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印象记︱陈毓贤:自称学术“票友”,思考深层问题

王婉迪
2019-05-16 09:05
来源:澎湃新闻

2012年到斯坦福读书时,我的老师是著名汉学家艾朗诺(Ronald Egan)教授,当时听说他太太是菲律宾华侨,我便问他:“您在家说中文还是说英文?”平日里谈话慢条斯理的他不假思索地答:“说英文。她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多了,我在家说中文会被嘲笑的。”

后来我发现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而这是艾朗诺教授的“标准答案”。

师母陈毓贤(Susan Chan Egan)曾经写过一本著名的书《洪业传》,早在1987年就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经艾朗诺教授的中文启蒙老师白先勇先生推荐,1993年在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1995年经过删减由北大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本;2013年本书的完整版经饶佳荣先生推荐,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被多家媒体选为2013年年度十大好书,难怪老师总是称赞师母中英文俱佳呢。

19世纪70年代,艾朗诺在哈佛大学读博士,师母得以认识老教授洪业(William Hung)。洪业生于光绪年间,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又上过新式的教会学校,曾经是燕京大学的教务长,又是哈佛燕京学社的创办人之一,晚年侨居剑桥,除了治学精深,肚内还有无限掌故趣谈,师母自告奋勇为他作传,这就是她的第一部作品。

据师母讲,她当时为洪业作传的工作方法是这样的:每周到洪业家听他谈话,在一开始,两人定下一个大致采访提纲,讨论之后放在一边,真正开始谈话的时候,完全顺其自然。每一次的谈话内容,师母都做了录音,回家之后进行整理;有些欠缺的细节,第二次采访时补充,有些没说完的故事,要追问结果。在采访时,洪业有时用英文讲,有时用中文,所以经常需要翻译和整理,有时一件小事可以勾起许多回忆,听者就要捋清前因后果和时间线。除了录音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师母还阅读洪业的学术著作、采访洪业的亲朋好友和门生故旧、参考其他提到洪业的书籍,并且广泛搜集研究他的书信和资料,最后融合自己的观点和理解写成此书。

我喜欢读《洪业传》,也喜欢师母的文集《写在汉学边上》(在中国大陆出版时名《亲炙记幸》),文字清新活泼、引人入胜,常令人捧腹大笑而又潸然泪下,这和师母扎实的中英文功底密不可分。师母在菲律宾从小受到中英文的双语教育,本科到台湾师范大学念国文系,英文演讲、论文也都获奖,后来在美国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获得比较文学硕士学位。《洪业传》用英文出版时,在美国的汉学界很受欢迎,许多读者竟多年后都不知道Susan Chan Egan竟然是一位华人,其中就包括普林斯顿大学的周质平教授。后来周教授邀请师母同写胡适与韦莲司的恋爱故事,出版了一本英文著作《A Pragmatist and His Free Spirit:The Half-Century Romance of Hu Shi and Edith Clifford Williams》(《一个实验主义者的自由精神:胡适与韦莲司半个世纪的情缘》)。

师母的语言天赋,在翻译上也很见功力,她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Michael Berry(白睿文)教授合译的王安忆作品《长恨歌》2008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受到了《纽约时报》的好评,而她现在正在把白先勇先生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翻译成英文,让更多的英语读者了解这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经典之作。

除了文字上的魅力以外,严谨的考证、清晰的逻辑和深刻的思想性也是陈毓贤作品一贯的风格。无论是她的《洪业传》还是她与普林斯顿大学周质平教授合著的、用英文介绍胡适和韦莲司交往和恋爱的书,都考证出许多从未被前人涉及的有意思的内容,其中英文书里没有用到“而又舍不浪费”的材料,被她收入文集《写在汉学边上》的相关文章里。我总觉得师母严谨的治学风格和她的职业有关。当年师母和老师结婚后,两个人同到哈佛大学,因夫妻同行的话,很难在同一个城市找到工作,师母就在波士顿大学读了一个企管硕士,成为一名证券分析师。我曾问她,在做研究上是艾朗诺教授对她的帮助大,还是她的工作经历帮助大,她笑称艾朗诺教授不爱看白话文的东西,两个人各做各的。


