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非虚构新作《黄河源传》:深入寂静和风暴,在文明的旷野“贴地飞行”

2025-02-24 13:30
上海
《十月》杂志今年第一期发表了作家阿来的最新非虚构作品《黄河源传》,编辑蒋在在手记中写道:“阿来老师笔下的河流穿过崎岖的山脉之间,在无尽的旷野之中,那些低陷下去的湿地,还有荡漾着的水光,实际上都能在人类的精神文明、个体文化中找到一一的对应、和谐、共存的关系。这是阿来老师对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注解,是一种哲学观的展现。”

一次近乎“贴地飞行”的写作

文丨蒋在

阿来老师用一种近乎“贴地飞行”的写作完成了《黄河源传》的创作。

写作时,阿来老师本想将三江源合写成一本书,但是实际操作下来困难重重。地理上,三江源多是雪山草甸、溪流湖沼,地质成因相似,景观与构造描述易雷同;人文方面,长江与澜沧江源区以藏族游牧为主,相对封闭,而黄河源区多民族冲突融通、杂居共居,发展出多样灌溉农业与丰富文化,三者并写会使内容轻重繁简失衡。即便作者为丰富两江内容,独行西藏澜沧江段与四川金沙江段,仍觉两江文化多样性主要体现在下游。于是,作者决定只为黄河源立传。

阿来老师的《黄河源传》,地理地质层面有国家重大考察的科学资料作参考,而人文方面的民族互动、文化演进更是重点书写内容,展现人与大地相互依存、彼此映照的关系,是一部自然与人文辉映的黄河源的呈现。

在编辑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想到“贴地飞行”四个字,不仅仅是因为阿来老师对人文景观的丰富性做出了极为细腻的描摹,更是因为阿来老师的文本中处处饱含着对这片土地深情的凝视与观照。

在《黄河源传》中,你能看到阿来老师在线性时间中试图勾勒出这片土地曾经建立过的历史,但线性时间并不是唯一丈量这片沃土的标尺,在阿来老师建立的这个精妙繁复的空间之上,一个个“宫殿”似的历史结构被高高地筑起。历史风云变幻,随之而来的文明和人类的迁徙,带来了新的东西,新的土壤,我们目睹一些故事的棱柱被替换,一些故事的棱柱被保留。

然后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旧的文明混合着新的文明开始发生幽微的变化,世代相传,周而复始。在宏观的大背景下,我们也不过是这个历史切片组成的微小分子。

然而,即便这样,阿来老师依然用一种冷峻且温情的表述证明着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生存,我们存在于这一世的尊严。就像阿来老师在文中记录的那样:“奶和奶酪,来自更高的牧场。奶是刚挤下来的,奶酪发酵的奶熬制而成,又晒干的。那些刚在牧女的手中贡献了鲜奶的牛,正走上一座座浑圆丘岗,走向山上青青的碧草……这是寻常的,每天上演的场景,是永远都会令我感念感动的场景。这是人间,我们的人间。”

纵观人类历史,我们发现人类的历史实际上是河流的历史,水域带来了新的生命,新的交流,它是一个具象化的隐喻,此种流动彰显出人类赖以生存的文明在保持时刻的运动。我们和土地之间,保持着相对静止,也保持永恒运动。阿来老师笔下的河流穿过崎岖的山脉之间,在无尽的旷野之中,那些低陷下去的湿地,还有荡漾着的水光,实际上都能在人类的精神文明、个体文化中找到一一的对应、和谐、共存的关系。这是阿来老师对人和自然之间关系的注解,是一种哲学观的展现。

在《黄河源传》中,你看到飞鸟是寂静的,秃鹰是寂静的,成群的牛羊是寂静的,就连身处在自然中的人类也是沉默不语的。他们彼此在一种按部就班的和谐以及平等的秩序中围绕一个永恒的轴心旋转。

在阅读这份书稿的过程中,我不禁时而在想,多少年后,读者将会如何阅读和看待这部作品?他们是否在这些细枝末节中,像我们如今在历史书中一次次试图寻找打开大门的钥匙。他们将如何看待阿来老师在这部《黄河源传》中写作的雄心,又如何畅想我们这个时代人对历史、命运等宏大主题的捕捉和感触呢?

