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朱立元:吾爱吾师,更爱真理
【编者按】
上海市第十七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日前揭晓。“学术贡献奖”尤其引人瞩目,该奖项用于表彰对学科建设、学术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在学界享有广泛影响和崇高声誉的上海学者。其代表性成果须在理论研究上有创新,在学术研究上有创见,在学科建设上有建树,在现实生活中有意义。
自2004年开设以来,学术贡献奖每两年评选一次,截至目前,仅有42位学者获此殊荣。
第十七届“上海哲社奖学术贡献奖”授予四位学者:复旦大学朱立元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刘君德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桂世勋教授、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澎湃新闻特别邀约拜访四位学术贡献奖获得者及其学术朋友圈,望可概述各位老先生的学术生涯、治学经验及学术思想,助力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
坐在复旦光华楼15层中文系一角的办公室,听到记者聊到蒋孔阳对新闻学院的影响,80岁的朱立元没顾得上讲自己的学术人生,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自己主编的2025年第1期《美学与艺术评论》送给我。“这最早是蒋先生编的,现在成了C刊。”
这份刊物由他的老师蒋孔阳创办于1984年。因创办者去世、经费不足等,此前停办多年。近年来得到各方支持,刊物重新编了起来。如今每年定期出版2辑,已出到第30辑,2021年入选CSSCI集刊,学术影响力很高。朱立元也感到格外欣慰。

2025年5月,朱立元在学术会议上发言。
对这五十余年的求学与研究,朱立元一边讲述一边思索。或是源于1980年代以后多元观点美学讨论的热烈氛围,他仿佛形成这样的惯性:交流分享不是为了彰显自身成果,而是相互启发以接近真理。回顾过往老师的指引,他总带着深切的敬仰和怀念,感慨若非过早病逝,蒋先生本可有更大成就;而说到自己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与相关的文艺学、美学争论,以及担任主编的多种西方美学史和教材的统稿和出版,他则总是谦抑地强调尚存完善空间,或是历数其中不足。
因为看重的是对美学本身发展的贡献,乃至面向未来开展美育实践的可能,朱立元希望以充分辨析和推敲,去丰富思想的生态,进而滋养见识的生长,并无去争个高低的私心,相互争论的学者由此成为知交。这恰与他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一致,这种生成和涌现正是美的源起。
得遇恩师:偶然中的必然
之所以走上美学研究的道路,朱立元回顾起来,似乎也存在一定偶然性。他1945年出生于重庆,后随父母回到上海,17岁便考入复旦中文系本科,经历了“四清运动”下乡和“文化大革命”停课,直到1968年才分配工作。彼时23岁的朱立元,主动响应号召,四个志愿都填了新疆,也就被分配到那里。他随身带着很多书,除了《古代汉语》(王力主编)《鲁迅全集》等中文系必读书外,还有黑格尔的《美学》(第一卷)和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他还不知道这两本书将如何影响自己的未来人生。在辗转于城市、公社和大队等地的十年间,朱立元从未放弃读书学习,也在写文章做积累。原以为自己会一直扎根边疆,直到1978年传出要恢复研究生招考的消息,朱立元希望回到复旦大学,发现美学大家蒋孔阳指导的文艺学专业正对自己胃口,便认真钻研那两本美学的书,最终被顺利录取。
看似偶然,背后却隐藏着必然。朱立元在复旦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时,还是五年学制,但前后只上了三年多课,大多是基础性课程,很多课还没有完整上完。授课老师中有很多著名学者,讲课各有特色。比如,中国文学批评史是朱东润,古代文学史是章培恒和王运熙,古代文学作品选是杜月邨,现代文学史是潘旭澜,现代文学作品选是吴欢章,上语言学概论的是濮之珍,现代汉语老师是许宝华和陈炳迢,等等。本科阶段接受中文系的各方面训练后,朱立元也意识到,自己对文艺理论思维更感兴趣,只是还没来得及深入美学。
