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漫步·社群在造|寻迹定海:工厂,流氓,足球队和民居

曹萌
2019-05-04 16:25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社群在造:寻迹定海  视频制作:帆拍工作室(02:48)
作为一名公益机构的负责人,在深入“寻迹定海”项目的半年多时间里,如果有人问我,定海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定海是逼仄空间里的绿意天堂。屋檐下摇曳的石斛、窗台上的青葱、蔓延到电线上的丝瓜藤,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无论身处何地,美好是人类恒定的追求。

定海路弄堂场景 插画:韦多利亚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定海地处杨浦。1985年上映的《穷街》里,这样解释这块地方:

“杨浦是上海的下只角,定海是杨浦的下只角,那定海就是下只角的下只角,下只角的平方咯。”

同这部电影一样,直到今天,提起定海,人们会想到它意味着“拆迁”、“流氓文化”,但无论是哪个“下只角”定义,它的存在都有其历史的根源。

1871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辟筑杨树浦路。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外商大举在华开设工厂。直至上世纪30年代,今天的定海街道辖域内,也就是东起黎平路,西至宁国路的杨树浦路路段两侧,聚集了毛纺、丝织、造船、造纸、发电、煤气、污水处理、食品等几十家工业企业,形成了中国最具规模的工业区之一。

上海特別市工厂分布图(局部), 民国十七年上海特别市政府社会局绘制

有了工厂,便有了人的聚集。这一时期恰逢战乱天灾,江苏、浙江、安徽等地的难民大批涌入,一时之间,杨树浦地区人口暴增。工厂的发展,让该地区形成了具有较强工业印记的民居形式。与此同时,公共设施服务随之兴盛。

当地居民在描述里,多次给我构建过杨树浦路上8路电车的画面。那是满载着纺织女工的电车,在树荫斑驳的夏日,畅响着青春的歌。下了电车,恋爱中的男女,直奔淮阳春饭店。这个饭店,在“流氓文化”兴盛时代,是兵家必争之地。曾是国棉十七厂小龙头足球队的队员对我说,谁站在那里,谁就是这个地区的赢家。

淮阳春饭店 插画:黄嘉颖

我们的故事,就从淮阳春饭店开始。在许多次的访谈里,淮阳春饭店一直是一个“灭蒙鸟”的存在。许多老定海人说,那里的菜,刀工精细、火工讲究,淮扬菜原汁原味,深受食客喜爱。上世纪四十年代生的人,心里的菜品是炒鳝糊,七零后对它的记忆则是二两锅贴一碗小馄饨作早点。之所以有淮阳春饭店,是因为 “扬八属”移民。八属,指苏北的邮州、泰州和江都、甘泉、仪征、兴化、宝应、东台八县,这些地方统属扬州府管辖,八县居民称“扬八属”。直至今天,讲苏北式上海话的人群仍是主力。

定海的“流氓文化”是定海民居里的特色。“定海流氓”缘起自新中国建立后的第一批婴儿潮、文革时期的动荡,以及工人阶级的先锋精神与团结力量。有道是,“闸北流氓、虹口黑道,侪不如杨浦工人阶级的拳头硬”。

定海路街道内的弄堂 摄影:杜鹃

定海人告诉我,做流氓的人是头脑活络的人,是四邻八舍里头的能人,他们善于整合资源和领导团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初期,“能人”们凭着敏锐的洞察力,下岗做个体户,成为杂货店、馄饨店的老板。他们拿着第一桶金,在九十年代,或出国“扒分”(打工挣钱),或资本运作,或安于现状,“大哥大”、“奔驰600”成为这批能人的符号。进入二十一世纪,定海流氓慢慢成了一个地域性的回忆,随着周正毅、刘根山的入狱,这个称谓也一度重新被人想起。然而,这些符号还是慢慢消散褪去,留下的人,或是驻守于市井的小吃店,或是继续做着“打桩模子”(黄牛),或在等待拆迁的“一米阳光”,但更多的是将江湖之息藏于含饴弄孙的日子里。

