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运动”百年|朝鲜半岛殖民创伤、三一精神与亲日派清算

库浩辰
2019-03-04 18:29
来源:公众号“东亚评论(ID:ribenpinglun)”

三一运动,为朝鲜半岛日占时期的一次独立运动,由于发起日为1919年3月1日而得名。1919年3月1日,韩国独立人士在京城府塔洞公园宣读《独立宣言书》,向世界宣布韩国的独立,引发京城和其它多地民众的大规模反日游行示威。

今年是“三一运动”百年。近日,韩国总统文在寅在昨日发表的“三一运动”100周年讲话中,一方面回顾了历史,一方面又为未来韩国建设以及朝鲜半岛和平统一等问题发表了看法。他提出,清算日帝残滓问题远未结束,歧视、镇压、管制、独裁都是日本殖民留给韩国留下的历史遗产,深刻形塑了韩国的近现代史道路。而反对历史上的独裁与镇压,也是历史清算的一部分,政府既不能令国民成为受害者,亦不可重蹈覆辙、成为新的加害者。作为文在寅讲话的背景,此文回顾了日本殖民朝鲜半岛的历史脉络、三一运动之经纬以及战后韩国清算日帝遗留问题的沿革概略。文章刊于公众号“东亚评论(ID:ribenpinglun)”,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三一精神与殖民创伤

发生在1919年的“三一运动”,是从这年年初朝鲜高宗的暴毙开始的。

韩国纪念“三一运动”

朝鲜高宗何许人也?韩国独立运动人士曾经这样评价他:“不以厚我民力为自强之图,徒以庆运宫在各国使馆之侧为太平之基,竭吾国财謟事外人,朝秦暮楚,择强而交,实依赖以苟安,其能久乎?”言虽刻薄,却也道出了他这无奈的一生。

朝鲜高宗

高宗的前半生是在父亲兴宣大院君、妻子闵妃与朝鲜监督袁世凯的阴影下度过的。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败退,朝鲜在日本支持下“割断附依清国虑念,确建自主独立基础”,奉迎清国使节的迎恩门从此被更名为独立门。讽刺的是,从这以后,朝鲜的独立之梦,便成为了虚无缥缈的蜃景。

明成皇后闵氏

1895年10月闵妃在政变中被杀,父亲大院君也被冷黜,幕后操盘的日本人权势冲天,方刚摆脱父妻阴影的高宗只能躲进俄国使馆里,借由三国干涉恢复政局。1897年高宗借力宣布成立大韩帝国,继承明朝正朔。这位“正朔继承人”小心翼翼地在日俄间摇摆,直到1905年日俄战争俄国败退,日本人冲进京城。日本逼迫高宗签订乙巳条约——日本设置“统监府”,“今后韩国对于外国的关系及事务”,“由(日本)外务省监理指挥”,自此,大韩帝国成为日本帝国的保护国。然而1906年一年,被统监府盯着的高宗都想尽办法继续平衡之力,向欧美各国君主元首传递小纸条,“举国臣民无不恸愤”“兹将苦衷仰布于陛下万望垂念交好之谊及扶弱之义”“保我独立国势,俾朕及全国臣民含思颂德于万世”。然而,回应寥寥,付之阙如。

朝鲜纯宗李坧

1907年,忍无可忍的日本人逼迫高宗禅位给儿子李坧,是为纯宗。彼时日本国内,主张尽快布局于大陆的山县有朋等元老强调要尽快吞并朝鲜,而伊藤博文则犹豫于国际观感。1909年,伊藤博文被安重根刺杀,讽刺的是,日本吞并之路从此畅通无阻。日本鼓动韩国国内亲日团体一进会上奏劝说,外则尽一切威胁恫吓之能。1910年日本统监寺内正毅与韩国首相李完用签署《日韩合并条约》,韩国统监升级为朝鲜总督,大韩帝国则沦丧为日领朝鲜。

《日韩合并条约》

“武断”在日语中与“文治”相对,是朝鲜总督统治半岛的首选。宪兵队、枪炮、镇压,成为了朝鲜居民的日常。就在这压抑苦痛的日常中,1919年1月22日,高宗暴毙了。

成为“李太王”的高宗同其人民,一样苦闷。庶子李垠迎娶日本皇族的婚礼,也只能在殖民者的首都进行。然而正是在这苦闷无两的境地里,他毫无征兆地死了,总督府说是脑溢血,但没人相信;坊间的传闻是:“尸体两眼发赤,全身红斑,很快腐烂。”

李垠与方子王妃

苦闷悲愁累积日甚,高宗就仿佛是这朝鲜二十余年沦丧史的化身,他委屈,朝鲜也委屈;他压抑,朝鲜也压抑。终于,朝鲜国王死了,大韩皇帝死了,朝鲜李太王死了,旧时代的化身死了,那新时代的精神在哪里?