朱立元在读本科时,还没机会听到蒋孔阳先生的课。直到多年后,他从更早入学的同学处获知,大家当时上完蒋孔阳的课,还要批判他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相关方面限制人数,未给低年级学生开课。
因此,朱立元第一次见到蒋孔阳先生,已是十多年后,在初试通过后的研究生面试阶段。“第一印象是和蔼可亲。蒋先生很有儒家风度,温文尔雅。但提问题时,不是胡乱问几句,而是很认真仔细地考察你。”朱立元不禁感到,如果能拜在他门下,那就太幸福了——这个心愿随面试通过而实现,按照蒋孔阳的指点,朱立元走上了美学的道路。

2013年11月,蒋孔阳先生诞辰90周年,曹俊峰(中)、张玉能(左)与朱立元(右)师兄弟合影。
朱立元最先系统展开的是黑格尔美学研究。蒋孔阳在1965年写成的《德国古典美学》,1980年得以出版。这是中国第一本西方美学的断代史,后来成为经典性的著作,主要讲了德国古典美学的六位主要美学家。蒋孔阳的三位硕士研究生,各选择一位代表人物做硕士论文。“大师兄曹俊峰选了康德,张玉能兄选了席勒,我选了黑格尔。这就是我一生的方向了。”朱立元说,大家都是沿着蒋先生开拓的方向前行。
朱立元硕士论文题目是《黑格尔戏剧美学》。当时黑格尔的《美学》四卷本还未翻译出版完成。朱立元不懂德文,利用英文版做了翻译,撰写了戏剧美学的部分,也得到答辩委员会相当高的评价。他在硕士论文基础上整理的《黑格尔戏剧美学思想初探》于1986年出版。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同年出版的《黑格尔美学论稿》,作为中国首部系统研究黑格尔的专著,在美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朱立元总结,这两部专著是自己踏入美学殿堂的姐妹篇,前者算是起步,后者则是真正走上美学研究道路的标志。

在为《黑格尔美学论稿》撰写的序言中,蒋孔阳充分肯定了朱立元的努力和学术贡献。他尤其欣喜于,这份三十多万字的论稿,充分说明了黑格尔美学思想中一些闪光和宝贵的东西,取得了新异的成就,竟然能在两年左右完成。
这实则源于朱立元对时间倍加珍惜,对自己要求严格。其满腔热忱和兢兢业业,成为后来者的榜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朱志荣1992年跟随蒋孔阳读博,记得当时学校里流传着,朱立元在硕士生阶段,直到要关灯关门时,才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
朱立元则感念老师的为人为学,对自己形成深刻影响。“循循善诱和严格要求结合。看起来很少批评,但教学中对我们要求很高。”他举例说到,读硕士阶段,蒋先生布置了一项作业,每10天写一篇千字文。因为写一千字说清一个问题,比写万言长文还难。有时万言长文洋洋洒洒,抓不住重点,不知论者要说什么。“我将一个问题归纳为千字文提交。他的要求还是严的,只是不说好坏,有的地方就直接批改,有的评语指出写得怎样,比如讲清楚了还是没讲清。”如此训练了一段时间,朱立元自觉在思维和表达能力方面有明显长进。
“蒋先生常对我们说一句话,不是我占有真理,而是真理占有我。”在学术生涯的起点上,师长正向的鼓励至关重要。当时蒋孔阳的《德国古典美学》刚出版,朱立元认真读后,受到很大启发,撰写了评论文章《西方美学研究的新收获:评介蒋孔阳副教授的〈德国古典美学〉》,发表在《复旦学报》上。“蒋孔阳先生已与濮之珍先生受邀去神户大学讲课,在日本读到学报上的文章,马上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你对我的好评是过誉了,但你提出的改进意见很好。他还特别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话,我爱我师,但更爱真理。我认为,他是在鼓励我,我也很感动。”
或许正受此影响,朱立元也成为这样的师长。“他虽然名义上是师兄,实际比我大16岁,就是老师。”在朱志荣看来,朱立元视学术为生命,全身心投入其中,不仅对老一辈学者有赤诚的尊重,也乐于诚恳地给予年轻人帮助和支持。