艾朗诺与陈毓贤,2018年7月

师母曾在文章里写到,艾朗诺教授在哈佛读书的第一天,她曾经大哭一场,因为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做学术,她虽然觉得丈夫更有天赋,但自己终究觉得委屈。我想她对学术的热爱,让她多年来一直保留着对学术敏锐的嗅觉和真挚的热忱,也使她在退休之后,终究回归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不过她也一再提到,正是因为有个汉学家丈夫的缘故,才能够得以认识众多优秀的老先生,而在她的作品写成之后,她总要找相关的学者为她看一看、提意见,这不能不说是做艾朗诺太太的好处,当然也得益于她自己人见人爱的性格。

能够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作家和令人尊敬的学者,就不得不提到师母的人格魅力。第一次见到师母,是在感恩节去教授家中吃火鸡,一进门就听到一阵清亮的笑声,绝不像是六十多岁的人,大有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风采。穿过饭厅进到起居室,见到师母坐在最里面的窗前,人长得小巧玲珑,但有一种特别热情开朗的风度,腿上似乎盖着毯子,两边围坐着许多学生。师母笑着说自己腿不好,不好意思不能到门口迎接,和老师一起招呼我们把外套放在二楼卧室床上——因门口的小衣架上已经挂满。说真的,在我后来在美国的六七年中,从没听过谁家会待客这么亲切。美国人一般极重隐私,不会让人随便就看到卧室里面,更没听说过可以把外衣直接放在主人整洁的床上。当时我们都受宠若惊,觉得老师和师母对我们有一种毫无隔阂的亲切。

在我毕业以后,仍然和师母有邮件往来,得知我为澎湃新闻·私家历史撰文介绍了几位著名汉学家,师母热情推荐我认识了他的邻居、著名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老馆长、图书馆学家吴文津先生和吴太太雷颂平女士。与吴先生和吴太太聊过一次之后,我感到他们史诗一般的传奇人生,很难用一篇小文带过,因此萌生了为他们作传的想法,就像师母当年为洪业先生作传记一样。师母得知以后非常高兴,不仅对这一想法极力支持,还建议我们每周在她家相聚,就这样,我和她有了规律而频繁的接触。有一天,师母带我到后院,指给我看家里的备用钥匙藏在何处,这样一来即使她出门办事,我也可随时用她家的地方采访。我很惊讶她就这样把家里的“最高机密”告诉了一个年轻学生,也万分感念她的信任。

除了房门钥匙,她还打开厨房的抽屉和柜子,详细指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这样如果她不在,我可以自己煮咖啡泡茶。师母心思细腻,告诉我吴先生喝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吴太太喝half and half(一半鲜奶油一半全脂奶混合),我才知道做主人除了言谈上活跃气氛,还要心明眼亮地留心客人喜欢什么东西。

自从开始每周采访吴先生和吴太太,师母完全把餐厅和自己的时间贡献出来,只要采访方便,有求必应,待我就如家人一样,让一开始拘束地我也越来越自在熟稔了。我常趁着支录影用的三脚架和摆弄桌椅位置的时间,抓紧时间和她聊几句天,深感她就像一个母亲一样亲切慈祥而有智慧。有趣的是,对亚洲女性来说,美国人的柜子都修得太高,她告诉我茶壶茶杯等都在柜子二层,随即变戏法一样地从冰箱侧面拉出一把维修工用的那种梯子,我忙说让我来,踮起脚把茶壶、茶杯、茶托等一件件拿下来,娇小的师母说:“你挺高啊!”我听了这话心里大乐,一米六的我,没想到还能有今天。

