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鞋的故事

那一天出门办事,刻意避开了上下班高峰期的交通拥堵。我们坐地铁的时候,车厢里比较空,只有两边座椅上坐着乘客。忽然,妻子小声地对我说:“你看,除了你,车上所有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是穿皮鞋的。”我扫视了一下整个车厢,真的,大家都穿着各式运动鞋、旅游鞋甚至拖鞋,就是无人像我穿一双老式的旧皮鞋。时代在生活方式上的变化也太快太多了。触景生情,我不禁感慨不已,也想起与鞋子有关的几件往事来。
八十多年的漫漫人生路上,我踏破了多少鞋子已经数不清了,但有几双鞋子的印象却留在深刻的记忆里。
我出生在江南小城,从记事起一直到上初中,穿的鞋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鞋底是层层旧布用针线纳的,鞋面是黑布加一层白粗布襯里用浆糊裱好,再用黑贡缎斜条滚边的。我不知多少次看见过母亲在昏黄的油灯旁吃力地绱鞋,心里都会涌出“慈母手中线”的感恩之情。有趣的是,大概为了跟脚,我母亲给我做的布鞋都有一根搭攀,像女孩子穿的一样。也许是黄岩有此风俗吧,在故乡我年少时对此毫不介意,但当我独自一人在杭州读了初中,却因此曾被外地同学们嘲笑穿的是女鞋,觉得非常难为情。后来由于有体育课,又喜欢上球类运动,多数时间要穿球鞋,才顺理成章地告别了搭攀布鞋。
1958年全国大跃进,我们学校高中学生去宁溪山区宣传大办人民公社。为了体验生活,我向家在西乡的同学要了一双他自编的草鞋。我又好奇又兴奋地穿上草鞋,似乎这样就是与农民打成一片了。然而没等走上几里路,就已经脚底起泡、脚趾磨出血来,再也难以坚持下去。我从小在城里长大,这才初次体会到真正与工农兵相结合并不是穿戴相似,而是一个漫长的肉体、精神和观念的磨炼过程。
1968年夏天起,我在上海汽车底盘厂为越南实习生当了一年半翻译。我把这些从越南抗美卫国前线来的青年男女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培训中对他们关爱有加,相处得十分融洽。一天,他们的领队隆重地送我一双越南鞋子表示谢意,令我十分感动。这是那个时代越南普通百姓常穿的凉鞋,用一块从废旧汽车轮胎上割下的胶皮当鞋底,上面交叉缚两根橡皮条当鞋带,鞋子虽然简陋,但有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名字:“抗战鞋”!这鞋耐磨又有弹性,我爱不离脚,穿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天凉了才换下。
1981年秋天,我有幸为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索布尔先生来华东师大讲学当翻译,陪他在中国生活了一个多月。这位名满天下的法国大革命史学专家曾是反法西斯战争中的抵抗运动战士,平易近人,毫无半点权威架势,身上许多优秀品质令人肃然起敬(他去世后我曾写过专文怀念)。当我去北京友谊宾馆接他来上海时,初次见面即令我暗暗钦佩。他来华讲学时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且刚动过心脏大手术,但一点不愿接受特殊照顾。他的一袭素衣、一双表皮磨损的旧皮鞋更有别于大多数西装革履、身份尊贵的外宾,令我刮目相看。相熟后我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您穿这样的旧皮鞋与你大学者的身份不相称呀!”他微笑着认真地回答我:“学识与鞋子无关,我穿这双旧皮鞋是因为它合脚,舒服实用才是衣饰的关键。”我肃然起敬!
家母以95岁高龄仙逝已经15周年了,但我依然珍藏着她半个世纪前为我亲手缝制的一件中式对襟棉袄和一双黑色布鞋。我带着这双布鞋到过欧美。当我穿上它踏着巴黎和芝加哥的土地时,就像慈母仍在我身边。每次回国后,我都把它洗刷干净妥妥收藏。尽管鞋面褪色、鞋底磨损,我有生之年是绝不会舍弃它的,因为这是母爱母恩的见证!
(作者:何敬业,我会会员,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