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位复旦人的《人间世》故事:怎样才是对生命最好的告别

2019-03-22 09:19
上海

2019年1月1日,《人间世》第二季在东方卫视首播,网友称“只敢看一遍的满分作品出第二部了”。该片以医院为拍摄原点,通过镜头展示最为真实的人物和故事,记录了人们疾病面前,痛苦而无奈的选择。

复旦青年联系了11位复旦人,其中既有参与《人间世》第二季拍摄工作的医护团队和复旦学生,也有被《人间世》感动的复旦观众,他们从拍摄者或观众的角度出发,讲述了自己和《人间世》的故事。

也欢迎各位读者在评论区里分享你们的观看体验。

实习:披着医生的皮,我仍是一个记者

复旦大学2015级中文系 郭方旋璇:

实习结束后的某天晚上,我们跟秦博老师(《人间世》导演)在夏朵吃饭,他说白天拍了一段特好的——后来成为了人间世第二季第一集院内的第一个镜头:王松茗小朋友挣扎着大哭说我要呼吸我要呼吸什么杀人医疗方法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不要不要等一下等一下……

哪怕在医院呆过许久,我还是瞬间如鲠在喉。

2018年8月中旬到11月中旬,我在《人间世》第二季摄制组实习。因为之前曾在肿瘤医院做过报道,我们直接被秦老师“丢”去了肿瘤医院,“当正式记者来用”。从前我在综合治疗科时常被人认成家属,终于穿上白大褂别上工作牌,一天之内,我在病房被病人喊护士、在急救室被护士喊医生、在办公室被医生喊老师。有次急救,护士们去推抢救车,情急的家属拽住我的袖子说,医生啊你看看她,护士对着我喊:“你为什么不动啊?!”彼时彼刻,患者的生命仿佛肉眼可见地流逝,我好希望自己真的是个医生。

不过我很快就改变想法了。

胰腺外科出现了一个手术难度相当高的病人,同意拍摄。麻醉前一刻,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说姐姐加油,我们陪着你。手术结束时,摄像老师和秦老师撤机子准备去病房拍家人,我又鬼使神差地申请等她麻醉恢复。那是我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看着一个人从昏睡中慢慢醒来,不断挣扎,努力召唤自己神志的样子。她来来回回问了我十几遍:手术结束了吗?东西切掉了吗?我的肾保住了吗?你真好。有你在真好。真的。

我一只手被死死攥着,腾出另一只手去拭她的泪。她明明笑着却泪如泉涌,怎么也擦不干。于是突然觉得做记者也挺好的,是进进出出的局外人,却在缝隙中占据一个奇特的位置,以假乱真地罩着医生的身份,却拥有医生不能有的时间,去陪伴,去安抚,去做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在无意之中建立很深的信任。

披着医生的皮,我仍是一个记者,去观察,去捕捉那些幽微的情绪——那一晚我反反复复地想起她的眼泪,突然更深地懂得了在手术台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睡去又醒来的恐惧,也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医患之间的信任何其重要。

所以看到王松茗小朋友那样剧烈的挣扎,想哭远远大过了想笑。

后来有天在综合治疗科,一个女儿知道了父亲的癌症恶化速度极快,在走廊里情绪崩溃。见过许多哭天抢地的哀嚎,而她带着哭腔细数给父亲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最好的水果和鱼,冬虫夏草和铁皮枫斗,今早煲的鸡汤,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穿不上,吃不了,希望在自己眼前摔碎。我被细节一击而中,对自己说,我穿着白大褂,不可以哭,不可以哭。心里的弦紧绷着,结果忽然发现天旋地转,眼花耳鸣,冲出去蹲着出了一身汗才回神。《人间世》里有无数的场面告诉我们医学的边界,家属不可抑制的复盘与自责,是最朴素的一种,我也曾一时难以承受。

秦老师说,要敏感,又要克制,这种拧巴,是我们都需要的修炼。

 思考各种命题的时候,每次走出医院就开始报选题。秦老师夸我眼光不错,但对最后的成片而言,我们基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一则我们呆的时间太短,但同时也是本片的性质决定的。在做一定范围筛查的基础上,基本依靠的就是人力蹲守、肉眼观察,跟病患交流。故事每分每秒都在发生,自其变者而观之,纪录片是在与时间赛跑。

李闻导演在拍危重产妇的时候,我也在线上追踪一位危重产妇的家属。刚刚跟家属沟通好,跟秦老师打好报告,准备去医院看一看的时候,收到了这样的信息。

还有那位突然病情危重的诗社社长,朋友圈看到救助请求立刻转给了秦老师,觉得是一个有生机的选题。二十分钟后,瑞金医院回复说:“刚刚没回复就是在抢救他,快死了。”面对生命的飞速快速凋落,来不及叹息失去选题,唯有默哀流逝本身。