1919年3月1日,京城泰和馆。

“吾等于兹宣告我朝鲜之独立与朝鲜人乃自主之民。将此告于世界万邦,克明人类平等之大义;将此诰于子孙万代,永有民族自存之正权。”

天道教孙秉熙

以天道教的孙秉熙为首,三十三名各界人士以“朝鲜人”的名义发布了《独立宣言书》。他们被威尔逊的民族自决精神所感召,相信国际公义真诚地站在他们的身侧;他们也相信,日本总督会与他们真诚地沟通。

《独立宣言书》

虽然讴歌真诚换来的只有“天公不语”,但这股精神已经开始涌动。同日,塔洞公园的学生们此起彼伏地呼喊着“万岁!”“独立万岁!”,曾经奉献给君王的贺词现在被学生们毫不忌惮地献给新生的可能。旧日的八卦形状的国旗,也被拿来,不为君王,而为“独立”揭扬,这面旗帜从此不再是为了缓解外事尴尬而做的补充,这面旗帜成为了时代的图腾。

这股万岁的声浪,伴随着旗帜与宪兵的实弹射击,向南北铺开。从三月到五月,朝鲜南北共有1542次示威游行,农民、工人、学生、工商业者、官僚、旧两班贵族,悉数卷入,运动者占据了全体国民的十分之一。“鲜人暴动!”日本派出了六个营的兵力外加数百宪兵用于弹压。到1919年底,死者7509名,负伤1万5879名,逮捕4万6303名,烧毁房屋715户,烧毁教堂47间,烧毁学校2所。宪兵队的一次“失火”,便令15村317户化为灰烬,39人死于火中。这场运动,终究停了下来。

柳宽顺雕像

特别值得一提、被众多朝鲜民众留在记忆中的是梨花学堂的女学生柳宽顺。女子学生闹革命,完完全全就是这座土地明日可能性的象征。父母死于宪兵队镇压的枪口,家恨并国仇。据说她审判时还将椅子掷向法官,几经提堂,最终三年监禁定谳。即便在监狱中,柳宽顺也不断起事,未及释放,便莫名死于西大门监狱之内。

1924年的西大门刑务所。昨天,文在寅所站的地方,正是西大门监狱的门前。

今天的西大门监狱遗址,已经是每年三一之时的固定纪念地。大概这所监狱的意义,仿佛就是韩国的巴士底狱,作为惊觉转身的见证者,连接着以往与可能。

韩国总统文在寅3月1日上午出席了抵抗日本殖民统治的“三一独立运动”100周年纪念仪式,并发表演讲

历史的车轮一旦滚动,就不会停下。日本国内嘲讽武断统治的愚拙,殖民者将策略更换为了文化统治,这段历史又被今天的韩国人称为民族分裂时期。宪兵被撤废,总督府开始鼓励产业兴殖、鼓吹安居乐业,继而宣传内鲜一体、日鲜同祖,乃至创氏改名,最后在二战爆发时,要求朝鲜人加入皇军,为天皇献身。殖民者总是健忘的,殖民者总是活于当下的。

朝鲜人没那么健忘。“三一运动”彻底改变了半岛。今天的韩国宪法,序言第一句就是“具有悠久历史和民族传统、光辉照耀下的大韩国民,继承了“三一运动”建立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法统”。“三一运动”中,朝鲜人第一次将八卦旗称为“太极旗”,“三一运动”后,中国与苏俄远东地区诞生了各种流亡政府,最终聚义于上海,汇成合流。可以说今天的文化符号与国家认同,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朝鲜人决意摆脱殖民,成为共和国,而非继续为高宗招魂。

