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余:上海胜利水泥厂筹建时期的大总管

2019-02-21 19:05
上海

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原上海水泥厂刘志余的口述,作为上海胜利水泥厂筹建时期的先锋人员,他主要负责了建厂的统领工作,亲历了胜泥厂的筹建、运作过程。

口述:刘志余

采访:曹芯、周曼琳

整理:曹芯

时间:2018年11月21日

地点:刘志余寓所附近

简介:刘志余,生于1931年,上海人。于1969年7月23日自愿前往安徽皖南支援小三线建设,作为上海胜利水泥厂筹建时期的先锋人员,主要负责了建厂的统领工作。投产后,先后担任生产科科长、工会主席等职务,于1978年调回上海。

20世纪60年代末,上海在北京的要求下准备筹建小三线,既然要筹建小三线,那么就需要大量的水泥。然而,如果这些水泥都要从上海运到安徽去,那将面临运输时间太长和交通运输情况不好的难题。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上海希望在后方建一个水泥厂。由于生产水泥的主要原料是石灰石,并且石灰石的质量好坏对水泥的质量好坏有直接影响,所以厂址定要选在有优质石灰石的地区。1969年上半年,上海水泥厂组织了以江绍庆等人为主的考察团前往皖南地区考察,最终选择了宁国县三门公社作为上海胜利水泥厂的厂址。

从国外到支内三线

我生于1931年,22岁那一年很幸运的进入了上海水泥厂做一名看火工。通过我不断的努力学习和勤奋工作,1960年我被评为了看火六级工。后来,柬埔寨需要我们国家援助修建水泥厂。于是,1966年我去了柬埔寨,这一去就是两年。回来后,厂里又让我参加阿尔巴尼亚的一个水泥厂项目。几番折腾,我终于回到了上海水泥厂,去了厂办公室当办公室主任。然而,时值1969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厂里的两派斗得非常的厉害。我觉得呆在厂里也没有什么味道,后来知道上海要去宁国搞一个水泥厂,我就自己报名去了。我是自己要求去的,也没有人动员我。那时候有一个副厂长,管生产的胡厂长,他还不让我去,他想培养我成为他的助手。后来见我去意已决,他就放我走了。那时候我已结婚,有了三个小孩,但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的缘故,我只能一人前去赴任。我背了一个背包,花了一天时间从上海坐火车到杭州,又从杭州转车到宁国。因为那时候上海到宁国的公路还没有打通,所以一定要从杭州转车才能去宁国。

那一路上,我也没什么想法,就想的是要搞水泥厂,我就应该去。当时毛主席也号召我们要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听说毛主席为三线建设没有建好而睡不着觉。身为一名党员,应该积极响应号召。后来上海水泥厂选定了厂址,厂里就决定再派一个人去,选了尤天顺。我是去接他的班,我一去他就走了。刚到那里,我便先去宁国招待所办理好住宿,打算去现场查看,但路早已被洪水冲断了,那我该怎么去?我就靠两条腿走进去的,17公里路,我走了三个半小时。

厂址旁有一个山门公社,我当天走了三个半小时,从吃了早饭,就没有吃中饭,只得顺道在公社吃了中饭。那中午饭非常的简单,讲出来你们可能不太相信。五分钱就吃一顿中饭,只需要四两粮票,饭可以吃饱,菜就是冬瓜汤,这一次去是冬瓜汤,下一次去还是冬瓜汤。公社穷啊,没有钱,在那里吃饭全都是五分钱。吃了饭还是继续靠两条腿走三个半小时回宁国招待所。因为厂址旁有公社,所以我很多事情都需要与公社商量,比如说招民工来修一下厂,整理一下厂房,主要还是与他们商量安排人手来帮一下忙,公社给予了我们很多方便,真的非常感谢。

艰难建设时期

我当时主要是做地质资料,因为建厂需要搞化验,还要打洞,所以需要整套的资料。为了完善好这份地质资料,我从1969年7月份去,一直搞到了年底。除了一开始住在宁国招待所,后来我都住进了山里,因为天天要跑进山里面搞建设和勘测。我借住在一个生产队下面农户的牛棚里,他们家的牛不养了,牛棚空了出来,正好方便了我,找了几个村民帮着把牛棚打扫打扫,就拿来安了家。

