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课 | 王安忆:写作依赖于偶然性

2019-05-20 18:55
上海

口述 王安忆

整理 明星辰

来源 澎湃新闻-复旦大学2017非虚构写作工作坊

前段时间接受了一个采访,记者给了我二十个问题,他列的问题毫无逻辑,能看出来他没有看过我的书。我最害怕的一个问题就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和记者交往的过程中,和我成为朋友的记者,都是那些提问提得比较好的。

不管是纪实还是虚构,内部都是有联系的。虚构者需要材料,尤其是小说,小说需要材料,要从纪实中来。真实发生的事情,常常比你的想象力(更强大),想象力是从纪实中派生出去的。

那年我参加达沃斯论坛,复旦去了很多老师,有一位老师说你看这个世界的转变将来会有三个支柱:法律、经济和媒体。

媒体对我们的改变是很剧烈的,我们很爱说采风、田野调查,去看去收集,有了媒体之后,我们的材料变得非常多。

但我个人有一个怀疑,很多新闻,我会觉得是不是真的?真实发生的事情有说服力。

8、90年代的文学批评,会说我们对社会的了解不够。那时候我们要去很遥远偏僻的地方去,才会激发创作欲。

90现代我去沂蒙山,是很偏僻、落后的地方,公社派了一辆越野车,一边走一边下车搬石头,你看到那个情景就会有热情。

我当时听到一个故事,十多年后我才开始写,很害怕把它过早地消耗掉了;

《长恨歌》这个题材我也想了很久,一开始就是一个媒体的新闻,但是我写的时候已经大大变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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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些纪录片的导演,尤其是跟踪拍摄,他们说很忠实于那些受访者,可我还是怀疑,镜头就在旁边,那么他说的话、他的表现是真实的吗?

世界上的事情一旦放在笔下、镜头里,就是变形的。

现在也有一种流派,用纪录片的风格去拍一个虚构的故事。当然我并不认为这不好。

你怎么从真实里攫取你需要的信息呢?

在我们文学界,也有一种更加合乎职业伦理的尝试。

我是50后,我倒认为60后作者写得比较好,他们的社会经验和50后差不多,但是学养更好,50后作家有点跑不长,现在继续在这个道路上就越来越少。今年《收获》60周年,我(又)看到苏童,他是打不败的。

70世代比较弱,不过现在,70后作家开始展现他们的风貌。

80世代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职业作家,这和青春作家有区别,其实80后已经迈过30岁这个坎,可能是社会经验缺少,生活同质化太严重了,都是读书考研工作,生活很整齐,很格式化。我感觉他们也在找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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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去纽约呆了半年,有个讲座是要介绍中国当代文学的状况,我介绍了三位作家,其中一位是走走。

(7、80后作家)很有意思,都是从真实的案件去写的,因为很容易组织情节。

其中一位作者,他参加过新概念作文比赛,他写了一个当年上海发生的杀父案,整个的写法是很有意思的,李昂也写过这个故事;

方方也写过一个《奔跑的火光》,因为第一手材料不如第二手那么迅疾;

还有一篇也写得很好,是写河北的那个聂树斌,是一个很好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

这都是带有类型小说的模式,我能感觉到他们很努力地在寻找材料。我认为类型小说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叙事语言的方式。

走走用的材料是储安平,她用得很有意思,当时正常生活很不正常,她的叙述里面有很多性格的因素,那个故事有点像严歌苓《陆犯焉识》。

我姐夫说现在年轻人都长得很像,神态也一样衣服也一样。

但是我能看到年轻人想要突破这种困境,这里面有个危险,有个陷阱,真实的材料里面都是我们共同的常识,它很难升华,而且它还经过媒体人的二次加工。

生活经验的缺乏,不单单是写作没有起色的原因。你接触的生活你会很有感情,当时有一位画家跟我讲,今天的绘画毁在卡片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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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在家里翻旧书,找到一本书。

那是我2000年去台北,当时在牯岭街——那是个旧书街,买了一本旧书《春生旧闻》,我是在很多年后才开始看。陈巨来后来写了一篇,我觉得跟这本书很像。

1983年我第一次出国,是去美国,在纽约我住在王Hao家,他是民国到新中国交接时的人物,是一个数理逻辑家,那一次也让我接触了很多重要的人。当时我和陈丹青出去玩,王Hao说你晚上回来到地铁我开车接你去。

后来我们回来得很晚,当时在电话亭打电话,美国的电话亭都是破烂不堪的,打不了电话,后来让一位老先生帮我们打电话,他说他要打的电话和我们要打的是同一个,他叫陆Ken,是一个老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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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可能对文学的观念不一样,最优秀的人可能都学理工科。

1977年高考恢复的那一年,最拥挤的是中文系,现在就变了,理科和文科也有分流。生活状态是一个分流的条件,这也和社会背景有关系。

我觉得今天的社会可能不适合文学,今天的社会经济飞速发展,而且要求经济飞速发展。

我很反感一个词叫人口红利,在这个词背后有很多家庭的破坏,它现在变成一种合法的词语,但是美学其实不支持它。

艺术道路是承认人的天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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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我很喜欢《今夜星光灿烂》,想问问什么人物让你有去写的欲望?

