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之美在于春

2019-03-21 18:17
广东

文 | 王国华

春天来了,叶子也该落了。 

深圳的树叶从钻出来那天,可能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幕。树皮没有告诉过它,枝干没告诉过它,它自己也无须瞎猜。 

气候多么温润,空气多么体贴。在这样的天气里谁还好意思凋落,好意思想到死亡。如果有人跟你谈起死亡,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很尴尬很遥远的话题。为什么无缘无故谈这些呢?跟春天有仇吗?

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好了。 

密密麻麻的树叶也会被虫害侵扰,被风雨催逼。这一辈子怎么能不遭遇点挫折。 

平时都是微风细雨,基本上一个晚上就结束了。第二天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就像人做了一个梦。人都可以有噩梦,何况不能行走的树。好 在第二天响晴白日,昨天被风雨敲打的痛轻易就抹平了。

也有刮台风的时候,是北方人想象不出来的那种狂暴。云山雾罩, 囊括了整个天地。广告招牌、树枝、轮胎、西瓜、雨伞,都被吹得满地 乱跑,惊惶失措,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咔嚓一声,树叶随着树干掉落在 地上。被太阳晒上几天,失去了水分,死掉了。跟没有边际的、依然站在树上的亿万片叶子比起来,这些损失只是一小部分。大海中的小鳞 虾,被鲸鱼成吨地吞吃,也没影响它们一代代繁衍壮大。台风一停,一 切又重新开始。

这时它们不会有什么怨恨,它们失去了亲人。但亲人太多了,剩下的,依然相互依偎。悲伤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诗人说时间可以抚慰一 切,而在深圳,对于这些树叶来说,温度可以抚平一切。

悲伤、忧虑、惊惶、恐惧、抑郁,都因恰当的气温而变成柔顺。 

它们经过了一个暖暖的春天、酷热的夏天、晴和的秋日,然后是一个暖暖的冬天。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度,而且只持续几天。新的春天马上开始了,它们像昨天一样睁开眼睛,在鸟鸣中迎来清晨。

只一年时间,它们就经历了人的一生。它们习惯了日出日落,汽车尾气。习惯了偶尔的暴烈。见过了世面,它们心态更平和了。那厚实的、油汪汪的叶片,让它们显得朴拙、凝重。它们在树枝上扎得更深 入,粘连得更坚实了。一阵风来,抖一抖肩膀,没事一样。

什么凋落,什么枯萎,它们的字典里没有这些字眼。

发生在春天的凋零,可以让新生多一点警惕(欧春健 摄)

在深圳,凋零并不是新鲜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年四季,鲜花无所顾忌地开放着。红与绿,紫与蓝,黄与白,眼睛被绚烂得都要麻木了。那些艳丽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廊檐,人在花丛里行走,沉湎于花的香与甜。如果你想醉,随时都会醉去;如果你想睡,也随时可以安稳地睡 去。但那么多的花,如果只长不消,人早晚被淹没。“被鲜花淹没”这 么一句诗意的话,也能变成灾难。它们泛滥而来,进了你的房间,占有了你的餐桌,上了你的床,堵塞了你的呼吸,阻挡了你的道路,你就无 路可走,无处投奔。

但你去年看到的和今天看到的,是同样多的鲜花。新的鲜花开放了,旧的那些鲜花都去了哪里?

它们一定是凋零了。只是它们的凋零很浅显,轻轻地落到土地上, 被清浅的泥土埋掉了。它们走的时候没有大声喧哗,也没高声喊痛,而留下来的花也没有大惊小怪。

一成不变的鲜艳掩盖了浅显的凋零。植物们按部就班,各安其位,各自绿着或者鲜艳着。

在这个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春天,叶子们一夜之间都黄了。教科书里说,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日子。深圳的植物们不会理解。为什么要在春天复苏而不是其他季节?已经醒着了,为什么还要复苏?它们一如既往地绿着,无所事事,享受着晴和的阳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跟它们说了些什么,它们好像一起顿悟了。 能在一个晚上,说服这么多叶子,必须要派出多少只鸟,多少只虫子,多少支队伍,需要怎样的动员,这些都无从晓得了。通过这件事, 我们明白了季节竟有如此大的能力,有人类无法预知的神秘法术。只一 个晚上的时间,叶子们达成了共识,统一了想法。

第二天一早,树叶纷纷从树上跳下。它们头也不回,似乎也没有认 真地告一个别。

两三天时间,它们几乎全部落下来。偶尔一两片还在树上飘摇着, 也许是没彻底想明白,也许被绊住了脚,但内心的急迫是显而易见的。 它们摇头晃脑,扭动着身子,一副要摆脱什么的样子。终于在第四天, 它成为落下来的最后一片叶子。

