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那点事|体检白宫,祛魅总统:穆勒调查与2020选战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顾登晨
2019-04-23 11:48
来源:澎湃新闻

4月18日,美国司法部公布了关于特朗普竞选团队“通俄”以及特朗普本人涉嫌干预司法的调查报告。除因涉后续调查或个人隐私而被涂黑的部分(约占6%),448页的报告相对完整地陈述了过去两年来特别检察官穆勒团队的调查成果:俄罗斯“广泛且系统”地干预了美国2016年总统大选;没有直接证据显示特朗普竞选团队与俄方“共谋”;特朗普的行为和动机是否涉构成司法干预,难做定论。

历时两年、投入大量金钱、人力的调查只落得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结论,令人不禁怀疑,穆勒的调查报告究竟有多大价值?回顾整个过程,或许,我们可以认为,这场轰轰烈烈的“通俄门”调查落幕后,特朗普、美国的两党、媒体和政治制度没有一个是赢家,甚至可以说,卷入的各方都输了。

“通俄门”的衍生品:司法干预

“通俄门”被证伪早有先兆:2017年以来,穆勒以财务欺诈或向联邦调查局撒谎为主要理由,起诉了与特朗普竞选团队相关的30余人,但无一人被证明“通俄”;作为司法调查“最终产品”的起诉都无涉“通俄”,作为文字总结的调查报告,也不可能给出不一样的“猛料”。虽然报告在“通俄”问题上列出了一些“常理推想应属通俄”的细节,但至少在司法意义上,“通俄”暂不成立。从《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等报纸对穆勒报告发表的社论看,美国主流媒体对于“通俄”被证伪亦无异议。

世人眼光所向,是总统的司法干预。不管是基于这两年媒体关于“通俄门”的报道,还是根据此次穆勒报告所示内容,从时间和逻辑上看,如果没有“通俄”调查,特朗普的司法干预是无从谈起的:

2017年3月,美国司法部联邦调查局(FBI)开启针对俄罗斯干预美国2016年大选的调查,“通俄”是调查的核心。然而,当FBI局长科米因拒绝接受特朗普的要求——公开宣布“总统本人不在调查之列”——而遭到解雇后(特朗普还不否认解雇科米和“通俄”调查有关),被任命为特别检察官的穆勒所接手的就是“通俄”及特朗普涉嫌干预司法的调查。穆勒把总统干预司法列为与“通俄”同等重要的课题,分11个专题展开调查,如“特朗普试图解雇科米的努力”、“特朗普试图取消穆勒调查的努力”、“特朗普试图限制穆勒调查的努力”、“特朗普试图让塞申斯重新接管穆勒调查的努力”等等。

穆勒接手调查后,特朗普曾多次试图解雇穆勒或让时任司法部长塞申斯接管穆勒调查,但都没有成功。假设特朗普知道“通俄门”最终将被证伪,他一定不会贸然解雇科米,或试图通过司法部长影响调查。事实上,他原本完全可以将自己隔绝于“司法干预”的泥潭之外。

在“司法干预”调查的结论部分,报告第394页显示:“根据事实和适用法律,特朗普的行为和动机是否涉嫌构成司法干预,难做定论。但如果我们发现他确实没有干预司法,我们会明确指出的。因此,这份报告既没有给他干预司法做出定论,也没有为他正名开脱”。

此一模棱两可的表述的背后,是穆勒在“干预司法”的11项专题调查中,罗列出特朗普针对调查施加影响和阻力的大量事实。从结果上看,穆勒不确定这些“影响与阻力”是否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司法干预”,但其揭示出总统的“不诚实”、“不合规”是毋庸置疑的。这让“司法干预”超越了“通俄”,成为穆勒调查的真正价值所在。

体检白宫:检察官与证人的合作

从去年9月白宫“深喉”投书《纽约时报》罗列总统的不当行为,到“水门事件”报道记者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去年11月出版《恐惧:特朗普在白宫》,行政团队对于总统“失序”的担忧以及在工作中对总统的有意牵制,已经不是秘密。而如果说“深喉”爆料或《恐惧》一书还只是“江湖传言”,那么,穆勒报告则是对特朗普执政的一次全面体检。