从此开始的历史,有的是我们不知的,有的是我们熟知的,比如罗家伦讲的这句话:“3、4月间朝鲜发生的徒手反日斗争也给五四运动以巨大的影响”。

1919年,汉江之水,与黄河共咆哮。

亲日派清算事件簿

1949年6月6日,当彼时的韩国总统李承晚指挥汉城的警察包围、冲击反民族行为特别调查委员会,强制叫停由他发起的清算运动时,大概他也察觉到了:想反思与查明历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韩国前总统李承晚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随即苏联与美国分区接管半岛南北。在南部成立的美国军政厅,出于仓促与无知,基本上对南部半岛的政局采取放任态度,日本官僚被大量留用。1948年,美苏分据已成定局,在美国支持下,李承晚在南部建立了名为大韩民国的独裁政权。

不管政权性质如何,“光复”的任务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那么清理历史遗留就必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1948年,《反民族行为处罚法》与宪法一道,作为这个新生国家最需要的东西被制定出来。依照该法成立的反民族行为特别调查委员会(反民特委)的工作非常简单:抓韩奸。这主要包括促成1910年日韩合并的亲日分子、接受爵位的亲日分子、迫害独立运动家及其家人的亲日分子,及在日帝政府、殖民政府担任高级职位的亲日分子。

反民族行为特别调查委员会发布的新闻

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亲日派”在韩语语境中成为了卖国贼的代名词、日后韩国政客们互骂的口头禅,乃至老人教训年轻人时的脏话。“亲日派”被定型、深入韩国人日常语言与生活后,即便再有对日本抱有好感的人,也只说自己是“知日派”。“知日”与“亲日”之间,被划上了一道鲜明的认知红线。

根据这个委员会的调查,共有599件送检,其中221件获得起诉,而这之中有38件得到审理,其中法院作出了12个有罪判决,另外褫夺了18个人的公民权,与一开始的数字与划定的范围相比,可以说是少太多了。

被反民特委逮捕的李光洙。被称为“朝鲜近代文学之祖”,曾任朝鲜日报副社长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活动,也举步维艰。方才我们说过,美国军政时期日本的统治结构被大规模保留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警察系统。如果清算的话,大概“反动军警”们人人头上都有要偿的血债;然而李承晚代表民族主义者建立的,又偏偏是最需要军警的独裁政权。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对于一般韩国民众而言,日帝所代表的压迫与恐怖,怕是换了一个本土的、说韩语、穿韩服的形式,再表演了一遍。军警既是日本人的好朋友,也是李承晚的好朋友;日本人要抓独立分子,李承晚要抓赤色分子;当街枪毙、秘密逮捕、伪造选票,该有的一样都不少。

反民族行为特别调查委员会(1949)

——独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什么人,从什么当中独立出去呢?

1949年6月,汉城警察奉总统李承晚命令解散反民特委的特警队,反民特委的机能丧失。不久,朝鲜战争爆发,有罪判决的执行也不了了之。

1960年,忍无可忍的学生爆发运动,赶走了带来“独立”的国父李承晚。而紧接着,朴正熙少将的革命就将韩国再次带入了强人与军警的时代。出身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还在伪满做过军官,自然不能期待朴总统的清算。然而即便如此,朴总统也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他要通过军警、铁腕与镇压,来实现韩国经济的独立。

朴正熙

1965年,韩日签署请求权协定,韩国放弃了对日本请求赔偿的权利,这成为了日后韩日因征用工与慰安妇问题而产生纠纷的根源,但韩日也因之成为了并肩的国家,一道实现了东亚的经济奇迹。

1979年,从不相信人民的朴总统被最亲近的精英刺杀于血泊中,全斗焕在混乱中登场。与朴总统一样,依靠军警与镇压的他自然也没法转身回顾过去——日帝屠杀人民,全总统在光州屠杀市民;日帝拷打进步学生,全总统手下拷问致残、强迫军训的大学生亦数不胜数。日帝凶恶,终获光复,而韩国人真的摆脱日帝了吗,只有东洋人,才会诞生日帝吗?

