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观潮|作家王刚:10年商海沉浮与老板靳树增

王刚/口述 张英/采访整理
2019-02-14 17:06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改革开放后,一批“文化人”出走体制内,投入到市场经济的大时代,开始重新设计人生下半场。

在大时代下,这些“文化人”的个人命运发生了怎样的转折?作者张英在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文化观潮”系列口述。讲述“文化人”所经历的汹涌澎湃的改革大潮。

今天刊发的是作家王刚曾经历的商海沉浮。

王刚近照

1980年代中后期出现了“文人下海”经商潮。

这批人当中,作家是领头羊,年纪大一些的张贤亮,在银川远郊开发了影视拍摄基地,作家周梅森、矫健先是搞房地产后炒股票,诗人刘波创办了诚成文化,拉着钱文忠等人搞了图书出版,王刚也不例外,他赤手空拳到了北京后,选择的是拍电视专题片和买卖地皮。

王刚现在的身份是中国传媒大学教授,他著有长篇小说《英格力士》、《月亮背面》《福布斯咒语》等,同时是《英格力士》、《甲方乙方》《天下无贼》的编剧。

电影《英格力士》正在后期制作中,将于今年在国内上映。陈冲导演,王刚和陈冲担任联合编剧。陈冲给电影搭配的班底是主演王志文、袁泉、霍思燕、王传君,一个阵容很强的团队。

陈冲(中)、王刚(右二)在《英格力士》片场。

出生于新疆的王刚,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后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研究生班。1990年代,王刚像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从写报告文学、写电视专题片和影视剧本开始下海经商。

从拉广告赞助到自己当老板,从地产买卖到金融证券交易,从亚视的总编辑到副总裁,王刚十年起伏的人生里,一直有个人在影响他——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老板靳树增。

靳树增是王刚以前的“老板”,原中国亚洲电视艺术中心主任,歌曲《一九九七,我的爱》、《相约九八》词作者。2001年,亚视中心因资不抵债倒闭,靳树增因涉嫌金融诈骗3000万元被捕,2003年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多年后,崇拜巴尔扎克的王刚把自己的那段商海浮沉写成了75万字的《福布斯咒语》。在接受笔者采访时,王刚坦诚追忆自己那十年的商海浮沉。

外省来的文学青年

来北京之前,我在新疆《绿洲》杂志社当编辑,《绿洲》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办的文学刊物。这个工作来之不易,我父亲是老干部,他去找了文联的熟人,我这个文学青年才有了合适自己的工作。

工作了两年不到,我和迟子建等一批青年作家进入了西北大学作家班读书。在西安呆了一年,我就先跑到北京了。迟子建她们都是好学生,还要继续做些什么。走的时候,我把在土门花30块钱买的自行车原价卖给了迟子建。

1988年,我和余华、迟子建等一批人又进入鲁迅文学院进修班学习。在这个进修班里,每个人都努力展示了自己创作的才能。在我们班上,我不能说自己写得好。但当时我的一些作品很富有争议性,比如像《冰凉的阳光》这样的小说,写城市里的年轻人充满野心,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把自己给摧毁了,我写了几篇这样的幻灭故事。这个进修班结束后,我和迟子建、余华、刘震云、莫言等一批年轻作家,被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录取。

当时离开学还有段时间,为了省钱,我就住到音乐学院的朋友宿舍里,和她们一起听课,听音乐会,一块下馆子喝啤酒。时间长了,别系的人都以为我是作曲系的学生。那时候和今天不太一样,人们对精神的重视远远超过对金钱、名利的重视。那一阵,《绿洲》杂志还给我发工资——可是就凭这点钱在北京生活,不混在别人的宿舍、吃学校的食堂,想在北京生存下来很艰难。

天长日久,朋友也烦了,他女朋友来了,我得识趣走开。手里没有钱,我一个人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看着从宾馆、商店、夜总会走出的红蓝绿女,心里就想该怎么去挣点钱,让自己过上尊严、体面的生活。

当时的文学杂志稿费低,大概千字10块到20块。我当时拿的最高一笔稿费,是洪峰给我发在《作家》杂志上的《秋天的男人》,三万字左右,稿费一千块钱,把我高兴的。我在《收获》杂志发表《红手》,三万字可能给了四百多块钱稿费。