有时看似偶然的巧合,实则体现做学问起承转合的必由之路。2023年初,朱立元的《黑格尔美学思想新探:以“艺术终结论”为中心》出版,集合了近年相关部分论文。他回想起,《黑格尔美学论稿》出版若干年后,自己学术重点也有转移。而蒋孔阳曾有一次对他说,年纪大了以后,应该再来写黑格尔的东西。“他的意思是,到了一定年龄,写同样的东西会有新的体会和理解。我当时觉得有这种可能。但也不一定重新写一本。”而当下回到黑格尔这里,对朱立元也是顺理成章。由于黑格尔和马克思、恩格斯关系密切,研究黑格尔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马克思美学思想。朱立元看过许多材料,又搜集到之前没有注意的新材料,觉得还有可继续研究的东西。“并不是全部重新进入,但也像蒋先生说的,是部分地在重新做。不知不觉按照先生为我所规划的学术轨迹在行动。所以,我们真的很怀念他。”朱立元感慨。

2023年10月28日,朱立元主持蒋孔阳先生100周年诞辰大会。
“蒋先生中西贯通的学养和成就,的确是我们这代人望尘莫及的,还有很多成就因去世过早未能达成。他本来想写中国美学史,但这一心愿也并没有实现。最近,我们把他遗留下来的、之前在家人那里的藏书和笔记,都收了起来。书旁都写了很多真知灼见。我们争取帮他把这些材料增加在全集中。”朱立元认为,这些仍会有助于后来的学人。
学术发展:在理解与对话之中
在同代学人当中,朱立元是较早且较热心地提倡文艺学美学“现代化”“多元化”“开放化”的。1981年底,朱立元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工作,几乎全程深度参与了1980年代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变革的大讨论。作为初进学界、顾忌较少的新生力量,朱立元拥抱学术界思想解放的热潮,积极寻找、翻译和引介国外文论、美学及方法论方面的论著,合作主编并撰写发表了国内较早提倡文艺学、美学方法多元化的多篇文章。比如,提出现实主义首先应当是一种美学范畴和审美原则,而不仅是一种创作方法。又比如,从心理学层面探讨审美的共同人性基础。这类工作都充分体现出作者的勤于思考和善于创新的热情。
1980年代前期,美学的讨论正是社会思潮的热点。“文学是人学”的命题被重新提出,与哲学、美学和文艺理论界关于人道主义问题的热烈讨论相互融合起来。李泽厚主编的“美学译文丛书”出版,甘阳等人主编的“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中也有很多美学书籍,这些出版物均在社会上形成了很大影响。朱立元也在其中主动发展自己的文艺学和美学思考。他回顾认为,站在美学研究的高度上,来考察文艺理论的发展,同样有很大好处,根本上是审美眼光的问题。
不断触类旁通,正是美学研究的生命力。朱立元说到,这一时期,对自己影响很大的两本书,是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和《美的历程》。前者做的是康德哲学系统的批判,康德与美学有密切关系。“这本书对我继续研究从康德到黑格尔,起到的影响非常大。蒋先生的《德国古典美学》,就从康德开始讲,最后到黑格尔。李泽厚也是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去把握康德。”后者则是概括中国古代美学思潮,在理论方面有卓越建树。“李泽厚用现代的理论思维,一步步概括中国古典美学中实践理性的思潮从古至今的发展,令人十分佩服。而对了解中国古典美学发展的线索也很有启发。”
作为实践美学的主张者,朱立元正是在与后实践美学提出者的论争中,进一步发展自身的美学思考。自1980年代以后,接续1950、1960年代形成的格局,中国美学的四大派,借由马克思《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下称《手稿》)的讨论继续发展,都有了新的思考和完善。由于种种原因,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美学,逐渐上升到主导地位,成为主流学派。而到了1993年,青年学者陈炎对李泽厚实践美学的重要观点“积淀说”提出尖锐批评。接下来,杨春时、张弘、潘知常等学者批评实践美学,提出走向后实践美学。这场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争论长达十多年,参与人数众多,对当代美学研究有深远影响。