或许对于全总统而言,日帝的历史是痛苦的,是侵略者的,但对于自己而言,也是不能细究的。

“三一运动”中被捕的朝鲜民众

日本的皇军扫射人民后,“三一运动”沉重打击了日本殖民统治;韩国的国军扫射市民后,全总统及其扈从的统治也迎来了终焉。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韩国进入了民主化时代。在国家面前,韩国人或许直到此时才摆脱日帝的阴影,作为主权者“独立了起来”。

与之相伴,清算亲日残滓的工作继续了下去。

2002年,开此先声的是民族精神议员会,他们编制了一份亲日派708人名录,为新世纪重新反思殖民历史激起了水花。

卢武铉

2004年,卢武铉政府重新启动了对亲日派的清算,这其中或许有缓和对朝关系的打算,或许也有反制日本小泉纯一郎内阁的考量,但或许正如当时的青瓦台发言人金钟民所说:“以日本殖民统治为起点的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历史,军事独裁时代的问题、朴正熙的维新政府、第五第六共和国这些未被究明的权力不当行使,都是我们欲加改正的范围”。在韩国人眼里,殖民历史从未远去,殖民的痕迹依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国民生活之中。

2004年3月2日,国会通过《日帝强占下反民族行为真相纠明特别法》(亲日反民族特别法),成立亲日反民族真相纠明委员会。3月5日通过《日帝强占下强制动员被害真相纠明委员会》,受理殖民时代被害者的申请。清算工作全面开始。

亲日派人名

然而,结果却已然不能令人满意,就像是即便步入民主化时代也依然令人失望的韩国政治一样,清算并不能服众。亲日反民族真相纠明委员会理解的直面历史非常简单:把死了的、没死的韩奸们都揪出来,然后把他们全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2005年的想法,与1945年仿佛并无二致。

2005年国会进一步通过《亲日反民族行为者财产国家特别归属法》,这部法的操作核心在于,日帝时期亲日派获得的不义之财,请在21世纪的今天都吐出来还给国家。

韩国“亲日派”问题发展

法谚有云,“迟来的正义非正义”。然而过迟的正义,甚至会成为不义的帮凶。2006年真相纠明委员会核定主要亲日者9人,要求其子孙上缴39亿韩元土地等财产充公,2010年这一数字被扩大到168人2373亿韩元。

与此同时,民间编写亲日派词典活动如雨后春笋般爆发。在民族问题研究所这一民间机构的词典中,太极旗发明者朴泳孝、韩国国歌作曲者安益泰,他们都与日帝曾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亲日分子,他们都是韩奸。

殖民政府抓独立分子,李承晚抓赤色分子,朴正熙全斗焕抓暴乱分子,而民主化时代,依旧没能摆脱贴标签的惯习。

2009年,已退任的卢武铉陷入渎职事件,跳崖自明。而其身后留下的清算工作,也在李明博与朴槿惠政府的迷雾中渐渐不痛不痒。

对于执政者而言,“日帝”既是敌人,也是梦魇,是靶子,亦是镜子。究竟何为“独立”,到底要怎么清算日帝残滓,这个课题恐怕还要继续困扰韩国的执政者们。

写到最后,即便不论最高肉食者的困恼,民间与一般政府机关对于这个问题,也有着非常悠久的清算史。“日帝残滓”犹如污秽,被一代代的韩国人反复清拭、时时自省。“倭色”被用来代指萎靡的风格;日帝殖民时期的旧官厅纷纷遭到拆毁;文字上韩国的文化人们高举“夺回谚文”大旗,将象征着日帝的汉字与大量汉字法律术语逐出使用;乃至有风水侵略之说——必须破拆所有的日帝建筑与道标,打破日帝的城市布局,不然就会中日帝利用风水来侵略的诡计。

读者或许觉得韩国人在这个问题上太过火。但或许正是韩国人切身感受了近三十余年的全面殖民之痛,又体验了军警继续肆虐长达半个世纪的国家,才会对“独立”、“残滓”这样执着,这样坚持。

“三一节”示威油画图

当然,清除日帝残滓也一直有新的目标,韩国人也在不断追问到底什么才叫告别殖民历史:军队暴力是日帝的残滓,所以部队必须废止长官对士兵的暴力;陆军中的密闭“营仓”惩罚室是旧日军陋习,韩国军队必须清除这一渣滓、废除毫无约束的密闭惩罚室;父系户主制是男权社会的日帝残滓,必须废除户主指定的户籍制度;印章至上主义是日帝残滓,必须开通更多的身份认证方式,让韩国人不必饱受与日本人一样的烦恼……

既不做受害者,也不做加害者,韩国面对自身的历史,似乎有了新的决意。

“娜拉”出走,固然可喜可贺;而“娜拉”出走之后,接下来每个人该怎么面对自身的历史与自身的苦痛,韩国百年来在这一方面着实想了很多、很多。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