1970年,上海老厂的人就来了。他们一批一批的来,大概有200人左右,这么多人到了之后怎么住?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租一块地,用竹子搭草棚,还有一个是住农民家的房子。但那时候是计划经济,虽然旁边山里就有竹子,但不能够用。后来我去和公社商量,走后门,让他们帮我们开个条。公社的人也很支持,就让我们自己到山里去和山民商量,协商买竹子。搭草棚时还缺少一些必要的技术工人,我们就去老厂借工人,老厂对我们还蛮支持的,我们要什么人,就给什么人。就这样,我们一点一点的把草棚修好了。后来,人来的越来越多,草棚不够住了,因为农民的房子比较大,也有空的房子。我就和农民商量好,把这些人安排在农民的家里住。农民对我们很支持和友好,现在想起来,我们当时租的房子好像连房租都没交。我们有很大一部分人住在农民的房子里,因为那时候我们有一个口号,“先生产、后生活”。从常理上来讲,应该先生活,后生产。但那时不行,水泥要的非常急,安徽皖南整个地区就屯溪有一个水泥厂,除了有一个屯溪水泥厂,但它非常小,且是土法生产,生产出来的水泥质量不好,产量很少,没有办法满足需求。面对大量的生产要求,我们有了“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因此,后来大部分人到了之后,也是住在草棚里面。即使我们后来生产之后,也继续住草棚,因为忙于生产,我们的宿舍并没有修好,所以我们在竹棚里住了很多年。

几乎筹建时期的事宜都是我在安排与协调,由于厂还没有建设好,领导也没有来,因我是先到的人,所以后来的工人大多喜欢找我拿主意,我便成了一个大总管,统管着建时期的大小事务,筹建时期有一个叫做上海胜利水泥厂筹建小组的公章,也是由我在保管。

公路到工厂有4公里路是没有路的,全是人走出来的小路,但建厂需要搬很多东西进去,比如说工具,设备等都没有办法运进来,迫于无奈,我们的工具都是用人力一担一担的挑进去的。但由于要开采矿石和打地下水,还有一些大型设备要搬运,所以要先修条土路。这200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公路,但公路具体来说是当地政府在主持修建,所以我们仅是参加并协助管理。修好的土路,让拖拉机和板车能够通过,但大型汽车是不能通过的,然而我们已经很知足了。和工人差不多时间一起到的还有大量设备,这些设备是在全国各地定制的,在1970年上半年陆陆续续到厂。厂是没有围墙的,所以为了看管好设备,我们24小时轮班进行看管。安徽多河流,且容易发洪水,但从宁国到厂地,只有一条河流有桥,其余都没有桥,平时过河只能靠摆渡船摆渡过去。但我们的一些设备,却很难摆渡过来,因为我们引进的设备几乎都是几十吨,再加上一些大的平板车,要上百吨,一般的渡船是不行的。所以当地政府也不愿我们使用摆渡船来摆渡设备,容易把船弄破。但设备是生产的必需品,我们必须把它弄过去,所以我们提出的办法是,由我们出钱把船加固再摆渡。一提到出钱加固船只,当地政府就同意了。

有一次,厂里从北京调来了一个大型设备,我们去杭州把它拉过来,中午到摆渡船处。当地一个管船的人对我说,“老刘啊,不行啊,水位太低过不去,设备过去会把船底磨坏。”怎么办?只能去把洪道下面的砖头、石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理干净,才给渡船。我便带着两个工人下水去清理,水不深,大概一米多一点。到下午清理完,设备刚上了船,洪水一瞬而下,绑船的绳立即被洪水冲断了。船上不仅有设备,还有两个人,我还没来得及跨上船去。还好,船被冲至水缓之处,就靠边了。我沿着河边跑过去,让他们把船赶紧固定住,后面可能还会有洪水继续冲下来。由于我在河对面,没办法过去,就叮嘱他们,人一定要留在船上看管好设备。第二天中午,洪水停了,之后他们把设备拉到了码头。可我还在河对面没办法过河,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心里苦恼着晚上怎么过。还好,我有一个熟人是水务局的,他知道我是水泥厂的人,有点熟悉但关系不深。我期望着能找他借点钱度日,因为吃饭要钱,住宿也要钱,发电报给老厂报告这个事情已经花光了我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去找他借钱,他竟然不借。身无分文的我来到招待所找老板商量,我对他们解释说,我是上海胜利水泥厂的工人,刚刚碰上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办法给钱,能不能通融通融,先赊账,过两天来给钱。老板很慷慨地同意了,我得以在招待所吃了饭,平稳地住了一天。

投产以后

我们厂是1970年正式开始建厂,到1970年12月26日正式投产,是当年建设当年投产。当时很多设备来不及加工,我们就自己派工人到设备工厂里帮他们加工。我们是倒过来吃自己的饭,拿自己的工资,帮他们搞。12月26日是一定要投产的,上面有这个要求,而且我们自己也给自己下了期限。因为12月26日是毛主席的生日,一定要抢到这个日子生产,拼了命也要搞的,白天黑夜都在加班。后来厂正式投产后,因为我在前期工作中的出色表现,我担任了第一生产车间主任。我当生产车间主任没当多久,就安排我去了保卫科,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要搞运动,保卫科主要就是做这些。在保卫科干了两年,厂里要成立工会,便又把我调到工会去当工会主席去了。