在1990年代初,朱立元发了两篇文章,为李泽厚辩护。文中既肯定实践美学仍有继续发展的生命力,也指出其中尚包括蒋孔阳等其他学派,不可与李泽厚的主流派一概而论。而在持续数年的深入讨论中,朱立元重新学习马克思经典著作,研究西方现当代哲学、美学尤其是现象学论著,进而发现这些批评观点不无合理和可取之处,其中一些“确有振聋发聩的功效”。虽不完全赞同,但朱立元得到非常大的启发。他意识到,李泽厚的实践美学虽然深刻而重要,但并非无懈可击,并未跳出主客对立的认识论框架,将实践概念局限于物质生产劳动,始终无法真正解决物质功利性的实践如何过渡到非功利性的审美。
深入全面思考实践美学的功过得失,并认真审视自己持有的美学观点之后,朱立元认为,大方向上仍要坚持实践美学,不能抛开实践而走向“后实践”。这成为朱立元开始思考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最初动因。2007年出版的代表作《走向实践存在论美学》即为对应代表性成果,至今酝酿并不断完善已有20余年。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展开学术争论的过程中,朱立元与陈炎、杨春时二位学者相识相交,成为好朋友。

针对其后意识到的李泽厚实践美学的局限,朱立元也撰写文章进行批评。2010年,他发表了《试析李泽厚实践美学的“两个本体”论》,主要批评李泽厚先生在实践美学中提出的工具本体和情本体。既然将“本体”界定为“最终的实在”,就不应有两个并列的本体。而朱立元的看法是,李泽厚之所以讲情感本体,就是开始意识到,美学完全停留在认识论框架内,只从物质实践讲,有些问题讲不清,这已开始局部突破认识论思路。李泽厚在其他文章中对此做了一些解释,但没有完全解除朱立元的疑惑。
与之同步展开的还有另一场相辅相成的论争。朱立元1992年出版的《历史与美学之谜的求解——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美学问题》,是最早系统谈马克思《手稿》美学思想的专著。朱立元提出,《手稿》中“Ontologisch”指向的概念,与传统本体论的实体主义不同,而是具有实践的品格。1995年,他又专门撰文辨析了当时美学界和文艺理论界对“本体论”和“本体”概念的误用,认为译为“存在论”是更为准确的做法。意识到中西对“本体论”的看法和用法都不同,朱立元自那时起开始关注存在论问题。

看到李泽厚美学的弱点所在,也常深感自身仍受主客二分的传统美学思维方式影响,朱立元也着意思考,如何在维护现有实践美学的实践哲学论基础上,去突破其局限,使其有所发展。反复学习《手稿》等著作后,他意识到,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基础上,引进存在论的维度,使其有机结合,可能突破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思维模式。他还发现,马克思对“存在”也有系统论述。特别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提到“全部社会生活本质就是实践”。马克思实践范畴的原初内涵,就不仅是物质生产活动。这也成为朱立元形成实践存在美学观念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依据。
这又引发了一些批判声音,认为朱立元强调“存在”,是把马克思的观点“海德格尔化”了。对此,进一步读书研究后,朱立元做了更深入地辨析。他指出,虽受到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启发,但自己的美学观奠基于《手稿》中重要而基本的哲学与美学观点;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与实践没有关系,而马克思的存在论则与实践紧密结合。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就做过明确表述:“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在《手稿》等处亦有以实践为中心的存在论思想的明确表述。朱立元认为,甚至可以把马克思视为在西方最早创立实践存在论的人,这比海德格尔早80年,由此则更不可将对存在论维度的引入视为“海德格尔化”。