一个作家想赚钱,只能是发挥文字方面的特长。因为我原来写过《新疆农垦》这样的小说,当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准备搞系列专题片《中国农垦》的时候,有朋友推荐了我,每集大概是700块稿费。就这样,我写了一系列的专题片。

写电视专题片除了稿费外,还有一个好处,制片方可以给你包一个小宾馆的房间,管你吃住,有时候还带你去咖啡馆、酒吧、歌厅、夜总会玩玩。我记得我在后海宋庆龄故居那儿的一个招待所住了很久。但写剧本这样的活也不经常有,稿费能够让你在北京混下去,发不了财。

1991年,我们研究生班快毕业了。作为委培研究生,我必须回新疆,可是我不想回去。因为我的那帮好朋友从音乐学院、电影学院都毕业了,有的分到乐团,分到电视台或者电影厂,还有的人直接出国,或者留学校当老师。我心里想,凭什么要我回新疆呢?

在我费尽苦心想留北京却无处可去的时候,通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靳树增。那时候,靳树增刚从四川回到北京。他们在四川成立了公司和办事处,以办活动做项目的名义向企业要钱,后来因为折腾的动静太大,当地有人把他们告到北京,他们在四川呆不住了,就带着设备撤回了北京。

写专题片拉赞助搞钱

当时,靳树增在玉泉路的玉泉公寓办公。“玉泉公寓”的名字很好听,其实是一个半地下室的招待所。当时老靳正在写一部大型电视专题片《民魂》,歌颂我们伟大民族的代表人物,在歌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同时,也歌颂企业界新一代儒商们。和老靳第一次见面,也认识了他手下那批人,他们衣着光鲜,穿的都是意大利皮鞋,抽的都是进口好烟。说实话,我有点瞧不起这帮人。他们在一起,谈的就是怎么样去找钱,怎么泡女人。他们和我格格不入。我是个知识分子,是个作家,我应该到中国作家协会或者它下属的各大文学杂志,或者去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工作,所以我当时没答应靳树增一起干。

过了两个月,我的学业结束了,学校的宿舍也没有了。有天晚上,我喝酒到半夜,走到音乐学院,朋友的宿舍楼的大门已经关了。我坐车到了鲁院,翻了大门进去,走到五楼小教室旁的房间,敲敲门里面没人,拿着以前没有交的宿舍钥匙,开门在里头睡了一晚上。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旁边教室正在上课,我一直熬到中午,小教室下课没人,才开门溜出去……万般无奈,我只能回头找老靳去。

靳树增正好在玉泉公寓,他见到我,笑着对我说:“兄弟想通了?好、好好。”马上安排当他的总撰稿,让手下人给我找了间房,让我先去休息。就这样,我住到了玉泉公寓的地下室里,开始和老靳在一起跑业务赚钱。我在那呆了一天,看着这帮小子穿金戴银的,我就想如果让我写剧本,我得找他们一集要八百稿费。那时候,我的导师童庆炳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多块钱。

晚上,老靳从外面回来,跑到我房间来看我,问我抽什么烟,我当时和余华、莫言都抽一种河南的“中原”,绿颜色外壳。他说,哎呀,兄弟怎么抽这个烟呢,几年研究生真是白上了。然后马上让人给我两条红塔山,往那“啪”一扔,一条掉在地下了,一条扔在床上。我就把掉在地下的捡起来放着,心里特别高兴。于是我就开始给他写剧本,我要800块一集,老靳主动给我加到1000块。用了两天时间,他看了我的剧本,非常喜欢,马上把钱给了我。我当时有点焉了,这人真大方,还守信用。

当时我就想,再赚些钱我再走。可接下来的一件事,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老靳带我到附近的芙蓉餐厅吃饭。他跟那的老板说,“王刚可是中国最著名的大文豪,你们如果对他不尊重,就是对中国文化的不尊重。”他说完笑笑,让老板记住,王刚以后可以在这里签单吃饭,不管多少人,回头他会来结账。我当时真高兴,马上把那帮音乐学院、电影学院的人全招到这来吃,每天摆一桌酒席。

我的第一桶金是怎么赚的?其实就是通过电视专题片骗钱,比如说给一个企业拍《民魂》,要把这个企业和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联系起来,为老板提成20%。

我写了一段时间的剧本,就觉得自己赚的钱太少,想出去跑业务。论口才,我比他们不差;论知识结构,我比他们有的人还强。我就去了无锡找了家专门生产香烟过滤嘴的企业,拉了二十万。第三天,钱一到账,老靳高兴地让我到财务处领了四万块钱。我拿钱的时候,非常高兴,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后来我就不想走了,干起了拉赞助的业务。