有的树叶第一次没有跳到地上,而是落在了枝丫上、车顶上。它不甘心,跃跃欲试,等待着风把自己吹下去。在树上,它们拥挤在一起。 到了树下,还要在一起。飘落在远处的那一片叶子,独自张望着,它的内心该是多么伤悲。

由绿变黄,看似无奇,想想却是要经过多长时间的酝酿。一个人由 帅变丑,由年轻变衰老,由精瘦变为肥胖,都是一个好漫长的过程。叶 子们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暗地里使了多少力气。来自天空的劝说固然 很重要,自己的努力也是一方面。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水到渠成的事儿。 人变衰老也是要经过努力的,由绿变黄岂不更需自我加压。

落叶的季节,街上经常传出一种奇怪的鸟鸣。鸟鸣一般集中在 早晨,属于群体行为。天刚刚亮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此起彼伏的鸣 叫。有点像农村的鸡叫连成片。这种鸟却是下午和傍晚的时候大声鸣叫,孤零零的,是一种很单调的声音,只一个音节,听上去好像是 “好”“好”“好”。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欢呼。

单看某一片叶子,个个脉络清晰,恰似盛开的手掌,伸出来就没有 打算再攥回去。它就那么舒展着,好像一个哲学命题。

枯黄的叶子带来了天上的消息。虽然只比地面高出几米十几米,空 气还是那些空气,风还是那些风,其实仔细想想是不一样的。姚明和曾志 伟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观、爱情、饮食习惯、想 法,都因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差距而大不相同。何况树上树下有十米几十米 的距离呢。一片在高处站那么长时间的叶子,对外物的判断已经是另一种 境界了。当它落到地面的时候,发现世界整个都变化了。它要把曾经看到 的一切,在这个新的地方,向新的同伴讲述一遍。新同伴包括蛇、蜈蚣、 蚂蚁、共享单车、一只偶尔从自己身上踩过的脚。它们与天上的鸟、白 云、翻飞的塑料袋是不一样的。黄叶要耐心地做一个陈述者。

看,这是一种怎样的场面?成千上万的叶子。这条马路上好像只有叶子。空中飞舞着金黄,地面堆积着金黄。从人行道的这头看过去,满 眼的黄,一望无际。偶尔经过的一两个人显得那么渺小,巨大的金黄的 背景,把主角完全淹没了。它们不用强力,只动用自己的颜色就够了。 颜色也是力量。这浩渺的金黄里面带着无数个来自天空的想法,神谕一 般。它们离阳光更近,是阳光的信使,是另一个世界的搬运工。它们一 起努力,似乎只需很短的时间,就可以改变地面上原有的渺小、狭隘、冲动和狂傲。

这是一幅单纯又耀眼的画面,路人都忍不住停下来拍照。那些落下 的叶子纷纷张开嘴,赶紧把要说的话讲出来。人们听到满世界发出窸窸 窣窣的摩擦声。那么悦耳的声音,人们当成了歌唱,而不是提醒,或者交流。

第二天早晨,这条长长的金黄地带完全消失了。 

一个步履蹒跚的保洁员,手持一把硕大的扫帚,推着一辆铁板车。

他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无数片叶子全都聚集到他的手推车里,互相推搡着,扒着车沿儿无奈地看着外 面,仿佛被无辜装进囚笼里的犯人。

保洁员把它们推到附近的垃圾场,一根火柴,一股浓烟直冲云霄。 烟雾冲向更高处,比叶子曾经生长和落下的地方更高。经过树枝时,看 到自己掉落后留下的小疤,已经化为烟尘的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

它们带来的消息已经随着它们的燃烧而烟消云散,重新回到天空。貌似强大的阵营,说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干净的地面露出鲜亮的柏油黑。 仅仅一个年迈的老人,就轻松把它们处理掉了。老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以此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到了夜晚,金黄又铺下来了。这新落下的金黄,再次被扫走。一直持续好几天,直到再无新的叶子落下,马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即便在金黄最丰满的那几天,这个城市也没显萧瑟之态,更没被 凄惶笼罩。绿色依然像河流一样流淌在这城市中,毫无悬念地浇遍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绿色庞大而坚硬,不容触犯。凋零只是这个季节的插 曲。尽管这与北方的情景殊异,却也不显得突兀。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 一切都是正常的,人们都会欣欣然接受。

转回头看人行道上的一棵棵树木。大榕树有两个杈,一根上面是满满的金黄色,一根上面是耀眼的新绿色。那嫩嫩的新绿,像水洗过了一样,像刚刚钻出壳的小鸡,你仿佛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欢叫。

凋落和萌发在同一时间内生成,自自然然地各自沿着自己的路径行进。树上的新绿低头就能看到地上的金黄,但是它们不低头。它们一起 抬头望天,看到了滚滚而来的白云。它们被广阔的天空吸引了,无暇低头。它们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期待中。

本文摘自《街巷志:行走与书写》,作者:王国华,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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