“各方相互又写过一些文章,最终没有定论。”朱立元说到。而他自己回看,更坚定了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思考,“正是以马克思关于实践与存在一体的思想为哲学基础,寻求建构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基本思路”。他在2016年出版的《马克思与现代美学革命——兼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哲学基础》,谈的是马克思的现代存在论思想,即是在由反批评的论争中酝酿写成。2022年出版的《重读马克思<巴黎手稿>札记》中的几篇文章,则详细探讨了马克思《手稿》中,“Ontologisch”这个词是在什么意义上用的,又用德文原文来对照几种翻译。
“学界就是这样,讲道理大家都认同。并不是说你都是对的,但你也有对的。大家可以交流。”朱立元认为,众声喧哗和多元发展,正是各方尝试探索的结果,也是应当提倡的。“不同的尝试,不同的观点,在学术争鸣中可以互相借鉴,彼此融合,共同探索,当然也可以自成一说。”他2000年出版的第一本文艺理论的论文集,取名为《理解与对话》,表达的正是大家不为争个高下,而是共同追求真理的意思。
实践存在论美学:美如何生成
朱立元说到,自己的实践存在论美学,从提法到思路,也是与许多学生一起反复讨论产生的。最早提出“实践存在论”时,朱立元甚至并非有意而为。多年后他的学生发现,在1988年《现实主义问题的哲学反思——兼与王若水、杨春时商榷》的文章中,朱立元已用了“实践存在论”的提法。只是当时所指与后来大不一样。在引入存在论的维度之前,朱立元也用过“实践本体论”的表述,最后转成更为准确的“实践存在论”。
新的观点之所以能够形成,除了学术上的对话切磋外,离不开内在的思想源头。朱立元认为,自己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观点,根本上源于前述马克思《手稿》里的现代存在论思想,也受到蒋孔阳的美学思想的重要影响,重新思考了一系列美学理论的基本问题。
1990年代初,朱立元就将蒋孔阳的美学,概括为以实践论为哲学基础、以创造论为核心的审美关系学说。而1999年蒋孔阳去世后,朱立元重读了他的美学论著,写了系列“新探”文章,认为他的美学是通向未来的美学,在新世纪仍有其生命力。
审美关系是其中的关键。朱立元在2004年发表的《走向实践存在论美学——实践美学突破之途初探》一文中明确提出“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理论构想。在朱立元看来,“美是什么”这样的提问,本身已预设了美的存在——美作为客观的实体,或是客观实体的一个属性已经存在了。“这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思维方式,恰恰是最不符合美本身的。”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思考方向,就是要跳出认识论思维方式,摆脱对美本质的追问,转向对美如何存在的存在论探寻。“离开审美活动,就不可能有美。在时间上,审美主客体与审美活动应该是同时生成的。但在逻辑上,是审美活动在先,也就是审美关系在先。用蒋先生的话说,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才是全部美学研究的出发点。这样谈美学,就与以前的美学有所不同,哲学基础和美学问题结合得更加紧密。”
由此,朱立元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认为,美是生成的而不是现成的;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只有在审美活动中现实地生成;审美活动是一种基本的人生实践;广义的美是一种人生境界。
“需要破现成论,立生成论。我们的出发点就不是美的本质,而是审美活动。从审美活动探讨美,美就不是现成的、固有的,而是生成的、现时的,美只存在于正在进行的审美活动中,存在于动态的创造之中,面向未来,生生不息。现实的美和现实的审美主客体都是在现实的审美活动中生成的。”
现在不难意识到,20多年前提出实践存在论美学时,朱立元反复强调的“生成”一词,如今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技术浪潮之中,又变成了新兴的流行语。其展现出的前瞻性,正侧面印证了该理论精准深刻地揭示了事物流动中不变的本质。