当老板,搞地产

大约在靳树增的公司干了一年多,我就离开了他,自己当了老板。

道理很简单,我自己能够写剧本,也能够策划概念,也能够拉赞助,我凭什么拉来20万只能提成4万块钱呢?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我对靳树增的路数也很熟了,我就跟他谈,希望能够把一个部门给我,我单独运作和他分成。

老靳不同意,他说:“哎呀,兄弟,你说到底就是一个文人,一个作家,多高尚啊!你干嘛去当制片人,当老板呢?地痞流氓你都得打交道,三教九流,你能受得了吗?”我回答他“我能受得了”。靳树增不愿意和我合作,我只好离开了他,跑到电影学院,挂靠它下面一个部门,一年交5000块钱,成立了电影学院电视纪录片制作部。

我搞的第一个电视大型专题片,是有关《邓小平与中国改革》。因为我和一帮高校的博士关系挺好,当时聊天经常谈中国的改革和未来。我起草了一些文件,没有到任何地方去报批,找了一帮博士研究生,写剧本,再组织人手,到全国各地拉赞助。

按照靳树增的模式,我靠着搞电视专题片,挣了一大笔钱。这个专题片最后送审,一直捅到中宣部,找了很多关系,听取了他们的意见,还进行了修改,最后获得通过。但遗憾的是,这个专题片最后没能够在中央电视台播,最后在全国一些省市的电视台播出,那些赞助的企业老板也很高兴。

我为什么后来去海南、广西搞地产呢?有一天,我在北京的大街上碰见一个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说在无锡太湖买了一个岛,转手赚了一千多万。我当时很羡慕他:搞电视专题片,辛辛苦苦也就挣个几十万,人家一出手就赚千万。我突然不想做电视专题片了,本来还想做刘少奇,找王光美当顾问的。

我在地产界不认识人,就打电话给老靳,希望和他一起干。老靳当时说在香山,让我去看他。我当时买了套皮尔卡丹,这边口袋放了一万,那边口袋放了一万,上香山请老靳吃饭。后来老靳说给我介绍两个朋友,我们一起去了海南。

海南当时地产热,炒家比买家还多。几个人共同盯着一块地,还是别人的二手地,别人说要卖,就在我们准备买不买,犹犹豫豫的时候,中央政府调整经济政策,朱镕基先对海南开刀,国家各部委和地方政府都把海南的资金往回抽。海南地产崩溃,十几年没缓过劲儿。

海南不行了,1993年,我们跟着地产大炒家又“呼”地杀向北海。我住的北海迎宾楼,里面的房客全是做地产的。

这次我终于用钱打通关系,从广西的一个高官手里,搞到了四百亩地的批文。我那块地位置很好,可是最终没挣到钱。主要原因是我心太贪,舍不得把地全卖掉,总是一点、一点地卖,千方百计想把价格炒得更高。结果错过了地产价位最好的时期。后来大盘炒家开始出货,政府也开始治理地产,银行开始回收资金,那些想炒地皮的人都没钱了。结果这块地压在我手里了。

政府开始催我交土地出让金,我看形势不妙,也不想交这10%的土地出让金,结果最后政府把地收回了。我前期的运作和打点费用全部白交了。我在北海又坚持了些天,一看没戏了,就回北京了。前年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看电视,北海房价大涨,我自个傻笑一会。

跟靳树增搞大了

回北京以后,我就在家里准备写小说,《月亮背面》的构思都出来了。可还没开始写,靳树增又打电话来了。他说,“兄弟,大哥想你,你要不就回来吧,我们现在又有事做,交通银行这帮人的关系需要你来维持。”

老靳找我是有原因的。1990年,我带着采访组到交行去采访,跟我关系特别好的一个交通银行的职员,现在已经成信贷一部的主任了。他当时帮我给老靳贷了第一笔款。我当时手上也没钱了,就想回去也行。靳树增又许诺给我10万,让我给他写本传记,于是我就回去了和龚应恬一起给他写了本传记。

书写完了,我留在了靳树增的公司。作为他的亚视公司的副总经理,天天和银行打交道。那时候靳树增还没有开始买金朗酒店,我们办公在新世纪饭店,在小说《福布斯咒语》里,我经常写到新世纪酒店,为什么?就因为那段经历刻骨铭心,还有我对新世纪饭店那带环境很熟悉。