蹲点拉家常之余,我也跑过好多科室,曾经一口气记下十二个95后的情况,从癌症IV期到未分化型,从鼻咽癌颅内侵犯到农村女孩的卵巢切除,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何找到扶持、陪伴与希望,找到生机,找到大命题的切口,都是问题。慎而又慎地开机之后,也有成百上千的素材最终躺在那里,有时拍到一半家属突然改变心意,终止拍摄,拍完的素材全部作废。当然更多的是事后的筛选,限于时间,限于故事的大逻辑线,限于许许多多,百里挑一,是一个必经又无奈的过程。

离开的时候,肿瘤医院宣传科的哥哥姐姐调笑说我们蹲了那么久也没拍出什么大故事,怕不是要被下一周正式进组的导演姐姐pia死。面对秦老师莫大的信任,我确乎遗憾且歉疚,但我想这大约是每一位导演的日常,这样一部纪录片,故事的开端,本来就是日复一日的蹲,与守,坦诚,与信任。

复旦大学2016级新闻学系 周鑫雨:

我在《人间世2》导演组实习了快一个学期。与其说这是一份工作,人间世带给我最多的是“直面生死宿命”和“学习活着”的机会。随着第九集《浪潮》的播出,肿瘤医院胰腺外科的一幕幕便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中浮现——操着上海话与病人交谈的医生,挤满家属的办公室,因黄疸而面如蜡色的患者……这是我踩点最久的科室。穿着白大褂“入职”的第一天,胰腺外科的金医生就给我打了一剂预防针:“这是死亡率最高的一个科室。”由于前期症状与胃炎相似且不明显,胰腺癌一旦被查出往往已是晚期,诊单几近将患者判处死刑。

在那一间办公室中,医生的桌椅都靠墙摆放着。其间摆满了桌凳——这是特意给医生和患者家属留下的交谈空间。实习期间,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病人:一位西装革履的意大利男子带着同伴前来,问诊完毕还不忘交流讨论第二天的工作会议;一群身着袈裟的西藏僧人肃立在自称是“喇嘛”的男子的病房门口,随行的家属说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和医生强调:“……他是甘支州的活佛,你们要救救他。”但办公室中最常见的景象,是家属们拎着装有“片子”的白色塑料袋,涌往医生身旁,在得到病情分析和治疗计划后,捧着医生的双手不断道谢;但一出门,只能强忍住眼泪,转而与病榻上的亲人唠起家长里短,一听到“死”字,便着急地让病人往地上啐一口,还不忘在上面跺几脚——生死关头,人们开始在人间相信鬼神宿命。

“先睡一觉。”这是手术前,虞先濬主任对患者说的一句话。我穿着隔离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在手术台前(医生怕我见血腿软,还特意给我一张凳子)。患者赤裸着,遵循医生的指令蜷缩起身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置管时他的眉眼皱成无数条沟壑。各种管道开始连通命脉,随着呼吸和心电图的波浪伏动,成为活着的标志。“开始注射牛奶。”医生口中的“牛奶”,是乳白色的麻醉剂。不到半分钟,“牛奶”开始起效,患者的紧皱的眉渐渐舒展。灼热的超声刀伴随着吸液管的吮吸声将肉体切开,烟雾从切口中不断升腾,焦味开始弥漫在手术室中。胰腺手术难度极高,医生们形象地称之为“在豆腐上绣花”。这场“绣花”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其间救治和育人同时进行。年轻一代的医生在手术中被试炼,动作稍不准确利落,便会被虞主任指出。手术在年轻医生缝合的最后一针中结束,但病魔或许只是暂败,多年的专业与谨慎让医生无法宣告完全的胜利。

▲上文提到的手术现场

当时虞主任问我,第一次看手术有什么感想。我突然有些词穷,多而凌乱的感想反而让自己如鲠在喉,最后只憋出了“很辛苦”三个字。现在看着《人间世2》细细回味,反倒觉得“苦”最是人间世的滋味。医生、患者、家属,身心俱疲,因此回归寻常,好好“生活”显得格外甘甜。手术当日中午,我和胰腺外科的几位年轻医生在医院食堂吃了饭。他们告诉我,入职以来,在食堂坐着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病人和家属都在等着,平时我们都打包在办公室吃。”为了赶上他们在生死中的健步,我加快了扒饭的速度。

医务工作者:医生和病人始终是战友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主任 虞先濬:

人间世的拍摄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我们现在的浴血奋战,也让我们回想起年轻时的青涩和无助,由此真的非常感慨。一名胰腺外科医生的成长实在太不容易,除了自己的努力坚持、刻苦好学,老师的悉心带教、薪火相传,更要感谢的是我们的病人。正是我们的病人才造就了我们,优秀的胰腺外科医生的成长与养成一定会付出血的代价。尽管现在面对我们这样高风险高难度的手术,面对有时候并不尽如人意的并发症与治疗效果,我们的病人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医生的苦衷,但我坚信医生和病人始终是战友,只有医生和患者紧紧的站在一起,才能共同面对我们的敌人,那就是疾病。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主治医师 吉顺荣:

