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君首部原创大戏,越剧《我的大观园》的戏曲文学品格

魏睿
2025-01-21 10:1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越剧《我的大观园》,千呼万唤始出来,横空出世即巅峰。

此前,由于知名剧作家、导演等一众现代戏剧界的主创艺术家加盟,加之浙江小百花青年演员陈丽君的流量明星身份,越剧《我的大观园》尚未诞生就引发广泛关注。观众们无数次讨论,该作品立上舞台是什么品相?是否如曾经的越剧作品,依靠主演身份出圈?出圈后的影响力能持续多久?

但是看到越剧《我的大观园》首演,完全超出想象,这次更多地是以戏曲文学品格、舞台美学出圈,推动演员和作品的持续出圈,因此具有更久远的生命力。

1月19日,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原创越剧《我的大观园》在杭州首演,连演两日,完美收官。

戏曲文学建构“全景式多维空间”

文学名著《红楼梦》的舞台剧改编创作,自古以来不计其数。创作者多是从《红楼梦》中抽离出适量的剧情,或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如宝黛爱情悲剧、红楼二尤悲剧、贾雨村审葫芦案,或表现某个人物的代表性事件,如黛玉葬花、鸳鸯抗婚、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舞台剧意味着无法全然呈现原著繁复的故事枝蔓,及深邃的艺术哲思。

同样,剧作家罗怀臻在《我的大观园》两个多小时的越剧创作中,也选择了《红楼梦》的部分故事点,却没有进行一人一事一线的编织,而是将原著人物进行了跨越时空的重新编排,引导观众跟随贾宝玉视角展示斑斓多彩的大观园。剧作家的笔触从老年贾宝玉的回忆写起,“我的”大观园因宝玉的“自我”身份,有了意识流式的气质,浪漫不羁,自在游离,空灵妙奇,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处处玄机,看似天马行空,实则巧思缜密。宝玉所思所记忆的大观园如同电影镜头,时而聚焦于点,时而聚焦于面,时而又如散点透视的山水画,呈现立体化的多空间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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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戏曲现代性?不仅是某种理念的提出,更是剧作家的技法的变革,罗怀臻书写的戏曲文学建构起全新的现代文本,可称之为“全景式多维空间”,既继承了传统戏曲“人随景动,景随人迁”的写法,又创造出新结构、新叙事手段,即保留了《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艺术本质,又游刃有余地创造出新事件、新人物关系,平等地尊重每个生命,以悲悯情怀探讨青春是否永恒的哲思,是用罗怀臻剧作法由内而外、自下而上地塑造的戏曲现代性。

贾宝玉在“我的”意念中随时跳脱,自由驰骋想象,穿梭在具象的事件空间,也行走在抽象的梦幻空间。宝钗扑蝶、湘云醉卧、黛玉葬花、妙玉烹茶组成的春夏秋冬四美图竟然同时出现了,电影蒙太奇式的镜头感,呈现大观园中缤纷璀璨而各不相同的青春之美。“我的”思绪十分活跃,于是王熙凤牵着巧姐一起拜见元妃,柳湘莲和蒋玉菡一同来贾府演戏,柳湘莲为了保护蒋玉菡而教训薛蟠,宝玉挨打之后和黛玉互剖心意,两情相悦。这些叙事完全打破了中规中矩的传统戏曲的起承转合模式,将原著故事根据“我的”意念灵活拿来“我”用,次序排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建构富有个性的大观园,不见既往语境中封建社会笼罩的红楼群体,只见一个个情性迥异的独立生命。

旧事件,新解读,蕴含剧作家的思辨。原著情节有宝黛共读《西厢记》,剧作家却设计了宝黛重读《西厢记》,以张生隐喻宝玉,以《西厢记》隐喻将来曹雪芹写成的《红楼梦》,宝玉天真机趣的唱词表达两部书一喜一悲,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宝黛二人似是讨论“张生是否归来”,实则字字句句指涉宝黛悲剧。又如宝黛钗三人的婚礼葬礼咏叹,喜乐和哀乐共同奏鸣,营造宝玉从极度欣喜到极度悲伤的撕心裂肺之痛,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有极为深厚的人物况味。

当然现代性的戏曲文学最重要的是思想内涵,罗怀臻解读出“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净”之外青春生命永恒长存的主题,使得全剧在悲悯哀婉的基调之上有了昂扬通透的哲思。剧终时,金陵十二钗唱出:“皑皑积雪下,草木待发芽。等到雪融化,青春又芳华。”让观众恍然大悟,原来老年宝玉和年轻宝玉的梦遇一直在发生,生命循环构成完美的闭环,青春可以老去,但是青春总会归来,大观园始终活在宝玉意念深处,强大的文学性内核赋予作品独树一帜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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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创作推动“鲜明的越剧代际划分”

