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城市观察︱亚马逊的去留与扁平世界的“绅士化”

顾登晨/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生
2019-03-08 14:07
来源:澎湃新闻

2017年9月,互联网巨头亚马逊宣布寻求在西雅图的总部之外建立第二总部。2018年11月,亚马逊宣布,将纽约市皇后区长岛市和弗吉尼亚州阿灵顿郡水晶市(Crystal City)选定为其在美国东海岸的联合新总部。但该计划遭到纽约当地社区民众和部分官员的反对。

今年情人节,亚马逊宣布放弃牵手长岛市。此后,纽约州州长安德鲁·库默(Andrew Cuomo)多次与亚马逊总裁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协商,该州政商界也于3月1日联合在《纽约时报》发表题为《亚马逊,大门依然为你敞开》(Amazon, the Door’s Still Open) 的公开信,诚邀亚马逊再度考虑落户。

纽约皇后区长岛市及曼哈顿区位置示意图,图中“东河”另译为“伊斯特河”。截图自必应地图。

纽约市的反对:亚马逊的文化、责任与承诺不足

长岛市(Long Island City)虽被称作“市”,却只是纽约市皇后区内的一个街区,与著名的曼哈顿区隔河相望。作为“工业弃城”,其一度沦为老旧产房和仓库的集中地。这两年,因毗邻商业与金融核心,交通便利,而办公、居住成本又相对低廉,长岛市发展迅速,亚马逊因此将其视作优选方案。

对亚马逊的进驻,以纽约州州长库默和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为代表的“欢迎派”认为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亚马逊第二总部的进驻意味着25000份工作和280亿美元的税收。但纽约市议会和以工会组织、经济平等组织为主力的社会团体则疑虑重重。

在企业文化方面,亚马逊向来只重视管理层和工程师,对支援工种员工的权益保障不足,技能培训缺位,常通过第三方公司派遣用工的方式规避义务。亚马逊承诺将所有员工的最低时薪提高至15美金,但个别地方仍然有仓库管理员依靠政府发放的食品券维持生活。亚马逊还通过腕表控制员工的上厕所时间。这些问题的解决,亟需工会组织,但亚马逊向来对工会不友好。

在社会责任方面,亚马逊在西雅图深耕近十年,导致当地房价上涨75%,交通负荷上升显著,但其对公租房建设、改善交通系统等公益责任的积极性不高。

过去12年内,纽约新增人口57.6万人,新增住房只有7.6万套,月租金1000美金以下的便宜房源少了42.5万套,月租金2700美金以上的高档房源已达1.1万套,房租居高不下。此外,纽约地铁系统老旧,大都会运输署去年发布的准点数据已跌至65%。若亚马逊进驻长岛,皇后区乃至纽约全市的住房、交通都将面临更大冲击。

皇后区主要由少数族裔和低收入人群构成,长岛市的失业率为4.6%,只稍高于全国平均值4.1%。尽管亚马逊承诺将提供2.5万个工作岗位,但其中会有多少分配给当地社区?更大的可能是直接从曼哈顿甚至更远的波士顿招募高科技人才,而把技术含量低、薪资低的廉价工种和由此产生的劳资矛盾留给当地。

无可避免的“绅士化”:弱势阶层的担忧与反抗

上述“重重疑虑”,构成了此轮反抗运动的核心:拒绝城市发展进程中的“绅士化”。

1964年,英国社会学家卢斯·格拉斯(Ruth Glass,1912—1990)在描述伦敦城改建过程时,首次使用了“绅士化”一词:在伦敦,一个个贫苦劳工区被中产阶级入侵,破落的房舍租约期满后,摇身变成了高雅而昂贵的大宅;“绅士化”的过程一旦展开,就只有义无反顾地加速进行,直至所有作为原住民的劳工阶层都迁出,整个社区面貌彻底改变。学界认为,“绅士化”的本质即“中产阶级化”,其有益之处包括“环境优化”、“物业增值”、“犯罪率下降”及“人均寿命延长”,主要弊端则包括“生活成本上升”、“低收入者被挤出”。

在中国语境下,特别是在今天的京沪等一线城市,通过“产业园建设”、“棚户改造”等方式,越来越多的老旧街区已经“绅士化”或“半绅士化”了。类似亚马逊对西雅图的塑造,北京中关村园区的北扩以及百度、腾讯、新浪、小米等互联网巨头的进驻,让北京西北五环外成为科技人才密集区,当地原住民大多移居;与之相伴随的,是当地房价逼近东三环国贸地区,园区附近的后厂村路成为全市第一堵点。