朱立元主编的《美学》教材,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20多年经过数次修订。朱立元以实践存在论美学的逻辑去建构这本教材。即遵循审美关系、活动在先的原则,并不正面去寻找和界定美的本质,而是首先以审美活动为逻辑起点,探讨审美对象和审美主体如何在审美活动中现实地生成,以及审美活动的性质和特点。接着分别从对象形态和主体经验两方面论述审美形态和审美经验。然后论述艺术和艺术活动。最后落实到审美教育即美育。它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代人对美的理解和认知。
朱立元曾在1997年至2004年担任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院长,对中西美学的互鉴长期关切。在他看来,借由实践存在论美学,有可能找到互通的契合点,令西方美学与中国传统美学、哲学更好地互动互释。西方传统中,美学致力于对于美的本质的追问。而中国美学是渗透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如蒋孔阳研究的先秦音乐美学,其核心是“和”;倘若拘泥于探讨美的概念,则无法抓住中国美学的特质。而实践存在论美学在哲学层面,是恢复实践的原初内涵,把实践扩展为人的现实的生存实践,这就与强调人生实践的中国古代哲学相通。在美学层面,实践存在论美学认为,广义的美是一种人生境界,这也与中国古代美学传统相通;审美形态则是在不同条件下不同人生境界的感性表现形态,一方面立足于中国古代美学资源,另一方面也使审美形态成为内在于人的东西。以此,可以有效地阐释中西方的美学问题,具有一定普遍性阐释的效力。

2024年4月,朱立元夫妇与德国著名汉学家卜松山夫妇合影。
虽然对自己提出的实践存在论美学有自信,认为可以作为对马克思美学思想的阐释继续走下去,但朱立元始终强调,自己只是在“走向”实践存在论美学,并非已形成了完整的、成体系的美学主张,当年的基本观点存在论述不完整或不全面的局限,有些地方未曾深入探讨,而近年来写的东西也相比之前有所加深。“我并不认为这是凝固的、成熟的一套东西。我可以抛弃,可以自我否定。只要别人的批评有道理,我就接受。学术观点是可以讨论和争鸣的。”
厚重与精微:从美学史到美育思想史
蒋孔阳认为,一个人做学问,最好是先对某一门学科的历史,有一个全面的大概的了解;然后再选择其中的某一个代表人物或某一个专题,进行深入的专门性的研究。等到有了一定成果,再扩大范围,旁涉各家。最后,联系现实的实际问题,摆脱对他人的依傍,自立门户。
或是源于老师的影响,又或是自身的热忱与时代背景的推动,朱立元自走上学术之路开始,便在钻研黑格尔美学的同时,去推进宏大叙事的工作。与蒋孔阳共同主编的《西方美学通史》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成果。朱立元感到,德国古典美学是一座高峰,到了高峰也会走下坡路,后面也没有再超过这座高峰;那么,做了通史之后,回来再看德国古典美学的代表人物,将其放在整个历史脉络里,可借由多侧面思考生出不同的结论和评价,也会对后期阶段的美学心态看得更清楚。
这类大部头的成果得以形成,也是朱立元抓住机缘一步步推进而来。1986年,朱立元开始为本科生开设“现代西方美学流派选讲”课程,萌发了“续写”朱光潜《西方美学史》、把20世纪的美学史写下去的念头。1987年,现当代西方美学受人关注,出版社希望出版可供学习参考的资料。朱立元恰好感兴趣,便作为副主编,协助主编蒋孔阳努力搜集资料,尤其关注新出现的、尚未翻译过来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编选了《20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这样也算是做一件小小的好事,也比较新颖。”最后这本书出了上下两册。后来,因读者需要,蒋孔阳又主编了《19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

就此,朱立元意识到,前述工作中获得的材料,可用来编写现当代美学史。1993年,他主持编写的《现当代西方美学史》出版,全书近90万字,从世纪初一直写到1980年代,与西方美学发展同步,几乎集成了20世纪所有西方重要美学流派、美学家,对其进行历史梳理和考量评述。虽然当下也许看起来粗糙,却是中国较早也较系统的现代西方美学史专著。这也是朱立元研究领域的一个拓展和转向,从古典美学延展到现当代美学。