黄河源传(选读)

(选自《十月》杂志,2025年第一期)

第一回 黄河源上玛多

1、 措日尕则山

风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山顶的海拔:4610。

距峰顶还有二三十米,迈开步子准备攀爬,强劲的风就横吹过来。缺氧的人想张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张开嘴,想在这天低地阔处喊一嗓子,都被这毫无预兆的风给噎住了。

风从天上撕扯下来那么多云雾,一下就把山头和一行人包裹起来。

一分钟前,天空还在聚集阴云,那个隆起的山头后面,还现出一片蓝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蓝天。现在,强劲的风骤然而至,风声中,云雾翻腾,伸手可触的那面石碑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遥远。紧接着,雨也来了。雨水不是从上往下,而是随强风一道横扫过来,冰凉,强暴,抽打在脸上。赶紧用冲锋衣帽子罩住脑袋,把背朝向风,稍作遮挡。雨声,风声,还夹杂着雷鸣与闪电。闪电过后,空气中有火药燃烧的味道。低头,看见脚边青草间蹦跳着颗颗雪霰。

十几分钟前,从湖边沿着盘山公路上山,头顶还是晴空一片。山顶背后,蓝空里,还停着一片有某种形状,却说不上来像个什么的耀眼云团。

转眼间,就身处在风暴中间,浓雾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变成了没那么凶横的雪霰。冻结的雾气不再那么汹涌地翻卷。

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也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借那面石碑的遮挡,减缓一点风雨的冲击。直到脚下雪霰四处迸溅。又不到十分钟,风小了,或者说,风暴裹挟着雾气往东去了。

风暴掠过,风暴远去。

东边,山势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边。离开了这座山头,悬空的风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携带着大团翻滚的云雾,上方乌黑的深处,电闪雷鸣,下方雨脚明亮,横过草原,横过湖岸。

阳光重新降临大地,青草间的雪霰开始融化,几只云雀出现,站在顶破草皮的裸岩上,张嘴鸣叫,大地重新发出了声音。

我们向山头攀爬。

面前出现一座人工建筑。

岩石基座上,两根白色石柱。柱顶上的龙首,嘴永远张着,刚才那场猛烈的风雨是它们唤来的吗?两根石柱也是门,后面,几级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方,汉白玉栏杆圈出一个平台。紫红色花岗岩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铜雕,两角竖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据说象征或标志的,是黄河之源。基座上碑铭写得清楚:黄河源头。胡耀邦与十世班禅的手书,一个用汉文,一个用藏文。题字时间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当时以为也在这一年。后来查阅县志,才知道牛头碑园的建成时间,是1988年,全称是“华夏之魂河源牛头碑”。碑有力量,让人肃立。我把冲锋衣帽脱下,肃立,凝视,默想。时间是2022年6月的一个上午。黄河之源,中华母亲河之源,一个中国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会不唤起庄重情感。

热爱拍摄植物的阿来

与此同时,心中还响着一个声音:这就是黄河源头吗?

这一两天,在玛多县,不断听人说牛头碑,牛头碑,以前也看到过一张黄河发源处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着一个牛头,准确说,一具牛头骨。旁边竖一块木牌,上书黄河源头几个大字。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其实不是。那个地方还在更远处,在几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头上没有水,岩石间有薄土,本来可以被风吹走,被雨水带走。但因为根须纵横的青草,把这些土抓住,编织出一片片草甸,覆盖了大部分裸露的岩石。

围绕着牛头碑的汉白玉栏杆外,少不了成阵的经幡。大风远去了,但小风的尾巴还留在这里盘旋,却掀不动雨水打湿的经幡。

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一条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闪闪。那是黄河,蜿蜒流淌在玛多县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们就是从玛多县城出发,西行约一百公里,来在了此山。

也是刚刚才知道,此山叫作措日尕则山。那面碑上写着的4610,正是它的标高。

山下,南边,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黄河源头地区,天远地阔,理论上知道身处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条水旁,却因为地理过于广大,总对自己是不是身处在那个坐标点上感到茫然。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随意铺展,低陷处,谷地宽阔。耸起的丘岗也不算高峻,我们置身的这个山顶,方圆几百几千里范围的最高处,也只比最低处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岗的顶部,也因为数十数百万年来风雨冰雪的剥蚀变得平坦浑圆。

