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卫东︱书肆谈兵录续

柯卫东
2019-05-07 09:23
来源:澎湃新闻

新街口赵登禹路的路口,原来也有过一家旧书店,现在当然是没有了。与荷花市场那家一样,店主是中国书店的店员,听说是承包的性质,仍挂着中国书店的招牌。这家店门脸为一间屋,以卖线装书为主,当年在北京所见私人售卖旧书的店铺,专门卖线装书的不多,而且都是在市场里扎堆经营,独自开在街上的店大概就只有这一家。店中的书不知是不是从中国书店弄来的,因为其风格雷同,有整齐的大部头书,不像是从市场零散收来的,市场上收来的书,多数品相不佳,即使重修过也还是看得出来。曾听店主说他家的书主要卖到深圳那面去,那里有肯花钱的买主,并不指望店面上能卖多少。

店主是位三十多岁的人,与我当年的年岁相仿,名字已经忘记了。在店里有时能碰见几个老主顾坐着闲聊,这些人年龄都不大,现在也都风流云散,此后再也不曾遇见过,或者遇见了也并认不出来。我第一次来这里,是由新街口书店的店员指引来的,那人曾是中学的同学。店主对初次光顾的客人,态度颇为倨傲,大概因为多数初次进来的人,是以为这里卖便宜的处理书来着,也许还会针对荒诞不经的书价评论一番;或者是袖手的闲人,进来乱翻却并不打算买下任何一本书。我递上同学写的纸条,又花钱买了一本书,这以后我们就成了熟人。买的是一册北新书局版《中国小说史略》(1925年合订初版),书品也堪称完美。第一次就能买到喜欢的书感觉很意外,书就放在一进门的柜台里,也是我在这里见过的唯一一本民国版旧书。

《中国小说史略》1925年合订本初版

《中国小说史略》初版本(二册)

书店其实就是北京民居老房,屋顶为瓦,西墙上面有扇小窗户,整面的书架上以零本散册居多,我曾坐在那里从头至尾逐本翻过一遍,在国营书店这样翻的话,有时会招致店里曾经伺候过名人的老店员的不满。在零本里虽然找不到版刻好的书,但有可能发现罕见的内容有意思的书,价钱也会很便宜。比如现在很为人看重的晚清民国人的诗词集,因为多是零散小册,那时都是混在零本里便宜卖的。记得曾翻出几十册写本的《说文》,为白纸精写,但我眼力差,不能识别究竟有无价值,只好放弃了事,价钱也没敢问。

成套的贵重的书,锁在有玻璃门的书橱里,置于店主的书桌边,这里的书就很像是中国书店的书了。里面有一部二十四册、书品精整、写有漂亮书根的《曝书亭集》(朱彝尊著,康熙版)。还记得这部书是因为我也有一部,而这部没有我的好,我的是初印本,这部虽然也是原刻,但刷印偏晚,字迹已经模糊。此书后来的四库本还有所删削,如作者写关于其所爱之人寿常的《风怀二百韵》和《静志居琴趣》就删掉了。我对朱彝尊其人其事不很感兴趣,买来的书也没有读过,说起来只是因为刻版精美才买的。这部书虽然没有林佶《渔洋山人精华录》那么有名,但实是清写刻本中的上品,据莫友之说是张星伯写刊,字体绝似褚临乐毅论云云(褚遂良摹王羲之小楷《乐毅论》)。初印字迹清澈的自然就更好。

那时海淀旧书店有一套胡刻《文选》(胡克家刊《昭明文选》也是很著名的刻本),为棉纸印原刊本,我很想买,但因为卖价是八千,所以一直犹豫,有一天和店主讨论此书,他的意见是虽然还是棉纸印的,但上下两端已裁去太多,书品不行了。我听了以后大为高兴,因为对那套书的惦记就此烟消云散,省了一大笔钱。他的书橱里也有一部《文选》,拿给我看是大本白纸的刻本,价钱自然比胡刻《文选》便宜得多,但我当年迷恋于买写刻本,对匠体字的书不屑一顾,所以也没能买。其实我现在倒是更喜欢普通匠体字的刻本了,因是匠人随意刻的字,没有那么刻意,尤其以清末民国的刻本为佳,如果是初印好纸和版刻疏朗,觉得比写刻本有意思。以上两种不过是寻常熟知的书,至于店里有没有罕见的珍本就不知道了,因为有也不认得。