这时候,靳树增已经开始做金融,摊子比较大。八大处的土地(后来的亚视影视城基地),我们当时都拿到手了,没交过一分钱,仅仅是通过农工商的关系,把原来的农业土地变成了工业、商业用地,地产价值一下增加近百倍。然后再把地抵押给银行贷款,弄到钱以后再搞地产开发,通过这样的运作,靳树增的亚视集团在北京名声越来越响,那时候哪有任志强、潘石屹这些人啊,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呢。

我帮靳树增从银行贷了不少钱,所以手上又慢慢有了一些积累。第一次找交通银行去贷款,老靳说贷100万。银行行长笑了,让我找信贷一部马经理。马经理一听就笑,说,王刚,贷100万?最少还不给你们500万呀!最后战战兢兢拿了350万。

1995年,我们通过农行、建行发行了两个全国企业债券,圈了近亿资金,一个空手道公司,能做成这种事,今天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可那时候,就能够这样做,靠人际关系,能够空手套白狼。

1996年,我钱也赚够了,在北京买了几套房。对当时的工作,我也腻了,天天请银行官员到歌厅、酒吧,到宾馆开房,让他们吃喝嫖赌。我按照贷款的数字比例拿提成奖励。

当时房地产情况并不好,经济形势也不好,新项目做什么,什么赔。而且靳树增不愿意做扎扎实实的产业,比如超市、餐厅、宾馆,他觉得是辛苦钱。跟政府跟银行打交道,钱来得那么容易,凭什么要做这些辛苦的行业呀?

我跟老靳说,我想请假回家写小说。他问我为什么?其实由头很简单,有一天我坐着司机开的小车,路过朝阳门地铁口,我突然想起自己若干年前坐在地铁口的辛酸往事,我觉得一定要写《月亮背面》这部小说。靳树增沉默了一会,同意我辞职回家写小说。

《月亮背面》写得很有激情,不像写《英格力士》拖了八年,半年多时间就写完了。《月亮背面》在《当代》选发了一部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冯小刚看了《月亮背面》很激动,一天晚上带着徐帆上我们家来,想把《月亮背面》改成电视剧,我也很高兴,就把版权卖给了他。

我跟冯小刚、王朔到了青岛,呆了一个多月,写了《月亮背面》的剧本。冯小刚拉来了一家天津公司投资,然后他们就拍戏。冯小刚导演,冯远征、徐帆、叶京主演,这个电视剧的创作团队是国内最强的团队,电视剧也拍得不错,但最后在审查时说“调子太阴暗”,没拿到批文,真是可惜了。

没办法,我就又回亚视。当时,亚视发展到了极限,我们说拿金朗酒店,真的就拿下来了。我们买金朗酒店为什么能买那么便宜?为什么连赛特集团想买的酒店都没竞争过我们呢?因为当时金朗酒店归北京军区,他们刚刚把酒店从法国美丽殿管理集团收回。卖我们的原因主要是写的《带血的忠诚》(靳树增传),作为一张特别好的大名片给他们。部队的官员一看,觉得老靳这个人太好了,再加上我的公关能力也比较强,就把金朗酒店给拿下来了。

然后我们再把酒店拿到不同的银行做抵押,贷出钱来做新项目。一个金朗酒店我们到四大银行分别抵押一次,重复做抵押贷款,那时候银行还没有联网。你只要一年以后,把这钱还上了就行。就这样来回折腾。

他被贷款和高利贷害了

靳树增到最后东窗事发不是因为这些贷款。这些贷款基本没有问题,而且老靳很重视物业。主要原因是他做的项目太多,摊子铺得太大,贷的新款总比旧款多。光八大处那块土地开发,我们搞那么大的一个电视城,盖了那么多影视棚。

那时候人人都想搞大,最邪乎的时候,牟其中说是要买俄罗斯的卫星,我们没有那么邪乎,要买澳亚卫视,都是正儿八经的谈判。我们已经签了合同,最终没有买成。后来我们又要买香港华娱电视,签约那天在钓鱼台16号楼,我们全都穿西装,蔡和平跟他老婆高兴坏了,觉得总算有一个大傻冒把他的华娱卫视给买了。当时我们签的合同是五个亿。然后靳树增拿着合同到外面去扎钱。