从穆勒报告可以看出,虽然特朗普很讨厌下属“做记录”,但其内阁和团队成员中的多数,都将自己和总统的交流做了记录,这让穆勒报告中的脚注量高达2354个。除了遭到来自司法部及白宫法律顾问的制约之外,其他内阁官员对于特朗普的要求,也都表现慎重。例如,2017年3月26日,特朗普致电美国国家安全局时任局长罗杰斯(Admiral Michael Rogers),希望后者公开驳斥“通俄门”。该局时任副局长雷杰特(Richard Ledgett)亦在场,他认为这是其40年职业生涯中听过的“最不寻常”的事情。最后,两位局长决定对总统来电做备忘录并签上字存进保险柜,且不执行总统的请求。

过去的两年内,如穆勒所言,特朗普“以公开途径抹黑调查,以私下渠道控制调查,以公开和私下两种方式劝阻证人作证”,但如上文所述,其执行效果并不好。

去年8月,《纽约时报》报道称,经特朗普同意,白宫律师团队普遍与穆勒进行了合作,如律师麦克加恩就曾接受谈话超过30小时;去年以来,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转入低调,私人律师科恩被判入狱,前竞选团队成员多人被诉。

穆勒的调查让外界看清了过去两年内白宫的人和事。穆勒目睹了白宫的失序,也见证了普通工作人员为了维护秩序而付出的努力,如其所言:特朗普试图影响“通俄门”调查的努力之所以不成功,“主要由于他身边的人拒绝执行他的命令或请求”。

在某种意义上,如果没有国会、两党、媒体的“监工”,没有白宫基层的配合,穆勒调查将难以深入;而如果没有穆勒调查,白宫可能已经滑向了无序。内阁和顾问的掣肘甚至反对,将特朗普始终约束在了“涉嫌”的范围之内,这一对总统的约束行为本身,恰恰成就了行政分支的自我保全,让白宫没有彻底走向CNN评论员契利(Chris Cillizza)所说的“喧嚣、停转和准备不足”。

“我完蛋了”还是“凌驾法律的王”?

3月24日,新任司法部长巴尔(William Barr)用4页纸对穆勒报告做了摘要,说总统既不“通俄”,也没有明确干预司法。对此,特朗普仅通过社交媒体发布简讯予以“庆祝”,并未“大操大办”。

此后近一个月,世界见证了一个亢奋的总统和混乱的白宫:特朗普攻击“奥巴马医保”,违逆本党意图要求推出“共和党版本医保法案”;他反对给波多黎各更多的救灾拨款;主张更为强硬的移民政策,威胁切断对“北三角”国家的援助甚至要关停美墨边境,国土安全部部长尼尔森辞职。

这一低调与亢奋的反差似乎暗示,在“可信任的”巴尔看完穆勒报告并写出4页纸的摘要后,特朗普有可能感知到了麻烦远未停止,他虽表现得“一身轻松”,但频繁设定新议题的冲动暴露出其内心的不安和转移穆勒调查视线的目的。

这种不安,在穆勒报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2017年5月17日,当特朗普得知罗森斯坦已经任命穆勒为特别检察官,调查“通俄门”及总统司法干预情况的消息后——穆勒报告援引当时在场的塞申斯的幕僚长洪特(Joseph Harold Hunt)的现场记录说——特朗普“跌落于椅上”,口中说“天哪,这太糟糕了,我的总统任期结束了,我完蛋了!”

从随后种种明里暗里干扰调查的动作看,特朗普显然没有真的认为自己“完蛋了”。在穆勒报告公布以后,他也完全没有自觉“完蛋”,一直坚称“没有共谋、没有干预”,今年4月22日,他甚至通过社交媒体质疑穆勒报告中援引记录的真实性。

特朗普担忧的,或是穆勒报告的祛魅效应。2016年,特朗普以“政治素人”面目挑战“高傲伪善”的民主党建制派希拉里,将自己打造为清白无害的新生力量,成功拥抱蓝领白人阶层。然而,穆勒报告出炉后,媒体会将诸如“我完蛋了”这样的细节及其他“白宫往事”讲述出来,从而让不熟悉法律、不关心白宫的普通美国人,都可以透过“故事”来了解总统在过去两年间的作为,从而解构“伟大”背后的“虚弱”——这难免让特朗普的基本盘心生怀疑:素人特朗普,真的有那么素吗?