当年我常去店里,也见过他的妻子,是个充满活力的北京女孩。多数时候我们坐着喝茶闲聊,少数时候再翻翻书。有一次见他书厨里放着一部姜白石的《白石道人歌曲》,拿出来看时,是郑文焯的批校本,书尾有郑文焯的跋,有没有图章现在忘了。我以为那应该是中国书店出来的书,因记得《中国书店三十年所收善本书目》中著录有一部郑文焯批的白石诗集,事后查阅,在“集部诗余类”有著录为:“白石道人歌曲四卷别集一卷。宋姜夔撰,清乾隆江都陆氏精刻白石道人全集本,有郑文焯手批并跋及吴兴刘氏嘉业堂藏印,竹纸两册。”因为记录在善本书目中,看了不免为之心动,店主知道我对批校本的书有兴趣,也建议我买回算了(大概也就二千块左右)。然而当年并不太知道郑文焯是谁,甚至也不知道姜白石,念书的时候不记得老师曾讲过,而且兴趣已转到主要买民国版的书,最终拖延了过去。前些年偶然在中国书店拍目上见到有一部姜白石的诗集,也是郑文焯的批本,成交价是二十几万,没仔细看是不是店主当年建议我买下的那一部,觉得很有可能是。

过了有两年的光景,书店搬到马路斜对过去了,挨着后公用胡同。新店很宽敞干净,门窗都是大玻璃的那种,然而太大了,显得书很少,我还觉得这和旧书店很不相衬,还是昏暗狭窄的老店舒适,店主也坐在玻璃柜台后面,不像是从前坐在破书桌前闲聊的样子。新店我只去过两三次,后来再去就关门了。总觉得如果还在老店不挪地方的话,也许还会继续经营下去的吧。

二十年后的一天去新街口书店,忽然又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只是比记忆中的苍老,而原先的朝气也已消失殆尽,他又回到了这里当店员。可能是过去这么多年使他记不得我了,也可能是他不愿意再提从前的事,总之我们如陌生人那样没再交谈过。

说一下在他店里买的《中国小说史略》:这本书的最早版本是两册本,由周作人编入“新潮社丛书”,交北大新潮社出版。1925年改版由北新书局出合订本,我买的就是合订本的初版。合订本是道林纸毛边装,比新潮社初版本漂亮多了,开本也大。我买的这册本来保存如新的,但这是我最早买的毛边书之一,觉得封面纸留的比内页长挺奇怪的,就把长出的部分撕掉了,以至破坏了绝好的书品。

这本书的另一点是有校正,所有的错字都被用钢笔改正了。但可疑的是,除了改正错字以外,书中人名和地名的旁划线也有改正,在《唐之传奇文(上)》一章的最末一段,新潮社初版本是另起的,而此版本没有另起,也有校正为“此处应另起一行”。考虑到如此仔细,如果不是与这本书有关系,普通的勘误者应该是不会认真到这种程度,有时候我颇怀疑这也许最早是周家的书,或许散到附近的人家了,因为知堂的旧宅八道湾就在旁边的胡同里。1925年时周氏兄弟已交恶,断绝往来,鲁迅自然不会再送书给他,但周作人自己买一册回家,以他仔细的个性,校正其中的错误也是可能的。书的封面原有一枚小白文章,被墨笔遮住了(墨笔不是周氏的笔迹,并有意遮盖图章),查对字书像是“作壬”二字,但并不知道周氏有这样的图章。

以上基本是出于臆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回想起来,在这家店里似乎只是买了这么一本书,有些现在看来应该买的书都没买,而肯定也有的书因为对其一无所知而错过。无论如何,旧书店里的淘书者的命运是如此,虽然也能买到喜欢的书,但最终大概会发现错过了最该买的。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