定海路街道内的马路 摄影:杜鹃

定海另一个关键词应该是“足球队”。定海足球队的威名源于“中皂杯”。抗战胜利后,“中皂杯”由临青路上的酒厂老板集资举办。因为这场足球比赛,国棉十七厂的大龙头队声名远扬。其影响有三。其一,各家国营工厂广纳足球人才;其二,定海辖域出现了不下十个绿茵球场;其三,定海走出了张宏根、范志毅等足球大腕,托起了上海足球的半边天。

城市漫步·定海寻迹活动中,一行人穿过马路 杜鹃 图

走过淮阳春饭店,穿过定海港路,便会看到英商密丰绒线厂旧址。这里的大门前曾经站过包红头巾的“阿三”(阿sir)。今天,厂房的山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清风拂过,如层层澜渏,唯有留白处——那黑洞洞的铁窗,在你心头勾勒后工业时代的想象。

波阳公园位于波阳路与贵阳路交口的地方。这里曾是旧上海市政府规划公园中的一块苗圃。走进去,五分钟便可全览,其内有雪松、玉兰树、桂花林,就连鱼戏莲叶间的池塘也不遗落,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上影画报》封面上的黄宝妹

贵阳路直通中联村。中联村据说得名于新中国第一批全国劳模黄宝妹。黄宝妹的家就在此处,当时中苏友好互访,黄宝妹的家作为工人住处的代表被选定参观。为了表达对彼国的尊重,整片住宅区更名为“中联村”。

中联村一景 摄影:杜鹃

中联村对外有14个通道,每个通道都有高出平地的驼峰,这是为了预防雨季的倒灌。在这里,我学会了一个名词,叫“三碰头”,指的是黄浦江的潮水、台风、暴雨碰在一起。在“三碰头”的日子里,中联村就是一个池塘,过膝的积水让居委会干部有了发放连身雨衣的传统。你可以想像,他们蹚过满是垃圾的污水,给孤老送黄沙的场景。居委干部告诉我,其实黄沙并没有用,只是人心会笃定许多。

跟着向书记走街串巷 摄影:杜鹃

我特别喜欢跟着居委会的向书记走街串巷,跟着他,所有人都会跟你打招呼,睦邻在这里变得具体、真实。两年前,这里不发雨衣了,因为政府建起了超大功率抽水泵房。

中联村内的井 摄影:杜鹃

中联村里有几口老井。据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备战、屯粮”的产物。井边是不足两平米的花台,里面种着一株老树,树下有着上海难以见到的鸡冠花,紫红耀眼。老井对着的是陆家。这里曾叫陆家宅,是陆姓人的聚集地。不远处的垃圾房曾是原住民的祠堂,许多年以前,这里也曾是田地河流,时有白鹭停歇。

中联村的隔壁是沈家滩居委,沈家滩是黄浦江滩上聚集的沈姓村落。中联村与沈家滩交界处是“大弄堂”。最初营建的时候,这个弄堂确实宽敞,只是在年代更替里,违建层叠。挑高的红色门框,让机械年代的审美突出。抬头便会看到矗立的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机器轰鸣的年代,从烟囱里冒出烟的方向,可以辨识今日是否有雨。

定海路街道内不同类型的民居 摄影:杜鹃

定海的民居分为自建私房、工人居住的工房宿舍、管理层居住的联排别墅、董事长大班的花园洋房以及解放后公家和个人共同出资的公助房。中联村便是自建私房的代表,工房的代表当属振声里,联排别墅的代表则是隆昌路222—266号的东洋风格洋房,

花园别墅的代表有隆昌路331弄美商杨树浦发电厂的董事长公寓。走过方整的天井,竟还藏有一个种植芭蕉树的后院,有了芭蕉的雨打韵致,便有了文人居所的气度,只是其中居住者变为了七十二家房客。

花园别墅内的楼梯 摄影:曹萌

踏过吱呀作响的楼梯板,透过二楼挂着抹布的窗户,依旧可以看到对面窗前盛开的竹兰。翠色的叶子,橘红的花朵,任时光流转,无论怎样的逼仄空间,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都未曾改变。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