而在1990年,朱立元就跟蒋孔阳提议,申报国家社科基金,做一部贯穿古今的《西方美学通史》。而后,朱立元帮助蒋孔阳起草申报书,也做了相关具体工作。作为“八五”重点规划课题,这部通史在1990年底得到立项批准。最终在1999年10月得以出版,前后跨越10年。
蒋孔阳1999年6月过世。后期统稿全由朱立元进行。“那个时候身体还可以,拼命赶了出来。”1998年统稿时,朱立元发现,有些新的东西要翻译和补充,特别是现当代部分。这部分是在《现代西方美学史》基础上扩充、拓展、修改而成。朱立元便将现当代部分分为两卷,进行了较大的调整和修改补充。就此,虽然统稿时间变得更紧。但仍能赶在国庆节之前出版。朱立元提到,统稿对自己也有很大启发,对各个时期的西方美学发展,都梳理出一条线索,归纳了每个阶段的特点。“做一点宏观的,再和微观的结合,努力把它们统一起来,就我个人的体验看,还是有好处。”
这种大规模的通史,不光国内没有,国际上也没看到过。朱立元介绍,西方做美学史研究的是个别的学者,材料有限,语言掌握也有限。而中国可组织力量来做出宏大的通史,由不同作者组成团队,请大家负责各自最熟悉的部分,共同做一个大项目。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学者对世界美学的贡献,历史上也需要留下这样的东西。

而说到这部自己参与主编的通史,朱立元也很谦虚:“缺点也有一些。特别是后面几卷,有些任务不一定对应每人的所长,或说特点方面也有掩盖或冲淡,这是不足的地方。但总体来讲,能做这么大的事情,还是比不做要好。”
迄今为止,它依然是中文世界西方美学史领域覆盖面最广、体系架构最为完备的著述。在最初的编写过程中,大家讨论,将来还会有其他人写,这部书能管十年就不错。但2011年,出版社提出希望再出新版。朱立元又组织力量修订补充。2013年,新版《西方美学通史》面世。朱立元将此视为对蒋孔阳的纪念。
朱立元也在继续完善后现代的脉络。“虽然做得晚了一点,但也是把之前的工作补充完整了一点。”他感到,《西方美学通史》写到20世纪,后面很多内容没有充分展开,尤其是后现代部分。2015年,朱立元主编出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思潮论稿》,作者大部分是自己的学生,每人分工选题目,也尽量发挥个人所长。
不得不提的是,朱立元先后还主编了很多美学史著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2009年出版的三卷本《西方美学思想史》,2017年出版的三卷本《西方美学范畴史》。另外,其主编的教材《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西方美学史》等,也经过多次修订,是该领域使用极广的书目。
2025年底,朱立元主编的五卷本《西方美育思想史》即将出版。这无疑也是十分重要的补充。“迄今国内外的大量美学史著作,包括我们自己编写的几部美学史或者美学思想史在内,论及美育思想的内容都十分薄弱,除了席勒以外,即使写到一些美育内容的,也或者比较简单、零散,或者一笔带过,使美育思想的历史演进成为美学史书写中一大‘短板’。”朱立元强调,完整的美学史绝对应该包括美育思想史的内容。而这部以思想史为主线的书,涵盖某个时代美育实践中体现的美育思想,又重点关注那个时代哲学家、美学家对美育的看法。
审美教育可以将审美对象包含的人生价值意味,直接作用于受教者的情感世界,潜移默化地塑造和优化人的心理结构,有利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朱立元说到,或许这部书专业性较强,与直接指导审美教育工作尚有距离,但很多内容仔细看,对教育工作者有参考价值。从古希腊开始,许多哲学家实际上做了一些美育工作,而在不同时代、不同的国家和民族,都有不同的美育方式。“虽然书中说的是西方的漫长历史,和我们当前直接面对的现实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审美教育能发挥德智体劳都不能代替的作用,能熏陶我们的心灵,提高审美素养,提升人生境界。”
尤其是,在迎接人工智能发展、建设“新工科”的任务之下,审美教育显得更为重要。朱立元认为,现在非常需要美育,比如学校和社会中的美育要建设得更好,而这并不是很快就能实现,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