《人间世》剧组几乎与我们同吃同住,捕捉了大量细节,原汁原味地展现了我们科的日常工作。尽管如此,实际临床的日常工作还要来得震撼一些。胰腺专业的专科发展需要我们医生具备一种情怀,也就是虞老师说的有追求、有理想。胰腺外科是一个高风险的学科,除了不断磨砺医术,精益求精,还需要病人和家属的理解配合。希望通过这个节目,能够向外界传递更多的正能量,有更多学生愿意学医,有更多的老百姓了解理解医生。

复旦大学胰腺肿瘤研究所教授 秦毅:

平时大家都是如同拍摄中的一样,周而复始的工作着。只不过当把这样的工作场景展现在镜头中,自己作为观众观看自己的生活状态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胰腺肿瘤外科,是一个对技术要求很高的学科;如果考虑所谓的“性价比”,估计很少有人会主动选择从事这样的工作。

再看该片,回首过往,向我们的带头人致敬,向我的同事们致敬,向自己致敬。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主治医师 金凯舟:

胰腺外科是普外科中最复杂、风险最高的亚专科,胰腺外科医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其中各种滋味,感谢人间世摄制组将我们的心声、将我们工作中的点点滴滴广而告之,希望有更多的大众能够理解我们,我们也更好地为患者服务。病魔已经像一座大山横杠在我们面前,医患本就该携手共进、砥砺前行。

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硕士 张芜湖:

《人间世》第二季第九集《浪潮》,讲述的就是大医生和小医生的故事。小医生不断精进,不断练习,闯过许许多多的关卡,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

医生的精进之路,道阻且长。医学的发展浪潮,永不止息。

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硕士 黄秋依:

掐点看了《人间世》第二季第九集的首播,途中没有快进,回放倒是不少。尤其是看着虞老师在镜头前,平静地说着那些每天都在跟我们说的话,突然之间觉得理解了恩师对我们以及这个行业的期许。培养一名合格的医生有多难?从上台腿软、缝线手抖到收放自如、术精岐黄,这座白色巨塔的台阶,是一代又一代人朝耕暮耘铺上的。这其中不仅包含了医务工作者,还有医生最好的老师——患者。

观众:在苦难中寻找希望的力量

复旦大学2018级中文系 张玮:

最初点开《人间世》第二季,恰好是上学期的期末,我哭到不能自已,无心复习。生命太美,也太容易枯萎。在病痛面前,我们都变得渺小,可恨现实残酷。第一集《烟花》中,那群孩子,还没有见过更大更美的世界,就匆匆地离开了。烟花绽放的时候,绚烂了整片天空,面对凋零的落寞,我们束手无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复旦大学2018级新闻传播学类 陈希雯:

《人间世》系列纪录片,正如其名,展现人间世态。医院,即使它承担的是救命的职能,但它却常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地方。这部纪录片聚焦于疾病痛苦,将医院内的真实场景通过镜头传达给观众。同时医患关系作为一条贯穿的线索,每一分集都启发着人们关于如何正确认识和构建和谐医患关系的思考。它为我们打开了了解我国真实医疗现状的窗口,更给我们上了关于“绝望和死亡”的一课。但其不止于绝望,绝望中的温情是最为动人的。

复旦大学2018级新闻传播学类 王宇航:

放一个烟花能有多简单?举起一只手,张开五指,你看,一个烟花。

生一个孩子能有多执着?赌上生命,换一个孩子。一声啼哭,生和死在此交汇。

吸一口空气能有多困难?等上十年,只为一个健康地肺。一口呼吸,生命接力继续奔跑。

人间世,人间百味。尝尽人间百味,方知生活苦与甜。

复旦大学2018级法学系 臧莹奇:

第一次知道《人间世》这部纪录片,纯属偶然——它是来自我室友的分享(上个学期中,她所选的一门模块课)。第一季的故事我从她口中已经了解,于是在第二季开播时,我便开始了“追剧”的历程。

每一个生病的孩子后面牵扯的都是一家人疼痛的心,在导演的镜头中,我们可以发现那些父母隐忍的哭泣和随时举起的摄像头,想时时刻刻把孩子记录下来,唯恐下一秒失去。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我是在凌晨看到的第一集。忘不掉的是枕边湿透的痕迹,眼睛红肿。我们都会笑称人间世是“眼泪收割机”,但看过之后,我们除了哭泣,除了难受,我们到底收获了什么?

“只有置身于足够黑的绝境,才会主动追求那道光”,死亡虽然可怕,但却更显示出生命的尊贵。最终,安仔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的眼角膜捐给了另外一个承受黑暗痛苦的人,代替他来寻找光明。

痛苦,往往是人类情感中最为极致的表达。感动我们的是那些在苦难中寻找希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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