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一个时代零余者的自救

曾于里
2019-03-19 10:45
来源:澎湃新闻

注意:本文有严重剧透

虽然时下互联网上年轻人经常以“丧”自喻,但绝大多数人的丧,都不是真的,只是一种解嘲和调侃,毕竟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如若不想落后太多,就只能上紧发条。年轻人的丧是疲惫之余的一次撒娇、一口喘息。

但对于《阳台上》的张英雄(王锵 饰)来说,他的丧就是真丧。他已经22岁了,依旧是啃老一族,没有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到处乱晃,或一头扎在网吧里打游戏。他与父母一家三口挤在一间破老屋里,父亲下岗在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给张英雄甩一耳刮子,母亲性情温顺,任劳任怨,张英雄在父母的庇佑下,没什么上进心。他沉默寡言、内向木讷,在父母面前也算乖巧听话,父亲打他耳光没有怨言,母亲说几句还会落下泪来。

电影中的张英雄人不如其名,性格有点“反英雄”

张英雄的状态有点像日本电影《不求上进的玉子》中的玉子:人生“无可奈何”,角色“无名小卒”,命运“无所适从”,改变“无济于事”,挫败“无处不在”,成功“无人问津”,状态“无精打采”,情绪“无所顾忌”,灰暗”无孔不入”。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里的零余者,长期游离在社会之外,也难以融入社会,有意义的行动能力几乎瘫痪了,就这么得过且过、混吃等死。他的人生理想也不大,就是像爸爸一样(哪怕爸爸是这个社会上的“失败者”),有个小房子,有老婆有孩子,每天咪咪老酒(喝酒)。

只是一场意外来临,他的小梦破碎,他这个时代零余者也不得不被重新抛掷到社会中。陆志强是拆迁办的头头,在一次与父亲商量拆迁事宜时,父亲怒火攻心、意外去世。母亲不得已签了拆迁协议,他们的小家没了。他和母亲暂时搬到并不富裕的舅舅家,即使交房租也得忍受舅妈的奚落和嘲讽。

张英雄只得行动起来,他丧的权利都失去了。阿乙的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那位觉得生命终归无用、得做点什么的杀人犯有这样一段自白:“我们追逐食物、抢夺领地、算计资源、受原始的性欲左右,我们在干这些事,但为着羞耻,我们发明了意义,就像发明内裤一样。而这些意义在我们参透之后,并无意义,就连意义这个词本身也无意义。”

张英雄也是如此,找不到意义的他,想到的是,杀人。其实父亲的死,怪不到陆志强头上。只是长期游离于社会之外,张英雄对于是非曲直的认知非常幼稚、非黑即白,他就是认定是陆志强害死了父亲,他需要干些什么。

他表现出难得的韧性——他先是跟踪陆志强,后面为了监视(或者偷窥)陆志强,还愿意在奶茶店当服务生。但在偷窥的过程中,他被陆志强的女儿陆珊珊(周冬雨 饰)迷住了。红色向来适合表现情欲,隔壁影厅的《过春天》也有一场红色氛围下的青春情欲戏,而《阳台上》张英雄透过玻璃窗的玫红色贴纸看到的陆珊珊,纯真、无邪又带有魅惑,镜头跟着张英雄的视角在陆珊珊身上流动,既是少男澎湃的悸动,也是流动的欲望。

玫红色也代表着张英雄的悸动和欲望

张英雄感受到爱情的萌芽——这是他在杀人之外,发现的第一样有意义的事。当他发现陆珊珊的男友是带有目的地欺骗她时,张英雄甚至想帮陆珊珊出一口恶气。

除了爱情,张英雄还发现了友情。相较于任晓雯的小说文本,电影对张英雄的友情线做了扩充和丰富。张英雄在奶茶店结识了另一个服务生沈重(曹瑞 饰)。沈重带有一股江湖草莽气息,幻想成为许文强,性格外向、大大咧咧,偶尔也讲义气。张英雄很快跟沈重打成一片,沈重填补了张英雄父亲去世后缺席的位置,他是张英雄的朋友、兄长、也像是父亲。张英雄带沈重到他内心中的秘密基地,一所废弃已久的轮船,两人在轮船的歌舞厅上喝着红酒,谈着理想,一起引吭高歌《浪子心声》。这难得的美好,几乎要让张英雄放弃复仇了。