我们和当地人的关系搞得好,但他们当地人和当地人的关系不一定搞得好。当地人虽然不会听“上海佬”的话,但他们要听政府的,我们和当地政府关系处好了,请他们去帮忙管理,也是一举两得。尽管如此,我们也会发生一些小矛盾。因为我们厂没有围墙,厂里有一条路,是以前就有的路,当地人走着习惯了,也不会管是否建了厂。有一次,一个村书记,他要走这条路,但是被我们的警卫拦住了。这个村书记就闹,闹到了厂里来。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因为我们扩厂征地就是找的他,我上前同他聊了几句,他的气焰消了。不仅如此,当地人也有一些小偷小摸的,到厂里来拿点东西去卖。即使抓住了,也没办法,最多让公社帮忙做做教育工作,开开大会,做一下思想工作。

现在想来,我们当时去安徽的时候,当地人是看不起我们的。因为我们也是穷人,穿的衣服和他们也差不多,都是解放前的衣裳。他们看不起我们,叫我们回上海。我们听了非常不舒服,但是也没办法。后来投产了,水泥出来了。运水泥的大车,排了很长一队。我们第一次生产出来的水泥就是700号水泥,这个标号是全国少有的高标号水泥。即使是上海水泥厂生产出来的水泥也只有500号,但我们一出来就是700号水泥,不得了,不得了。这水泥最早用在什么地方呢?就是皖南体育馆。还有黄浦江的第一座大桥,松浦大桥。后来当地人就叫我们上海师傅了,不叫我们上海佬了,夸我们有办法从一座荒山里把水泥给搞出来。渐渐的也愿意和我们交朋友了,在路上遇见了也会对我们说,“上海师傅来来,到家里来喝杯茶,拿点花生。”客气得不得了。

我们的条件比其他三线厂好,因为我有水泥。水泥当时是非常紧俏的物资。所以我们总会在完成计划的基础上多生产一点,用多出的水泥去换取生活物资。因此我们的生活也开得比较好,还专门做了一个冰柜用来冻猪肉,在那样的年代,我们能天天吃肉真的很不容易了。当时,县里开会没有猪肉吃,常到我们厂里来借,但是借了也不会还,因为还不起啊。我们天天吃肉,当地农民看见就说,“以前不知道工农差别,现在知道了。”他们说我们条件那么好,是天天过年呢。这是天高皇帝远,下面搞的小动作,为职工改善生活水平。

这个厂带去的不仅是经济上的效益,也带去了文化生活上的改变。在穿衣风格上,当地人一般习惯穿黑衣服,帽子也是黑色的,从头黑到尾。而我们是紧跟上海潮流,上海穿什么我们就穿什么,各种各样的都有,五颜六色的。后来他们也跟着变了,衣服也变得五颜六色的。除此之外,之前他们用纸伞,而我们用阳伞,后来油纸伞也找不着了,跟我们一样用阳伞了。当然也有不好的影响,那便是污染,当时我们不像现在那么注重保护环境,我们的污水没有经过处理,直接往外放,烟也是黑烟。也没有人管,那时候没有环保要求。后来,当地人知道了情况的严重性,就要求取消掉这个水泥厂,要说矛盾这就是最大的矛盾。

我还记得当时还有一个基地局,是主要管后方的。我去后方基地局汇报,心想上午去汇报,下午就回厂了。结果基地局的领导对我说,“小刘呀,你不能走,有两个选择给你挑选,一个是到后方负责工会工作,第二个就是去工宣队,两个必须挑一个,我们已经和厂里打过招呼了,不用回去。”工宣队是做什么的?后方有三个医院,让我去管那三个医院。没办法,领导让我去,我不能不去。我选择了去工宣队,因为工宣队好轮换,两年轮换好回厂,如果是去工会,那就只能留下回不了厂了。所以1975年我去了工宣队,到1976年底,回厂筹备扩建新厂工作,我主要负责新厂的生产准备,生产人员准备,生产技术准备。我们老厂新厂一共加起来共有8888亩土地。

然而,安徽看中了这个新厂,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建新厂了,新厂在老厂两公里外,规模很大。当时新厂并没有投产,就主要搞了一些技术工作,公路铁路全部都通了,厂房还没有修,这些全都移交给了安徽。1978年,我被调到了刚刚成立的上海水泥公司,也因此离开了上海胜利水泥厂,离开了我工作了近十年的地方。

我是怀着为党为国家去的上海胜利水泥厂,所以对于去安徽工作,我是不后悔的。甚至,我非常感谢有这样一段经历丰富我的人生阅历,使我得到更好的成长。但我始终认为上海不应该放弃这个厂,现在上海用的水泥多数是海螺牌水泥,很多建筑指名用海螺牌水泥,当时放弃这个厂真的很可惜。

(原载任光淼主编:《追忆胜泥足迹  难忘辛勤耕耘》,2018年印刷。鸣谢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三线建设工业遗产保护与创新利用的路径研究”;2018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三线建设历史资料搜集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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