所以,不能确信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之感如影随形。

为克服这种迷茫,随时打开手机地图已经是一种强迫症了。还好,山上就有移动公司基站,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图上,鄂陵湖的蓝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纯正的蓝。而我眼前,湖水蓝中带灰,这是映照出的天空还未完全转晴的色彩。稀薄云雾的色彩。湖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底部朝南。隔着浩渺烟波,隐约可见南边一抹黛青色的山脉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颜喀拉山脉。眼前山下,水波拍岸处,是葫芦的顶端,湖的北岸。黄河水正在不远处从湖口溢出,一路接纳高寒草甸上,沼泽中漫流而出的众多有名无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东南。

鄂陵湖是一个大湖。南北长约32.3公里,东西宽约31.6公里,湖面面积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处最深达30.7米,蓄水量107亿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从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图上,湖的北端仅有一厘米不到两厘米宽度。但在我眼前,却是蜿蜒好几公里的曲折湖岸。

黄河源碑在这里,但并不是真正的黄河源头。

黄河远在白云间,黄河远上白云边。

玛多县名,在藏语里,就是黄河源头之意。

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建政后,过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县乡村三级的行政建置。藏语里,玛多是指包括真正黄河发源地在内的整个地区,但行政区划,却把黄河发源处划在另一州另一县。玛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确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从无到有的水流,黄河上游河水的辏集与壮大却是在该县境内。

玛多一县面积两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万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资料,不同时期人口统计数并不确切一致,但大致都在这个数量上下波动。全县辖两镇,沿省会西宁至玉树州的高速公路,尽北边是花石峡镇。往南,黄河岸边是县城玛查理镇。西部广阔地域,是黄河乡和扎陵湖乡。目前,我们就在札陵湖乡的地界。

举目四顾,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绿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长天。习惯了各种人工建筑作为地标的我,依然有点不辨东西南北。

要离开牛头碑园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绕行一圈。先到碑园正面。

经当地朋友指点,才有那个发现。在碑园前一块向着湖面的岩石光滑的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类留下的石刻。用石头敲击石头形成的线条,勾勒出了动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过那块光滑的岩石,却没有看见上面刻画的形象。现在,经人指点,我看见了。一共有三头动物。最上方的那一头,长尾高翘,嘴筒粗壮,应是一种肉食动物。狼,或者是猛犬,难以判断。下方,是两头牛,双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还是已被驯养?同样难以判断。此前,见过一些同类石刻,考古学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时间段。

看此图,除空间的宽广,又感到时间深远。刻下这些形象的人群是谁?从血缘上讲,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我们的直系祖先。但从认识自然与利用自然的经验积累上讲,他们是我们的共同祖先。

无论如何,不论这些动物刻画于什么年代,是万年前,还是几千年前。那都是一种蒙昧中的觉醒,都是从野蛮走向文明。这不仅意味着人开始最初的审美表达,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其他动物——捕猎的,豢养的,作为对象刻画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链顶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点的地方。头颅,双手,长臂,和整个身躯都被太阳与月亮所辉耀。眼睛,汇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当一个人站在几千年前的这个山头,用石头敲击石头,手下线条延展,某种动物的形象出现,那时,他幽暗的智识便开始透进光亮,那些围观的族人,身心里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情感就被唤醒了。那时,宽阔的风吹过湖水,波光起伏荡漾。

阳光落在身上,风还在吹。大地微微暖气吹。我感到轻薄,却又非常确切的温暖。在这样的高度上不停运动,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机对准这些图像不断摁下快门,屏息间,仿佛看见一双比我的双手更粗壮有力的双手,在用一块坚硬锋利的石头轻轻敲击这块大石头,不止一双眼睛在看着这双不停起落的手,看细密的圆点连接成线,勾勒出他们熟悉的动物形象。

文章编辑:傅小平;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阿来/摄、资料图

原标题:《阿来非虚构新作《黄河源传》:深入寂静和风暴,在文明的旷野“贴地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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