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业冬青:刘承幹写给卞孝萱的六封信

罗伟峰(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博士)
2025-02-16 09:50
来源:澎湃新闻

刘承幹是近代藏书大家,而卞孝萱是著名学人。他们一个主要生活在清末民国,一个则活跃于新中国成立后。二人年龄相差四十余岁,可算是两个时代的人物,可是彼此的生命轨线却曾有过数次交集,鲜有人道及。笔者近来研读刘承幹相关史料,在其《求恕斋信稿》(上海图书馆藏稿本,索书号:862675-768)中发现六封致卞孝萱信札,雪泥鸿爪,弥足珍贵,可藉此一窥二人鲜为人知的交往细节。

1924年,卞孝萱生于扬州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出生两个月,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卞母含辛茹苦抚育幼子。到了卞孝萱该发蒙识字时,因家贫请不起教书先生,作为文盲的卞母“每天先向邻人学会几个字,回家再教儿子认。数年之间,母子皆识字数千,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就是这样一起识字启蒙的”。(卞敏编:《冬青书屋藏名人书画选·前言》,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年)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卞孝萱不仅发愤读书,而且事母至孝。1943年为庆贺母亲寿辰,卞孝萱开始向名家征集书画作品,并命名为《娱亲雅言》。

卞孝萱与刘承幹的交往即始于《娱亲雅言》之征集。1944年10月9日(旧历八月二十三日),刘承幹日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函答卞孝萱(仪征卞颂臣制军之孙,素不相识,谬然来函,求写屏条一帧,可谓冒昧矣,并无人介绍)。”(刘承幹:《求恕斋日记》,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第14册,第456页)“冒昧”是卞孝萱留给刘承幹的第一印象,但刘并未因此而拒绝其请求,刘承幹的回信是这样的:

孝萱仁兄大人惠鉴:

昨奉台函,并附佳纸征书,藻饰逾恒,菲材滋愧。及循诵手书所述先德,方知尊府为仪征右族。弟于畴昔曾拜读令祖尚书公奏稿,且与令叔薇阁观察在叶柏皋提学处数次相晤。阁下以清华之门望,继诗礼之家声,而少孤奉母。近复杜门不出,藉书画以博亲欢。兰陔洁养,四壁琳瑯。天伦之乐,南面王诚不与易,敬佩敬佩。至论当世耆宿,诸老辈均为书法大家,岂不才所能企及?猥蒙雅命,谨将原纸率涂贡拙,不辞謭陋,即求教正。承询名宿住址,兹就弟所知者另单开呈,并希台詧。专复,祗请侍安,谨璧尊谦。

愚弟期刘承幹顿首。

由此信可知,卞孝萱冒昧致函刘承幹主要是为其母求字,“以博亲欢”。卞在信中对刘有所奖饰,并向刘介绍了仪征卞氏的情况,所以刘承幹在回信中才说:“弟于畴昔曾拜读令祖尚书公奏稿,且与令叔薇阁观察在叶柏皋提学处数次相晤。”

“尚书公”指的是卞宝第(字颂臣),官至湖广总督、闽浙总督,在清朝“总督则称尚书,因为总督兼兵部尚书”,(卞孝萱口述,赵益整理:《冬青老人口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9年,第98页)所以刘承幹称其“尚书公”。“薇阁观察”指的是卞綍昌(号薇阁),他是卞宝第之子,官至湖北道员,“观察”为道员之别称。对此,在刘氏日记中可以找到相关佐证,如:1913年5月25日(旧历四月二十日)他向书商刘少卿购得“《卞制军奏议》(仪征卞宝第著)”;(刘承幹:《求恕斋日记》,第3册,第112页)1918年12月15日(旧历十一月十三日)赴叶尔恺(字柏皋)之宴,席间晤“卞薇阁(名綍昌,仪征人,为前闽浙总督卞颂臣制军宝第之子,湖北候补道)”。(刘承幹:《求恕斋日记》,第5册,第444页)可见刘氏所言并非单纯表示亲近的虚语。不过需说明的是,卞宝第、卞綍昌只是卞孝萱的族祖与族叔。刘承幹客气地给卞孝萱回了信,并寄去手录梦窗词一首,我们今天还能幸运地见到这幅书法。同时他还应卞所请,将自己知道的耆宿地址开单寄给了卞。

刘承幹为卞孝萱所书屏条,见《冬青书屋藏名人书画选》

1945年11月23日(旧历十月十九日)刘承幹又有一信致卞孝萱,当时卞的住址是“扬州旧城五巷廿四号”,信云:

孝萱仁兄大人阁下:

接廿四号惠书并宣纸,藉悉一是。阁下殷殷委讬,征求庞、金、叶、吴诸君子法绘以为娱亲之品,藉以盛扬令慈青年苦节之操。足征孝思不匮,可钦可风。惟来翰所称之庞虚翁搁笔多年,近为扶助善举,特允作画,所定润例每尺二百万元,闻须先润后画。其余金溎生,常州人,逝世多年。金兆蕃,字篯孙,嘉兴人,不能画。叶、吴两君亦非素识。况且沪上画家向来重视润资,今则润格奇昂,每尺自数十万至数百万不等。想阁下素未闻知,用特奉达。并非推诿,尚希鉴及是荷。谨将宣纸寄还,请收,即颂侍祺。