在微观层面,“绅士化”对传统社区关系的破坏也在凸显:在上海,传统高端小区对低端小区的歧视思维,已经侵入到同一小区内部不同户型、楼层之间;在北京,同一小区内商品房与配建的保障房之间,前者的业主将象征性的绿化隔离铲去,自费加装铁门,以防后者分享小区福利。

去年11月14日,长岛市居民Nick Kolakowski在媒体公开表达自己对亚马逊进驻长岛市将进一步加剧本地“绅士化”的担忧。作为一个工业弃城,8年前,长岛市遍地是被改造为艺术家工作室的小厂房、小酒馆。这几年,高档公寓纷纷取代了小厂房,长岛市的新贵们不出门就可以在楼内完成采购和健身。

Nick Kolakowski的切身感受,其实从侧面印证了长岛市与亚马逊的适配性。早在亚马逊考虑入驻之前,长岛市已经以地产开发的形式,完成了旧城改造的前期准备。换言之,这里的“绅士化”和当地民众的“反绅士化”早已开始。

从数据上看,长岛市的各项指标也都非常合乎亚马逊的标准。它与曼哈顿只有一河之隔,办公和居住成本相对低廉,因而一度是曼哈顿上班族的“睡城”。但受曼哈顿辐射,过去十年,它变身文化产业基地,一百五十多家咖啡馆和酒吧里聚拢了良好的商业氛围。

此外,区域内人口的平均年龄为34.8岁(皇后区为38.3岁),具有高中以上学历者占比超过95%(皇后区为81%),家庭年收入中位数为6.07万美金(皇后区为6.2万美元),略低于全美的6.13万美元,但25至40岁年龄段的家庭年收入中位数是10.63万美元。

这意味着,处于“将兴未兴”之际的长岛市有着大量年轻、高知人群,这能成为亚马逊的人才储备,较为浓郁的商业意识和创业氛围也为亚马逊的落户提供了基础支撑。但也正因这样极强的“适配性”,反对也愈发激烈。但正如卢斯·格拉斯所言,绅士化的过程“一旦展开,就只有义无反顾地加速进行”。

我们或许可以预测,即便亚马逊不来,其他新入驻的公司也会对当地部分原住民产生“挤出效应”,也会吸引高端外来人口,影响区域内的工作机会和收入水平。长岛市或许会成为又一个曼哈顿。

当地时间2019年1月30日,美国纽约,抗议者在市政厅集会反对亚马逊公司计划将其第二个总部搬到皇后区。视觉中国 图

新的冲突:民主党的左转与库默的发展观

在此轮围绕亚马逊的争执中,纽约州州长库默一直旗帜鲜明。早在招商阶段,他就给出未来一段时期内30亿美元减免的税收优惠承诺,并开玩笑称,如果亚马逊入驻,他可以“改姓亚马逊”。在亚马逊宣布放弃长岛市后,他表示,若纽约最终与亚马逊失之交臂,将成为其州长任内最大的耻辱。至今,库默仍在苦苦争取。

库默的坚持是有民意基础的。虽然工会组织把亚马逊描述为“不负责任”,但根据2017年8月美国咨询公司Morning Consult的一份调查,全美84%的民众对亚马逊抱有好感。去年12月,昆尼皮亚克大学(Quinnipiac University)发布的民调显示,多数纽约市民(57%)对于亚马逊入驻持欢迎态度。

除了担忧亚马逊不良的企业形象外,民众的反对主要集中在库默承诺的30亿美元的税收减免。针对该点,昆尼皮亚克大学的民调显示,46%的民众同意,44%的民众反对。

实际上,早先被亚马逊列入考察范围的多个州,均给出了自己的优惠政策,其中纽约州的优惠幅度不算出格。问题在于,作为全球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其总裁贝佐斯亦系全球首富,30亿美元的税收优惠似乎传导出疑似“劫贫济富”的信号。

2017年纽约市人口为862万,其中白人366万,少数族裔为主的外来移民已成为这座城市的多数。据美国非营利组织无家可归者联盟(Coalition for the Homeless)统计,近年来,纽约无家可归者人数达至1930年代大萧条以来的顶峰:2018年12月,全市每晚有6.3万人睡在政府提供的临时场所内,其中非洲裔占58%、拉美裔占31%。