师母在金融证券业工作辛苦,早早退休,却又感到“无聊”,曾有三年追踪某一行业的消息动态,并采访这一行业的关键人物,每个月制作一期newsletter(时事通讯),感兴趣的可以订阅成为客户,每年付费450美元。客户不算很多,包括GAP(美国最大的服装公司之一)、SKECHERS(美国休闲运动品牌),但忠诚度很高。她为人幽默,提起退休后给《台湾纺织》等刊物投稿些“牛仔裤零售趋势”之类的文章,竟以“猴子实验”类比——把猴子分为两批,一批无所事事,一批身上被放了跳蚤,总在搔痒的猴子竟比无所事事的更健康,所以她谦虚地把自己写文章称为“搔痒”。而她和汉学圈若即若离,写了不少有意思的大家,自喜不在圈中就可全凭本心而不受拘束,因此自称“票友”。

自从我的身份从传记的读者切换成作者,更感到这项工作的不易。回忆起初到美国时读《洪业传》,感到传主很有中国旧式读书人的傲骨和早年留学生的贵气,为人处事刚正不阿,交友上比较挑剔,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位老先生为何能对一位学术圈外的年轻华侨女士敞开心扉?而作者和传主之间巨大的年龄、文化背景和人生经历的差异,又是怎样弥合起来的?

师母所写的人物,读来个个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我感到她在写人物时除了带着“表面的问题”(有关对方人生经历的),还思考着“深层的问题”(有关人生意义的)。我很喜欢她在《洪业传》再版自序中所说的话,“我成长中受到各种文化潮流的滋润,这些潮流差不多也都滋润过洪先生,不同的是这些潮流对他是一波逐一波来的,而对我则同时冲涌而来,让我有点招架不住,我很想知道他怎样接受挑战。”而她在另一篇文章中曾写道:“记得我替洪业录音作传时,有一个秋天踏着大树下行人道上破碎的秋日阳光到他家去,他一开门我劈头便冲口傻兮兮地问他:‘洪先生,您说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呢?’八十多岁的他先愣了一下,思索了一回,才慢慢回答我说:‘死亡是自然身体的腐朽,但不管人是否有灵魂,一个人的影响不会随他而消逝的,这就是一种不朽。’”

我发现师母听人讲话时,一双含笑的眼睛特别专注,不时爆发出一阵清脆洪亮的笑声,讲话的人会从她的热情中受到鼓励。但她内心所思考的问题,是沉静而深刻的。理智的冷静和感性的激情似乎总难兼得,师母常说:“我总觉得别人是大人,而我还是小孩子。”她与人相处时的确看来天真烂漫、毫不经意,让人一下就打开心扉,但实则对人对事的观察洞若观火。师母告诉我,为人物作传不是罗列事实,事实网上随地可拾(当然有的消息不准确),而每一事件涉及的感情、态度、价值观念,牵连到我们应该如何待人处事,而这些感情、态度和价值观念,要靠提炼细节表现出来。就好像是演戏时,人物的思想和情感要靠细微的表情和口气表现出来一样。她建议我每次与吴先生对谈之后除了记下事实性的内容,更要写下自己当下真实的体悟感受,因为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十分重要。

当师母知道我想为吴文津先生做传后,她交给我一个卡通U盘,我打开一看,都是她这些年来保存下来的有关吴先生的资料。U盘里有些是报刊文章、有些是和吴先生的往来邮件,还有他们作为邻居互相分享的生活照片等,原来她早就意识到吴先生的人生经历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而一直有意识地搜集材料,而她现在又将这些材料慨然交与我使用,足见一颗无私磊落之心。

我曾对她说,像我这一代在中国大陆长大的留学生,小时候受的是应试教育,出国后在父母的资助下念书,缺乏对人生百味的深切体悟,也似乎缺少老派学者那种单纯的本心。而在师母那里,我却能看到同龄人所欠缺的这些宝贵品质。在她执着认真的治学和对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中,能感到传统知识分子的认真和周到,在她敏锐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中,能看到美国人的活跃自由,而在她迸发出的响亮笑声里,则能听到南洋的热情奔放,而所有的这一切,让她本人也像她笔下的人物一样,生动活泼,令人难忘。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