时隔一年余,卞孝萱再次致函刘承幹求助。对此,刘承幹日记中未见相关记载,不知这次他对卞孝萱的请托是否仍感冒昧?卞孝萱希望刘能帮他向庞元济(号虚斋)、金武祥(号溎生)、金兆蕃等人征求画作(叶、吴二人不知何指),刘推辞了,其理由确实也合情理。今天我们虽然能在卞孝萱所藏书画中看到庞元济与金兆蕃二人的作品,(卞敏编:《冬青书屋藏名人书画选》,第4、33页)但落款年份已分别是“丙戌”(1946年)与“戊子”(1948年),似非刘承幹从中牵线所得。刘承幹信中特地提到了当时沪上画家的润格,卞孝萱后来于书画家润格的收藏颇为留意,晚年对此还有专门回忆(见《冬青老人口述》),这其中想必也有着刘承幹的影响吧。

二人围绕着《娱亲雅言》的通信告一段落,并未有过深的交往。1949年卞孝萱辗转来到北京的中国人民银行工作,办公地点在西交民巷。卞曾自述:“新中国成立前后,我对辛亥革命史有兴趣,从收集辛亥人物碑、传入手。”(卞孝萱、唐文权编著:《辛亥人物碑传集·后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89页)当时他在业余广搜清末民初人物碑传,由此又与刘承幹发生了联系。1951年5月28日(旧历四月廿三日)刘承幹日记云:“函卞孝萱(扬州人,在北京人民银行办事。渠亦辑《碑传集》,前讬瞿兑之转请此间钞所集碑传目寄去,来书道谢)。”(刘承幹:《求恕斋日记》,第17册,第43页)卞孝萱了解到刘承幹亦曾辑录碑传,托瞿宣颖(字兑之)向刘索抄目录。刘承幹大方地满足了其需求,卞专函道谢,故刘又有回信,信云:

孝萱仁兄大人惠鉴:

前由兑之丈转述尊恉,属钞敝处所存碑传目录。遵录一份,讬兑丈寄上。兹奉手翰,过蒙奖饰,祗益慙悚。弟尝读元遗山诗云:“私录关赴告,求野或有取。”是以平时遇行状、碑志之类,辄录存之。顾疏慵多病,未克广为网罗。而闻同时致力此事者,亦有数家。番禺汪憬吾大令(兆镛)所录亦多,曾见其目,与弟重复者什三四。其嗣人欲与拙编合并沙汰,谋付剞劂,时事多故,汗青无日。今喜执事亦有同志,且注意边区诸省,洵足弥拙编之缺憾。英年锐志,定观厥成,弟当退避三舍也。田鲁渔丈居维扬,时常通书问。自迁京口,未悉寓址,遂疏鱼雁,祈通函时代致拳拳并示其近址为叩。专此奉复,不尽欲言,祗颂著祺。

弟期刘承幹顿首。

碑传的辑录,自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发端,至有清、民国日益发达,先后成书印行者有钱仪吉、缪荃孙、闵尔昌三家。卞孝萱与闵尔昌是扬州同乡,又曾有过交往,所以卞之搜辑碑传很可能是深受闵尔昌影响。民国时期,又有数家有志于斯,除刘承幹之外,汪兆镛(号憬吾)也在钱、缪、闵三家的基础上有所续辑。汪氏后人还曾想将汪稿与刘承幹稿汇总印行,可惜“时事多故”,未能如愿,刘承幹在信中为卞孝萱介绍了相关情况。可能卞孝萱的来信中提及刘承幹老友田毓璠(字鲁渔),所以刘请卞代为致候并示知田之住址。信写完后,刘承幹感到言有未尽,立即又作一函,云:

谨再启者:

当抗战时,弟曾印发《征求遗民事略》启示。乃以兵戈间阻,应者寥寥,其满蒙人物尤为缺乏。今执事在北京,地域较近,幸为留意采访。弟所辑《碑传集》及《清代遗民事略》最多者为江浙两省,而于边省及满蒙资料最少,似失其均衡,常以为憾也。又昨晤叶浦翁,知与执事常通缄札,得悉尊址。专此,再颂文祺。

弟期刘承幹顿首。

据此我们可知刘承幹除《碑传集》外,还辑有《清代遗民事略》一稿,他对清末民国人物之留心于此可见一斑。毫无疑问,刘承幹对自己的未竟之业感到相当遗憾,而卞孝萱让他看到了弥补这种遗憾的希望。所以他不仅在上一信中表达了“定观厥成,弟当退避三舍”的殷殷期望与鼓励,还在此信中提醒卞孝萱要多注意满蒙人物资料之搜辑。信中所言“叶浦翁”,指叶玉麟(字浦荪)。