A:纪实其实很难写,那是一个合集。我散文写得不多,(那本书是)把人物文章凑在一起出的。

你提到的《我们家的男子汉》,文中的那个主人公,他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在我身边有很多(很聪明的)孩子,其实很可惜。他们不适应应试教育,应试教育给他就是挫败。他现在已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了,他不活波了,变得很沉默。

我有很多作家朋友,他带自己孩子写作文,基本都没办法得高分。

程乃珊去世快五年了,我要写一篇纪念文章,你怎么去挑选材料,写人物其实很难写,我也只能写我眼中的程乃珊。我觉得写散文很难,回到虚构创作我就觉得很自由。

Q:作为职业写作者,你怎么突破刚才说到的陷阱?

A:其实方法论,如果要说也有一点。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是一种叙事的形式,当然有一点点方法,这个方法不能太依赖。

美国有最多的写作法,如果召开写作访,美国人最多。美国是一个新大陆,他们认为什么都有方法,比方百老汇,它有一个完整的流程,其实很高效。

叙事也要寻找逻辑,但还是生活的逻辑,要沿着生活的逻辑。

写作很依赖偶然性。

我们在写传记的时候,写作者永远在场的,但是国外传记里,很多写作者是不在场的。

写作者是不是一定要到场?写作者到场是为了加强别人对他的信任,还有就是一些虚构作品的一种写法,(但这种写法)其实是很打扰的。

那时我们很流行看《邓肯传记》,最近我又看到一本新的邓肯传记,这本其实也体现了人们阅读口味的转变。新的那本一上来就说邓肯孩子死掉了,但是老的那本关于这件事写得很隐喻。今天的纪实写作发生了很多改变,包括写作者的在场以及对于隐私的关注。

Q:今天您谈到了一些文学没落的问题,我在想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有一个19世纪做交响乐的人,可能会觉得20世纪的摇滚乐会非常烂俗。您对于一些新型的文学体裁您是怎么看的?

A:这点我承认。每一种形式都有它的周期。有时候我们在等待一个文学运动,现在很难看到一个很有生机的文学运动。

Q:您是如何获取新知的途径,为创作形成储备?

A:除了网络,我一定要到实际地去看一看。一个写作者,看也是一种能力。你得到一个画面再生动,也不能开启你的写作。当你开始写作,一定是因为有更高的企图。

新闻的写作,之前一个女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得到诺贝尔奖,之前有一个纪实作者叫钱钢,他会让他的学生去找某年某月某日发生的事情,去写那天的事。

新闻和文学中间的地带其实我不喜欢,我觉得新闻有新闻的规则,就是我刚刚说的伦理。汶川地震的时候,很多记者去了现场,发布了一些现场很残忍的照片,我觉得死者也是有尊严的,尤其当我们面对真实的材料。

我现在非常反感在虚构的小说里面诋毁别人,你当然有虚构的权利,但这是底线。

Q:我有一个写作的困惑,我写了我们家的小镇从民国到现在30多位女性生育的故事。我不断和老人聊天,想去进入历史现场,但是我发现进入是非常难的。我会担心,我在进入的过程中不断用我的想象力去虚构。我的问题是,年轻作者如果要写这种历史的东西,怎么去打通?

A:我想问问你的写作欲望是什么?当我去写一个东西,你的冲动来自于哪里。你的企图覆盖了她们的境遇,就可以去写虚构的东西。

这么多的材料,我面对它,我会去归纳,有的事情看着很大,但是辐射很短,有的事情不大,但是背后有一个很大的背景。

我觉得作者永远需要去学习的。

Q:《匿名》(王安忆2016年文学作品)我看得很艰难,但是《长恨歌》我很快就能看完。对于这种先锋探索,是学习或者继承哪个作家吗?如何把现实素材放进自己的故事里?

A:《匿名》可能称不上意识流。写这本书我不想做什么常识。这个小说写得有点超出自己的控制,一开始我并不想写得这么长。

莫言是很飞扬的,我是很冷静的。这篇小说其实属于一个失控的状态,这和欲望有关系。

《长恨歌》好看,(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流行元素;《匿名》是不好看,陈思和曾经跟我说,你太注重好看了。

我在想,我再不写不好看的就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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