考虑到移民群体在纽约城市化进程中的“被剥夺感”,在民主党人掌控的纽约市,反对亚马逊似乎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比如,“移民的不满”将曼哈顿服务员、拉美裔人亚里山德丽亚·奥卡西奥-科尔特兹(Alexandria Ocasio-Cortez,下称“AOC”)推举为国会众议院中最年轻的女性议员。此次皇后区的“反绅士化”运动中,AOC将移民权益与居住正义议题放在了一起,成为反亚马逊运动在国会层面的代言人。而去年11月,该市议会副议长、民主党人Jimmy Van Bramer被指接受16名地产商累计10.6万美元的竞选捐赠。此后,为讨好选民,Bramer与纽约州参议员Michael Gianaris一起,成为市、州层面反亚马逊运动的核心人物。

2017年,特朗普政府通过的税改方案中提出了“机会特区”(Opportunity Zone)概念,在全美列出七千余个“机会特区”,意图通过对企业利润所得再投资予以优惠的政策,吸引资本,加强对落后地区的长期投资。方案规定,“机会特区”须有较高的贫困率和较低的家庭收入中位数,但方案也为各州长留出5%的自由裁量权。

长岛市也被纳入了“机会特区”。不难推测,长岛市是未来的发展重点,这也是库默州长对引入亚马逊如此迫切的原因。

美国智库经济政策研究所(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的数据显示,纽约州1%的人群控制了全州31%的收入。库默则称,这1%的人群贡献了全州一半以上的个人所得税。在发展经济方面,库默一直坚持“放水养鱼”,多名有意参加2020年总统竞选的民主党人都曾流露出对富人加征税收的意向,库默却一直持反对意见,他表示:“我爱纽约,但如果要我多付30万美元的个人所得税,我可能会搬去佛罗里达州。”

去年中期选举,库默成功连任,开启了其第三任纽约州州长之路,任期截至2022年,这也给了库默更多的选择权,以将其施政着眼于整个纽约州而不仅仅是纽约市或者皇后区。在他看来,第一要务是保就业、强税收,第二才是“反绅士化”。

世界是平的?

2005年,《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oren Friedman)在其著作《世界是平的》中欢欣鼓舞地说,互联网让印度、中国的年轻人成为了美国公司供应链上的一环,“如果两国都有麦当劳,战争就很难发生”,“eBay会塑造出一个全球社群”。

在尚未进入移动互联的时代,博客、视频让弗里德曼看到了个体的表达权的增强,看到了科技对消解传统权威的前景。他因此预测,“世界是平的”。2011年,中东、北非的社会变革,更是让脸书(Facebook)和推特成为“扁平世界”的又一大力证。

然而,2011年以来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亚马逊、脸书自身都成为了“大公司”,贝佐斯和扎克伯格也都已超越新贵成为“财团”,而“大公司”和“财团”,恰是弗里德曼认为的在扁平化世界道路上应该被逐步消解的对象。去年,因为涉嫌垄断及侵犯知识产权,脸书总裁扎克伯格多次赴国会接受质询。今年,因为在西雅图的不良口碑,亚马逊开拓第二总部的路上也碰了满鼻子灰。互联网“老人们”发现,世界已经不再像十多年前那样欢迎自己了。

去年11月16日,美国跨党派公共政策研究机构经济创新集团(Economic Innovation Group)将亚马逊进驻长岛市议题与特朗普政府的“机会特区”政策进行了对比讨论,认为二者有着共通之处。“机会特区”项目的初衷固然良好,但它的有效落地需要社区、地方官员、投资者以及大小机构的共同参与和监督。“绅士化”及其负面影响并非完全不可避免,关键在于给社区内个体“赋权”。总而言之,“机会特区”和“反绅士化”的关键之处,都在于要充分尊重地方意见。

从这一点上说,无论是库默,还是纽约市议会和工会组织,都是有所作为的。但亚马逊则备受质疑,除了其管理层给出零星且含混的承诺,亚马逊始终未与纽约市除市长以外的人士就相关议题进行具体谈判,这让纽约市议会认为自己在该问题上被“排除在外”。在持续数月的民间抗议后,亚马逊只表示“因为社区不友好,不再考虑进驻”。

去年10月,多个亚马逊“第二总部意向州”的经济平等组织联合起来给亚马逊总裁贝佐斯写了一封公开信。其中表示:“我们欢迎工作机会,我们拥抱科技,我们喜欢科技带来的便捷,但是,我们建设了自己的城市,我们想继续拥有自己的城市。我们期待亚马逊提供员工培训项目,允许员工成立工会组织,减少第三方派遣制用工,并满足本社区提出的用工配额。”

至今,世界首富贝佐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责任编辑:李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