张英雄还从舅舅家搬出与沈重同住。电影非常隐晦表现了张英雄的性向迷惑,无论是他搭乘摩托时盘住沈重的腰,还是带沈重到他的秘密基地,抑或电脑桌面上《春光乍泄》的海报,夜里发出像女人一样的尖叫声……似乎都说明了,他对沈重有过超出友情的依赖。

张英雄带沈重到他的秘密基地

但张英雄很快打消了这一困惑。他与沈重出现了观念上分歧,他不愿如沈重所说,通过偷东西来变坏;更致命的是,他发西沈重带着他的女友侵入他的秘密基地——这原本是只属于他和沈重的。在洗手间与沈重爆发一次强烈的冲突后,他与沈重的友谊宣告终结,他再次萌生杀人的动机。

这是张猛导演在访谈中曾谈到的,“这部电影其实是讲一个弱者无力地去投向另一个弱者”。这是电影中几个弱者普遍的可笑之处。包括这一刻的张英雄也是,他在沈重那里受挫,却只想着把怒气撒向更弱者。

张英雄再次拿起小刀跟踪陆志强,却看见陆志强踩到狗屎。陆志强弯腰脱下皮鞋,袜子上出现了刺眼的破洞——这就像沈重之前跟他说的,他那些人模狗样儿的白领舍友,脱了鞋子,袜子全是破洞。陆志强赶紧扯一扯裤子生怕别人看见。

张英雄或许出了某种恻隐之情吧?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包括所见所闻,他之前那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在动摇,他看到人性的某种复杂,他发现陆志强、陆珊珊与他的父亲和他,本质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过是表面光鲜实则步履维艰的小人物。电影最后,他也放弃对陆珊珊的猥亵,即便这或多或少包含着爱意,但陆珊珊终究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弱者,比他更孱弱的弱者;何况她展现的毫不设防的天真,仿佛带着刺,令人痛惜。

周冬雨饰演的陆珊珊,令人疼惜

丢掉小刀,暴雨欲来,张英雄露出了笑脸。就像压抑许久的阴郁沉闷,暴雨冲刷之后,会等来明朗与清爽。他解脱了。

因此,电影的主题不是一个弱者投向另一个弱者,不是弱者的相互倾轧,斗不过强者,便欺负更弱小者;更确切地说,电影的主题是一个弱者,是如何放弃这一逻辑的。

对于张英雄而言,这一次戛然而止的复仇之旅,也是他这个时代零余者的一次自救——他从无意义中走出,他感受到爱情、友情,感受到情感的悸动、困惑与幻灭,感受到人性的斑驳与复杂。无论张英雄是重新开始,还是像张猛说的,“从一个迷茫走向更大的迷茫”,他都与时代打了个照面,他不是零余者,这就意味着皆有可能。

张英雄终将成长

《阳台上》遭受到舆论如此大的非议,是可以预见的。张猛对于故事性、戏剧性并没有太大的追求,他攫取的不过是一个普通青年的某一段成长心灵史。只是张英雄不是牯岭街少年,不是三和大神,也不是《燃烧》里的钟秀,他既没有那种强烈的理想主义气息,也没有人间失格的自省,除了性格底子里的良善,他乍一看挺一无是处的,观众较难产生共情与共鸣。加上新人演员王锵的表演缺乏层次感,观众难以把握其情感上的转变和递进,对于他的某些举动只会感到突兀。但无论如何,《阳台上》都是一部可以反复品味的电影,它的美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