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日记:路易·阿尔都塞的1945年
1939年7月,在里昂读预备班的路易·阿尔都塞被高等师范学校录取。他在瑞士度过了假期,然后去了莫尔旺的拉罗什米莱,住在本姓内克图的外婆玛德莱娜·贝尔热家。在圣奥诺雷莱班疗养的时候,他突然收到动员令。他主要在伊苏瓦尔的卢瓦尔河畔参加军官学员的培训。猩红热的复发让他获得了一个漫长的病假。1940年3月25日至4月15日,阿尔都塞准尉参加了他朋友保罗·德·戈德马尔和马尼·卡尔塞在普罗旺斯的婚礼,随后去蓝色海岸旅游。他回到拉罗什米莱。在阅读和种菜以外,他关注着德国开始对挪威发动的闪电攻势。他回到伊苏瓦尔。5月17日,溃败开始,他被疏散到瓦讷,并在6月21日不发一枪地做了德国人的战俘。他被接连关在好几个集中点,没有趁乱逃跑。1940年9月9日,他到达不莱梅北部的桑德波尔斯特营地(XB号战俘营)。9月17日,战俘们被根据能力筛选,普通士兵被编入工作队(也就是劳动队)。年轻的准尉此前实际上没有完成他的军事训练,而德国人也更倾向于将人们关进士兵营而非军官营,因为军官营里的战俘可以免除劳役。接下来的三个月对阿尔都塞来说苦不堪言:他要当苦力去插木桩、清理沼泽。在他生命中,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饿了肚子;他必须忍耐寒冷和潮湿。他心情已经变得忧郁。糟糕的身体状况,以及从1941年2月开始的疝气,让他先是被转送到作为工作队中转营的布亨,随后很快又被送到离施莱斯维希很近的XA号士兵战俘营的中心营。与其他大部分只在中心营待几个星期就会去别的工作队和中转营,甚至与被释放的战俘不同,阿尔都塞几个月后回到布亨,但是在1941年8月的时候,他被收容进营地外的防疫站。他于1941年8月22日返回,此后,直到1945年5月初战俘营被解散以前,除了极少数几次,他再也没离开过中心营。1945年8月6日,在卡萨布兰卡同家人团聚的路易·阿尔都塞写信给他的朋友保罗·马蒂亚斯:“我还是在这场可恶的冒险中活了下来……我把我的一点健康留在了那里,我要治疗自己,要让自己被治疗。未来首先是一段康复期。我不敢看得更远。然而我必须要设想,有一天,我会好起来的。我就要成为一个28岁的古怪老学生了,除非我把高师一类的地方都打发掉。”10月,他回到高师,在尤里姆街开始了新生活,之后的三十五年他都没有离开高师。
澎湃新闻·私家历史选取路易·阿尔都塞1945年的战俘日记,展示他当时的所思所想。本文摘自《战俘日记:1940-1945》,曹天羽、吴子枫译,北京出版社,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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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阿尔都塞
1月16日
一些面孔从黑夜中升起。夜幕张开,影子突然变浓,成了一张脸,有火焰在上面与影子搏斗;在这场激烈的决斗过程中,眼睛、额头、鼻子、嘴唇无声无息地出现;然后逐渐消失,黑夜重归平静。另一张脸在左边闪现;又另一张脸在右边闪现。在它内部燃烧着回忆。这种出生和这种死亡,这些寂静无声的涌现,这个张开的黑夜,没有声音、没有被重新封闭的声音……
1月23日
让·保罗说:“世间的人只有两分半钟:一分钟用来微笑,一分钟用来叹息,只有半分钟用来爱:因为在这最后一分钟的中间,他死了。”
魏玛的卡尔·奥古斯特亲王说(由歌德转述):“糟糕的时光也比全无时光要好。”
1月24日
……回忆在灵魂中暗暗移动,就像儿童在沉睡中暗暗移动。
2月7日
我梦到一片牧场,还有一些女孩,她们把伞忘在了草地上。“漂亮的姑娘们,你们忘记拿雨伞了。”没有结果。R把降价处理的商品带给她们,收到了一波又一波微笑。我感到懊恼。
2月14日
小神父斯坦尼米尔斯基的美妙故事。列队行进。他先伸了右脚,而所有人都是先动左脚。M喊道:“斯坦!你步伐错了!”他说:“不是我错了,是队伍的步伐错了!”当全世界都和他不一致时,他会说:不是我有问题,是世界有问题!他把这当成光荣!!!
昨天与P.G.交谈后:世界被颠覆了,世界被颠覆了!下了雪。当我想到他对自己的故事十分骄傲(参见车站的故事:在我们那里,车站永远是在右边的!)
2月15日
在波茨坦,当人们晚膳吃相太放肆时,腓特烈二世说:“先生们,我听见国王驾临了。”
路易[十四]与布瓦洛谈论一首诗。布瓦洛顶撞他。“他说的对,”国王说,“如果他在这方面懂得比我多的话。”
他(路易十四)不再出现在舞会上,自打他在《不列颠人》里听到下面的话:
“他的竞速马车驾驶技术炉火纯青……
可以亲自为罗马人表演……”
紧跟国王(将来)尸体的圣西蒙。在每一个动作后:“这是最后一次……”,“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等等。
对正在哭泣的曼特农夫人及其他亲友说:“你们为什么哭?你们以为我是不死的吗?”