除了金朗酒店,我们还有在西客站南广场的亚视大厦,玉泉路的银亚酒店,八大处的亚视影视城,我们的物业发展都很好。如果当时国家的信贷政策不发生重大变化,亚视能够维持,过了2000年,亚视死不了。

有一次,我和靳树增在新世纪饭店下面聊天,靳树增说:“明天开会,重点谈最近到期的几笔贷款怎么还。”我当时对他说,“明天开会就谈怎么样不还银行的钱。”他眼睛一亮,立即又暗淡下来说:“不行,兄弟。”我的意思不还银行的钱,逼迫每个银行把我们贷款全变成长期,不还本光还利息,在账面上这笔贷款始终是优良贷款。

靳树增说,不行,这件事不能听你的。当时我们帐上好像还有1个多亿,如果把这1个多亿维持住,还点利息,有的利息都可以不还,这样维持到2000年以后,整个房地产的情况开始转好,楼抵押又可以贷点钱,给银行还点钱,又可以干点别的事情,那就好了。

亚视拆东墙补西墙,拖过了两年多的时间,银行的钱该还的还了,但我们帐上基本上没钱。运转困难,不仅没钱交水电煤,还拖欠职员工资,出现了许多问题。这时候,靳树增又加强了家族制管理,许多亲戚成为公司高管,造成许多人出走。

那个时候,银行天天求着他还钱。有一天,在新世纪饭店,一个银行的人带着老婆一起来,进来就在靳树增面前跪下了,求他还款。我记得特别清楚,特别难受,但我当时心里想:“不能还,就把利息还了就行了。”老靳说,唉,这都是朋友。怎么办?借高利贷,把三千万还掉了。按理说,我们的写字楼、酒店,电视城当时还出租呢,还都有收益,但高利贷借多了,连借款利息都不够还。

为了摆脱困境,1998年我们还希望在美国上市。结果没有上市,被美国的律师给骗了80万美金。

为什么老靳最后众叛亲离?因为他把账上的钱全还光了。他再找银行借,银行不给他了,他就开始找朋友借,说两个月、三个月就还,结果到时候没还,把朋友都得罪了。

最后欠债的人守在电视城、银亚酒店、金朗酒店,不断从下面的企业抽资,企业的循环就受到了影响。企业连电费都不给人付,那别人就把你电给掐了。

最后,靳树增被抓是因为他一个朋友的牵连。他一个朋友从一个国家特别重要部门借了些钱,说是借,其实是诈骗。这桩事我和靳树增都不知道,老靳不知道这笔钱怎么来的,就把它拿回来用了。结果,具体干这事的人出事在监狱里说,这事是靳树增策划的,靳树增就进去了。老靳是2001年被抓的,我们也都分别被传唤过。

商海折腾了多年,我也累了,干脆回家,听音乐写作,又回到了文学的路上。幸亏当年在北京也买了几套房,手里也有点积蓄,温饱算是解决了。

我现在五十多了,这个年纪会想:剩下的人生和时光里,还有什么惊喜更大的好事在等着你呢?不管名、利,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就是健康,还有快乐。

这个时候,文学真的成了安慰灵魂的依托了。事隔多年回到文学道路上,我现在变得安静了,我在写作上没有名利,没有向上爬的野心和欲望了,也没有了对有权有钱人的仇恨心理了。

我把那段商海浮沉写成了75万字的《福布斯咒语》。这本小说可以算是《月亮背后》的续集,小说里写到的许多事情和细节都是真的。姜清因为拆迁被钉子户老太太咬断了手指,我是从一个“半黑社会”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冯石为了酱油厂的开发项目上下奔走,为了项目过关到处送钱盖章,小说里周雪冰这样的银行家,我十几年前,为获得贷款,没少带着小姑娘和银行官员到北京展览馆宾馆玩。

《福布斯咒语》上下两卷各有35万字和40万字之厚,描绘了当代中国房地产行业中一个白手起家,混迹于肮脏的政商交易,但又不失理想情怀的民族企业家冯石的“原罪”形象,小说出版后被企业界和文学界认为,影射了当今房地产巨鳄潘石屹、王石、张欣等人的人生。

美国《福布斯》杂志先是派记者到北京,就中国企业家的“原罪”问题采访我,我的观点是中国是个特殊国情的国家,所有富有的资本家都有腐败的可怕历史,没有这些行为,他们的企业不可能长大。

    责任编辑:田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