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年前,从燕园出发的“暑期实践”
原创 岁月旅行中的 北大新青年
1934年7月7日早晨8点20分,由北平丰台站开往包头的平绥铁路上,一列火车正从停靠的清华园车站启程。站台上的游客倘若透过车窗看进去,便会惊奇地发现顾颉刚、冰心、郑振铎等学者均聚在一处,即将随列车一道远行。
他们同时出现并非偶然。
20世纪30年代,“开发西北”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应平绥铁路局长沈昌先生的邀请,顾颉刚、郑振铎、谢冰心、吴文藻、文国鼐、雷洁琼、陈其田、容庚和赵澄几人组成了一个“平绥沿线旅行团”,率先出发赴西北考察,1934年7月7日这一天,正是他们初次启程的日子。
“俯仰关山好颜色[1]”
1934年7月17日,列车行至卓资山[2],因铁路被雨水冲断,不得不暂返北平。
不过,学者们的赴绥考察计划并未因此搁置。8月8日,他们又重新出发,考察一直持续到8月25日,途径河北、山西、内蒙古等多地,学者们通过亲身实践,为当时的西北开发贡献了重要智慧。

1934年7月,旅行团在考察中与傅作义合影
(左二起:雷洁琼、郑振铎、顾颉刚、傅作义、
陈其田、吴文藻、文国鼐、冰心)
列车甫一从清华园车站出发,教授们就坐下来开了一回会。顾颉刚先生根据成员们的专长,为每个人分配了沿途不同方面见闻的记录工作,如经济学家陈其田先生负责注意沿线经济状况,郑振铎先生负责古迹故事,顾颉刚先生负责详叙民族、历史诸事,冰心负责记载途中印象等。
当时,平绥铁路每列火车设三种车厢,头等和二等为卧铺,三等车厢排列座位和茶几。列车还挂有餐车,中西兼备、选择丰富,食物有炒饭、面包、沙丁鱼,饮品有汽水、咖啡和啤酒,也有烟茶、酥糖等产品。
而考察团所乘坐的这一趟,为平绥路局特供的公事专车,专门设置了会客室供教授们进行研讨。对于教授们来说,这次铁路旅行“卧铺,书案,应有尽有,一切设备均极整齐舒畅”[3] ,沿途又多胜地,格外新鲜有趣。
他们抵达的第一站,是詹天佑先生设计并主持施工的京张铁路关沟段青龙桥车站,拥有著名的“人”字形道岔,八达岭隧道与长城相映衬,景象蔚为壮观。这条首次由中国人自行设计并投入营运的铁路,已令学者们心潮澎湃,更不必说这一路长城雄伟,洋河迂回,云冈石窟瑰丽,绥远召庙庄严,竟能使得一众名家也生出“知文字之无用”、难以用语言描绘所见的感慨。

“青龙桥车站西上下火车同时开行由南望景”
一路行经的所有古迹中,云冈石窟最是令人惊艳。考察团的摄影师赵澄先生一入石窟,便举着摄影机忙前忙后,一刻不得闲。郑振铎在旅后以万余字的篇幅,热烈记述所见石窟、佛像的每一处细节,无论是已历经1500余年风尘的“元魏时代所特有的鲜红色及绿色”,还是弥勒殿中“姿态没有一个相同的”四十位飞天,都令他备受震撼,我们也得以借郑先生之笔,一观近百年前的云冈石窟之景致。
考察团途中所见,有被盗空或大规模损坏的洞窟,使人捶胸痛心;却也有保存完好的五佛洞等,仰赖当地巡警和村民以泥封口,并贴上“内有手榴弹,游者小心!”等警告语,可稍稍宽慰考察团的痛惜之情。

考察团拍摄的云冈石窟佛像
不过,与今时游人无二,考察团也不免踩到旅游景点的“坑”。他们曾为探访“辽萧太后的梳妆台”而前往大同天王庙参观,于古庙之中却遍寻不见古迹,冰心于是在记录中留下“建筑甚新,无可纪者”等语,颇有几分败兴而归之意。
名胜之外,享受美食也是考察团出行的一大乐趣。
在烈日下步行游览后,他们“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一边热烈讨论着见闻,一边愉快地吃起暑热之中显得分外美味的菠萝蜜;在张家口逗留时,当地特产的蘑菇出现在菜品中,“味极清美”,大受欢迎;在大同城中,考察团又尝到了代酒汾酒的独特滋味;蒙古包前,蒙俗盛宴全羊席“毫无腥膻之气”,更是宾主尽欢。
[1] 节选自俞平伯《为顾颉刚“居庸”摄影题诗》,1924年作。
[2] 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境内。
[3] 冰心.平绥沿线旅行记[J].铁路杂志,1935,1(1):153-162.
一路牵愁出蓟门
尽管有美景、美食相佐,这次考察却绝不似一次普通的暑期实践般轻松。7月因大雨中断旅行时,众人得知此前沿平绥铁路考察方言的刘半农先生在途中染病,回到北平后不治而逝,一时皆倍感惊悼。
刘半农先生最后考察的百灵庙,正是他们此行尚未到达的目的地之一,当地卫生条件之艰难可见一斑。即便如此,考察团成员也并未因风险而退却,在7月23日集体接种了伤寒和霍乱疫苗,8月又再度出发。[4]