《我的大观园》象征着导演徐俊越剧生涯20余年的出走与回归。2002年徐俊导演了青春越剧《第一次亲密接触》,开启导演之路,步入越剧领域,但他对戏曲文学的要求极高,不遇到好剧本坚决不排,因此导演的越剧极少,却每一部都是投入心血并迅速传唱的佳作。如今,已积攒了丰富的话剧、音乐剧经验的徐俊重归越剧,把20余年的艺术热情倾注在他理解的大观园舞台。

他的导演风格大胆融古典越剧与现代音乐剧、舞剧于一体,移步不换形,提炼出21世纪的新越剧品格,创作出属于浙江小百花的新一代风尚,再携手合作多年的黄金搭档舞美设计胡艳君、灯光设计萧丽河,使整体舞台风格与既往的“红楼梦”戏曲有了鲜明的代际划分。如果说20世纪的“红楼梦”作品在建立“现实主义”的巍巍大厦,那么21世纪的《我的大观园》建构成“现代主义”的红楼梦人物元宇宙,不再注重表达外在事件逻辑,而是释放内在的情感、意识甚至是潜意识逻辑,触动观众共鸣。

定妆照 陈丽君饰贾宝玉

定妆照 李云霄饰薛宝钗

定妆照 何青青饰林黛玉

由于剧本创造的多维空间,不再适合镜框式舞台或大剧院舞台的观演关系,徐俊导演带领的二度创作团队的大手笔在《我的大观园》建立起立体化多视角的舞台,似山如峰的台阶,错落有致,高低起伏,进行精准的排列组合,每次变化呈现新的画面,加之抽象化的多媒体影像,构建变幻多姿的大观园。远、近、高、低皆成视点,观众可以理解为看到了某一个花园角落,或整体建筑意象,甚至可理解为看到了大观园的精魂。这种视听效果,已无法用传统语境“写实主义”或“写意主义”来衡量,或许称为“现代主义”越剧更合适,在观众看来,舞台上行云流水,不见大观园的一栋一梁、一桌一案,只见象征式的现代线条造型、建筑框架、斑驳花景,使得《我的大观园》成为新演艺领域的文旅式越剧,与20世纪越剧建立的美学特征和观演关系截然不同。

因此,宝玉挨打呈现出新颖的虚拟化效果,没有贾政王夫人贾母等人,没有实际的棍棒,仅以主演陈丽君滚下台阶的极致化表演,配合以强烈的多媒体光影,让观众切身感受到贾宝玉为了蒋玉菡挺身而出的仗义,敢于说出“我没有错,我绝不认错”挑战父亲权威的毅力,以及棍棒落在身上的疼痛。老年宝玉亲眼目睹宝玉挨打,使观众由衷多了欲护不能的伤感,特别是老年宝玉讲出贾府得罪忠顺王的利害关系,宝玉才知人世间复杂的“宦海学问”原来如此冷酷无情,观众更为感同身受,从对宝玉个人之怜,升腾出对芸芸众生的纯真本性之怜。这些导演创作手段,建构成“现代主义”越剧的整一风格,没有违和感,在大观园的越剧元宇宙中,事件不再是事件,而被抽象成了悲天悯人视角下的生命成长史、咏叹真情真爱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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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陈丽君是个优秀的青年演员,越剧《我的大观园》的唱念做舞极其繁重,且每个动作要高度准确结合舞台布景的移动。陈丽君塑造的贾宝玉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单纯痴情,个人气质与角色气质相辅相成。剧场中,没有网红光环的加持最能考验演员的基本素养,她的表演展现出相对沉稳的气场,有很强的情感节奏把控力,说明陈丽君有很多年舞台经验摸爬滚打的积累,假以时日,陈丽君等一众实力派青年演员将成为浙江小百花的新生代支柱。

《我的大观园》——浙百的越剧,陈丽君一代的越剧,21世纪的越剧。由于作品初演,并非尽善尽美,但给笔者的印象是具有无限生机的新生命,而非技巧成熟却循规蹈矩的旧事物,随着该剧精细化修改提高,将成为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俱佳的代表作,是戏曲人都希望来看的作品,是重振戏剧文学尊严的作品。

陈丽君个人微博上分享的海报

(魏睿,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 2024级戏剧与影视专业博士生。原题为《越剧<我的大观园>:走向新演艺时代戏曲文学和舞台》)

    责任编辑:徐美超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