垂死之际,对曼特农夫人说:“夫人,请不要再留在这里,这一幕太悲伤了,我希望它能早点结束。”
论葬礼队伍:
伏尔泰说,“我看到圣德尼的小路上搭起了一些小帐篷。人们在那里狂饮、高歌、说笑”。
德芳夫人的话。波利尼亚克的红衣主教谈圣德尼的殉道:“人们想象,夫人,他对曼恩公爵夫人说,这位圣人用手托着自己的头走了两里路,两里路!……”——“噢,主教大人”,德[芳]夫人回答道,“只有第一步费劲”。
拿破仑说:
“上等人不挡任何人的路。”
“人就像数字。他们的价值只来自他们所处的位置。”
“领导世界的秘诀只有一个,就是变得强大,因为在力量里既没有错误也没有幻象:这是赤裸裸的真话。”
“政治家的心应该长在脑袋里。”
“给抖落了自己驮鞍的人民再套上马具,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困难。”
“人若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就绝不能攀上那么高的地方。”
“穿什么制服就会变成什么人。”
“走在自己时代观念的前列,这些观念就会跟随和支持你。走在它们后面,它们就会拖着你。与它们背道而驰,它们就会把你扔回去。”
“智慧的权利优先于力量的权利。没有智慧,力量本身什么都不是。在英雄的时代,将军是最强大的人:在文明的时代,将军是勇敢的人中最有智慧的那一个。”
“信守诺言的最好办法就是绝不许诺。”
“拯救自己祖国的人不会触犯任何法律。”
“大国死于消化不良。”
“野心是人们的主要动力。只要人们希望上升,就会发挥自己的长处;但当人们到达顶层,就只想休息了。”
“哲学家毫无可用之处。”
“在行政事务上,经验就是一切。”
“最大的不道德就是去从事一门自己不了解的职业。”
“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刀剑与精神。我说的精神是指世俗和宗教的机构制度。长远来看,刀剑总是被精神打败。”
“战争是一种自然状态。”
“不可避免的战争总是正确的/正义的。”
“有两种作战计划。好的和坏的。”
“有人说要知道指挥就必须先知道服从。我却认为四十年间只知道服从的人,再也没有指挥的能力。”
“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人最不适宜(打仗);这是一条与其负载不匹配的船,最好是少谋而多断。”
“除了少数例外,总是人数多的军队更容易克敌制胜。所以战争的艺术在于在准备战斗的地点实现人数优势。”
“为什么法国军队如今变成了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军队?因为军官都流亡国外,士官顶替了他们并随后成为了法兰西的将军和元帅。正是通过士官,我才领导这个世界;正是通过士官,我才撼动这个世界,因为他们就属于这个世界。”
“最大的危险出现在胜利时刻。”
“和平应该是一个深思熟虑的方案的结果。”
(想到奥布河畔阿尔西的战斗,他在那里找死)“我是一个被判活下去的人。”
“未来会知道,若是卢梭和我没来过这世界,是不是更不利于大地的休息。”
“无论如何,我的人生是怎样一部传奇啊!”
“我是环境的产物,我总是和环境共进退。”
“一个被人们称作好人的国王,是一个失败的国王。”
“战争是严肃的游戏。”
“等到事情做成了,人们才会承认想到过它。”
(在德累斯顿,与梅特涅谈话)“或许这会让我失去王座,但我要把世界埋葬在它的废墟之下!”
(他登陆胡安的时候,一位市长,他遇见的第一个人,对他说:“我们刚开始享有幸福和安宁,你就要来制造麻烦。”)“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这句话对我的震撼,或是它对我造成的伤害。”
3月12日
和B谈话,他向我展示了他的诗。出人意料地意识到演变。纯粹形式价值的演变,纯粹线形的演变,超脱于世界,因为我离它很远。我还会写(假设我还有写作的闲暇与兴趣)瓦雷里风格的诗吗?
与形式主义完全相反,甚至是音乐性的,这就是我的简单要求。种种画面。我想要一段深邃的文字,就像一棵树,它的树叶彼此重叠、沙沙作响,昏暗又深邃,有些暗淡;但人们在其中感觉到空间和空气,还有可能的风和世界,这个生气勃勃的群体的遥远的深处。在这堆喑哑颤动着的东西之上,处处都有水果火红色的爆炸。滚圆的果肉里充满阳光,在自身周围放射出一道热浪,火星喷溅在树叶,直烧到树的心脏。
“匆匆几句话……”
1945年5月12日,施莱斯维希(从营地发出的最后一封信)
匆匆几句话,为了告诉你们:
1.战争突然结束,出乎我们意料。
2.我们等待着在最好的条件下被遣送回国。
3.我各方面都很好。
4.希望能经过邦迪,至少希望他们直接遣送我回到我家人居住的地方。终于能拥抱你们了,多开心呀!
5.如果可能的话,请您拍电报去卡萨给我的父亲,电报地址
阿尔及利亚公司
卡萨布兰卡
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我很好,我很快就会回到卡萨,我爱他们。
我请教母自由斟酌用词。或许我的父亲正在法国(我不知道)。如果他在卡萨,如果他留在了那里,我会到那里去和他相聚。
谢谢,全心地拥抱你们。
路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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