无论如何,448页的穆勒报告显然不是一句“没有共谋、没有干预”可以概括的。亚利桑那州大学法学院教授安德鲁·科恩(Andrew Coan)说,如果穆勒报告让特朗普毫发无伤,那么,未来的总统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而“水门事件”以来的警示效应就会被特朗普的“穆勒大捷”以及其背后的逻辑所取代,即在如今极化的政治环境中:总统可以是凌驾法律之上的王(the president is a law unto himself)。

穆勒报告的启示:如何当一个守法的总统

3月27日,在巴尔4页纸的摘要公布之后,《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法哈德·曼朱(Farhad Manjoo)撰文指出,美国被“共谋”所“诱惑”,以至于一直尝试以“通俄”来为华盛顿的乱局寻得根据,而忽略了乱象背后媒体、两党以及宪政“真实且彻底”的失败。法哈德·曼朱遗憾地说,当人们开始关注深层次问题时,穆勒调查却又一次吸走了几乎所有的目光。

法哈德·曼朱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确的。特朗普一直是操弄选题的高手,他对报告“脚注”的质疑,显然想把民主党拉入新一轮口水仗中。民主党2020参选人沃伦(Elizabeth Warren)和“人气新星”AOC(Alexandria Ocasio-Cortez)等,也都提出了弹劾要求。

早在3月初,众议院议长、民主党人佩洛西(Nancy Pelosi)就曾表示,“除非发生彻底的、颠覆性的情形,否则不会动议弹劾,因为这容易导向国家的分裂”。很明显,在佩洛西看来团结是首要;在议程设定上,她把控枪、保护女性权益和巩固奥巴马医保视作当务之急;在共和党控制参议院的情况下,在“通俄”或“干预司法”等“颠覆性情形”并未发生的前提下,即便众议院通过了弹劾案,参议院也不可能以三分之二的多数通过弹劾案。因此,民主党进步派主张的弹劾,一时很难实现,法哈德·曼朱担心的世人被总统牵着鼻子走的情形,这次不见得发生。

法哈德·曼朱没有预料到的,却是世人对于穆勒报告的不够重视。

与特朗普社交媒体信息的简单通俗、精炼有力和引人入胜不同,穆勒调查跨时太久、太过专业,其脚注甚至远超一般性著作,让人却步。在穆勒报告公布的当天下午到隔日上午,路透社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特朗普的支持率从40%降至37%。关于这一“下挫”,普遍的解读是系公众对于穆勒报告流露出的应激式反应,在远离2020大选的当下,这一民调的意义并不大。

这就让穆勒报告陷入了一个尴尬境地:它既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满足民主党进步派的弹劾需求,又没有通俗易懂的口号结论来供2020民主党参选人呼喊。目前看,它唯一的价值是有人透过它看出了现任总统的虚弱。报告出炉的次日,呼声日隆的资深民主党人拜登(Joe Biden)称,将于近期正式宣布参选2020。

虽然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纳德勒(Jerrold Nadler)已发出传票,要求司法部在5月1日之前提供没有涂黑的完整报告,多名民主党人也要求穆勒到国会作证,但在调查结论已经明确的情况下,“去黑”显然不足以翻盘,而穆勒的作证又将是一场冗长的旅程。

“通俄门”来势汹汹,却终归平静;衍生品“司法干预”似涓涓细流,本可以成为对特朗普权力结构的一次体检,但因检查报告过于复杂、结论含糊,而为世人所不喜,这似乎正合特朗普所言,耗资巨大的穆勒调查,查出的“都是零”。

但无路如何,这份耗资巨大且细节饱满的“体检报告”,不应落得如此的下场。民主党2020的总统参选人似乎都应当仔细研读穆勒报告,如果穆勒来国会作证,应去聆听他的证词——因为如果有人自认为应当被选为总统,那他首先应该清楚,如何当一个守法的总统,而不是当一个不被弹劾的总统。

否则,法哈德·曼朱所谓“宪政的失败”,又该如何挽回?

    责任编辑:李怡清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