足球,喜欢巴萨。而且我弹跳确实非常好,我们班张光北最高,1米8多,他弹跳跳不过我。当时我是中央戏院学院篮球队的后卫,你可想而知,就我现在这个(体型),我能是后卫。打后卫是需要弹跳非常高的。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去想(球鞋)。因为我喜欢穿的休闲一些,我觉得AJ挺适合,穿着也很舒服,包括有人叫乔丹,有人叫Jordan,我也喜欢。

到了片场,我尽量不去应酬,因为我怕此时此刻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这点状态没有了,。哪怕我自己在那里抽根烟,在那里呆着、等着,我不会去聊更多的东西。我也见过哭的稀里哗啦的,一扭身,“我告诉你,那个口红特别棒”。再来一条,接着哭,哭完了以后,“还有那个面膜”。

我真的是抵触这种东西,但是我又没那个勇气,我觉得这个不好。所以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会使你、使任何一个人有一种信念感。我还是觉得,该有的环境、该有的氛围还是要有,不该有的东西不要去做。

监制:何瑫

撰文:佟宇轩

编辑:康路凯

图片来源:山下学堂

微信编辑:尹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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