卞孝萱收到刘承幹的信后,很快就将田毓璠的住址及近况函告给了刘承幹。

6月23日(旧历五月十九日)刘承幹有一信致田毓璠,中云:“近有卞孝萱兄自北京来书,寄示长者去秋一札,粗悉尊状。孝萱兄谓长者今年精神稍逊,信札皆由家人代笔,闻之至为悬念。”(刘承幹:《求恕斋信稿》,第10087页。)同时,在得知汪兆镛亦辑有《碑传集》后,卞孝萱立即请求刘承幹抄寄汪氏所辑目录,7月17日(旧历六月十四日)刘承幹日记载:“函卞孝萱,坿寄陈小石墓志、汪氏续碑传目,渠来书嘱抄也。”(刘承幹:《求恕斋日记》,第17册,第61页)此函云:

孝萱仁兄大人惠鉴:

前奉手札并片示,均悉壹是。陈小石制军墓志并未上石,因已于故世之年安葬,且公子子康兄以景况艰难,迁居徐州,亦无力及此矣。今向撰文之人迻录一篇奉上,因敝碑传稿均在家乡,无从检抄也。汪氏续目今函讬其后人抄到,其与拙编及缪、闵两编重复者均已删去,故存目无多,兹并奉尊览。鄙意《国史列传》稿已有排印本,不当从此书辑出耳。鲁渔丈已通函问候并得覆札,言精神差也。专此,即颂著祺。

弟期刘承幹顿首。

刘承幹对卞孝萱可谓有求必应,不仅托汪兆镛后人抄寄汪氏目录,还向陈夔龙(字小石)墓志的作者高振霄迻录了陈氏墓志一并寄送给了卞。大概当时卞孝萱有意从《国史列传》中辑录资料,刘承幹告诉他此书已有排印本,不必再辑。此信及相关材料尚未寄达,卞孝萱又有来函,除询及上述材料外,还向刘承幹请教庞鸿书神道碑文字的具体问题。7月28日(旧历六月二十五日)刘承幹有一回函云:

孝萱仁兄大人惠鉴:

本月十七日邮寄一函,内坿陈小石制军墓志铭、汪氏碑传目,必不遗失。今奉手札,言尚未收到,谅今已递到矣。金篯老所撰庞公鸿书神道碑,盖谓初为山东道监察御史,后升掌印山东道监察御史也。掌印御史是御史中资格较老者,犹给事中亦有掌印给事中也,行文时则略去“印”字,只用“掌”字可矣。执事公余之暇,留心文献,至为钦佩。专此奉复,敬颂纂祺。

弟期刘承幹顿首。

金兆蕃为庞鸿书所作神道碑中述及庞“(光绪)十八年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历掌山东道、京畿道”,(金兆蕃:《安乐乡人文(附八十后诗词)》文六《庞劬庵先生神道碑》,1951年铅印本,叶2b)卞孝萱对此句不甚了然,有所疑问,故致函刘承幹求教,刘耐心地给予了回复。其实此时刘承幹正忙于处理嘉业藏书楼等事务,可谓焦头烂额,但还是尽己所能为卞孝萱提供了帮助。这一方面固然有其为人素来古道热肠的因素,另一方面应该也是由于他寄望于卞能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业。1991年、1995年卞孝萱所编《辛亥人物碑传集》《民国人物碑传集》相继出版,其中就收录有刘承幹所提供的陈夔龙墓志,此时刘氏已下世三十余年了。

卞孝萱晚年在谈到《碑传集》的辑录时说:

还有一个大藏书家嘉业堂主人刘承幹也有一个碑传集,这书不知道到哪去了,我有目录,我都找到了,将来书找不到我就写篇文章记两个碑传集的目录,把目录发表出来也有用的,因为刘承幹藏书多,见到的东西多,如陈彝,扬州都找不到陈彝的行状,刘承幹碑传集的目录上有。刘承幹的东西不会丢掉,因为他的书后来都捐献了,估计还在浙江省图书馆里,将来有机会要去访求。(卞孝萱口述,赵益整理:《冬青老人口述》,第248页)

卞孝萱一直保存着刘承幹抄寄给他的目录,至于刘书的下落,曾长期在嘉业堂工作的周子美于1982年撰文回忆说:“稿本已归中华书局,尚未出版。”(周子美:《嘉业堂藏书聚散考》,《文献》1982年第2期)希望此稿与《清代遗民事略》都能有重见天日、嘉惠学林之一日吧。

刘承幹藏书处名“嘉业堂”,“嘉业”是指美好的事业。而卞孝萱取刘禹锡“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句意,自号“冬青老人”。2019年在卞孝萱逝世十周年之际,卞家后人将卞氏为《娱亲雅言》所征集到的名人书画结集出版,名为《冬青书屋藏名人书画选》。至此,《娱亲雅言》与《碑传集》这两份“嘉业”历经数十年风云变幻,都得以“晚达冬青”,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本文写作曾蒙学友曹旭阳、刘涵迪指正赐教,在此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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