平绥沿线铁路图(节选)
平绥铁路连接北平与绥远,沿途多经物产丰富之地,尤其方便矿产与农产品的运输。这样一条经济动脉,断断少不了工业血液的供给——在当时而言,即是山西之煤。考察团一行7月14日抵达大同口泉镇参观煤矿,穿上蓝色布制的套衣套鞋,戴上柳条编成的帽子,随着工人下矿井去。
当天午后下起了暴雨,至四点众人下矿时,雨滴仍淅淅沥沥与矿中的蒸汽水一并袭来,滴在低矮的矿井中、浸透衣衫流经肩臂,为沉黑的环境更添几分湿热的阴森。
郑振铎曾在《西行书简》里写下他们下矿的印象:
“降下,降下,降下,仿佛无底洞似的:四壁都是黑的煤块;到处都是黑暗,黑暗,一片的黑暗。……升降机降落得很慢。慢,慢,慢,更慢,更慢。然后突然的停止了。机门开启,说道:到了!是到另一个世界里了!”

考察团在口泉煤矿前的合影
从书斋到矿井,学者们的内心受到极大震撼。冰心以一段简短有力的文字为这段短短两个小时的地下探访作出总结:
“出矿已过六时,重见傍晚的阳光,重吸着爽晴的空气时,我们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悲恻和惭愧。大家脱去蓝衣,发现彼此的内衣上满了黑灰,鼻孔和耳窍也都充塞着黑垢时,那年青精悍的工头,傲然的微笑道:‘我们连肚里都是煤屑呢!’我默然!”

山西大同煤矿,彭德尔顿[5]摄于1931年
在大同,除煤矿工人的境遇外,学者们还目睹了“一城公娼约六百余,私娼有一千多,娼妓分作三等”[6]的悲惨状况;在张家口,他们见到的是萧索的关塞,昔日繁荣的贸易要道上仅剩几辆简陋的牛车缓慢驶过,“徐徐辗行,漫漫长道,人畜都极可怜”;在丰镇,他们痛心于随处可见的烟田,到处都是在售的烟枪烟膏,堪称触目惊心……
这一切所见所感,让关乎家国命运的疑问萦绕在考察团众人心头:为着中国,为着中华民族,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照着旅途最初确定的分工,此行结束后,考察团出版了《平绥沿线旅行记》(冰心)、《西北胜迹》(郑振铎、容庚、蒋恩钿)、《西行书简》(郑振铎)、《王同春开发河套记》(顾颉刚)、《蒙古包》(吴文藻)、《平绥沿线之天主教会》(雷洁琼)等文章著作,记述考察途中种种见闻体悟,为西北的风土作传,也为西北的开发振臂高呼。
[4] 杨天舒,李珊.论1934年燕京大学知识分子群体的平绥旅行[J].东方学刊,2024,(02):79-97+132-133.
[5] 罗伯特·拉里莫尔·彭德尔顿(Robert Larimore Pendleton, 1890-1957),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土壤科学家和地理学教授,于1931年至1933年来中国考察,足迹遍及中国多个省市地区,共拍摄了1100余张照片。
[6] 姚兴哲.平绥铁路旅行的兴起与初步发展——以1934年平绥铁路旅行团为中心的考察[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1(01):99-104.
同气连枝盼春来
1934年的这趟平绥沿线考察之旅绝非孤案,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还有众多仁人志士奔走四方,为国家的命运奉献着、呼喊着。
1935年,平绥线铁路的载客量从1932年的10万人次增至120多万人次。[7]是年7月,胡适、陈衡哲等人亦沿平绥线旅行,产出了介绍铁路与沿途名胜的作品;9月,容庚在赴平绥沿线考察返回后,作为牵头人之一发起了以保护文物为旨的考古学社,顾颉刚、谭其骧等人创立禹贡学会,皆属将学术研究与时局视野相结合的尝试。
有学术团体鼎力合作,亦有青年群众默默躬行。考察团在返回北平途中,就曾遇一对毕业于高等院校的青年夫妇驻扎民生渠口,以工程知识襄助测量、灌溉工作。
正如在内蒙的最后一夜,考察团在当地为他们准备的小型送别宴上致辞:“汉蒙合作,当首由有知识的青年,联合起来。”淳淳人民,毅毅志士,无不潸然。
西北的呼唤,将从考察团和他们的文字开始,传遍全国各地,传遍四海同胞,让此处的奋斗与仰望不再孤军奋战;青年的联合,亦将流转呼应于各地的青年活动当中,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点燃一束希望的火光。

冰心与雷洁琼在蒙古包前合影
一次平绥铁路沿线的旅行与考察,是一场休闲实践,亦是救亡之旅。
当带来未知的茫茫黄沙渐渐散去,“到西北去”是寻民族发展之强音,也是谋救亡图存的注脚。
今日回首,我们或许依然可见落日金光之中驶过群山原野的列车,为今人串联起一段过去,载着希望,驰向未来。
[7] 杨天舒,李珊.论1934年燕京大学知识分子群体的平绥旅行[J].东方学刊,2024(2):79-97+132-133.
统筹 | “北大新青年”新媒体中心
文字 | 赵安祺 谢天扬 刘健舒
排版 | 冯秋实 张桐嘉
原标题:《91年前,从燕园出发的“暑期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