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里谈了三个“男朋友”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张维 实习生 潘妍 王炫迪
2019-02-14 18:57
来源:澎湃新闻

方丽萍走路时左腿比右腿短,一拐一拐,但速度很快。

她的腿是因为跳楼导致的。她19岁时被诊断得了精神分裂症,要寻死,从二楼跳下来摔断了腿,就被送到精神病院了。进了第六次院后再没出去过,一待就是34年。

方丽萍目前所住的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院区在沪闵公路边上,周围没有居民和店家,显得荒凉,这里以接收长期住院的慢性精神病人为主。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院区位置偏远,环境清幽。本文图片均为作者张维提供

方丽萍住在C2封闭病房,这个病房目前一共有80个床位,78个病人,80%是老病人,这些老病人中有一半病情已经稳定可以出院但家属不接出去,方丽萍属于其中之一。

她62岁了,个子高高的,及耳稍的短发,牙齿快掉光了。她每天都写日记,厚厚的日记本塞满了整个抽屉,而这才是近几年的,再早些时候的日记本都弄丢了。

她的日记里写的无非是每天琐碎的生活,还有她在精神病院的男朋友们和女朋友们。

方丽萍热情主动,爱表现自己。电视台来拍摄时,她跑到镜头前问工作人员会不会跳舞,然后她一个人就对着镜头跳起来了。她想要出镜。

方丽萍记得,自己是2009年3月23日从别的医院搬到这里来的,是个礼拜一。方丽萍在医院里住久了,愈是久远的事她记得愈清楚。

不只是她,其他病人也是如此。C2病房的医生陆佳瑞说,这里的病人进来之后就一直处于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到了这个年纪反而远时记忆好,近时记忆比较差。

所以方丽萍记日记。李彩云时常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她是方丽萍在病房的好朋友。在病房里,每天按时排便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方丽萍常常记下自己如何帮助病友塞开塞露。由于吃药,李彩云有时会不小心拉到裤子里,就找方丽萍帮忙拿干净的衣服。

方丽萍老怀疑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李彩云会开解她。李彩云遇到问题也会求助于方丽萍,比如她跟一个病友开玩笑,说“你属猪,我也属猪,你一百斤就好出口了”,对方听到了不高兴,李彩云认为自己只是开玩笑,方丽萍就安慰她有些人开不起玩笑。

2014年5月28日,李彩云来到这个病房,她第二天就看到方丽萍,“跟她熟了,这不是缘分吗?”精神病院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她们涂着口红,穿着带领结的演出服一起合唱《让世界充满爱》。

两人都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1975年6月6日,方丽萍第一次住院。此后便进进出出住了五次院。1984年12月7日,方丽萍最后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再未出过院。

生于1947年的李彩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生病后姐姐负责照顾她,住在姐姐家时,她一定要和姐姐、姐夫睡在同一个房间,不然就闹。姐姐没有办法,在房间里拉了个帘子。

哥哥李世涛年轻时在新疆工作,上个世纪90年代回到上海,接过照顾李彩云的担子。1993年9月1日,李彩云又发病了,就住进了精神病院。

和方丽萍一样,李彩云每天也写日记。作为好朋友,她们经常分享彼此的日记。

2018年6月13日,李彩云在自己的床铺上给我们找她写的日记。

“我(入院前)没有谈过恋爱。但在精神病院里谈了三位男友。”2016年方丽萍在日记本里写了一篇1万多字的长文,文章里她回忆了自己的人生,重点是她住院以来交的三位男朋友。

护士长也知道她谈过好几段恋爱了。她说的男朋友,跟她不在一个病房,他们见面都很稀罕。她在C2病房,第三个男朋友在L8病房,第二个男朋友在B2病房,而第一个男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确切在哪里。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方丽萍入院前喜欢看小说,过去看到小说里的女人都很苦,“被男的欺负,要生孩子,被婆婆欺负”,因此一直不想结婚,也不打扮,故意穿上妈妈的旧军装。她喜欢看电影,但害怕去电影院。有次一个男人看她一个人坐着,就坐到她旁边,她吓得不敢去了。但住到医院后,反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方丽萍住院的第二年认识了第一个男朋友,持续了十年。他们是在花园放风认识的,对方也是病人,比她小六个月。他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书法。

2018年5月29日,方丽萍向我展示她在精神病院抄写的英文。

她在日记里写:“我们很相爱,但是‘我爱你’这三个字,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我想应该是男的首先提出来的。所以,我心里一直在等他先开口。正巧,我在一本爱情小说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你要是爱,就大胆地去爱。’我于是买了一块男式手帕,用红线绣了‘友谊’两字。”

精神病院规定,男女病人不能坐在一起。有一次,他俩偶然坐在一起,黑暗中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方丽萍记得十年里他们只拉了两次手。她常常自责是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谈恋爱都不能有浪漫的动作。她在日记里感慨:“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手牵手地逛花园,看电影,游泳啊等等。但是我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尽管我们有精神病,但我们也想过性生活,想接吻,想拥抱,更想……”

1993年,方丽萍认识了第二任男朋友赵家光,她觉得自己开始“脚踏两只船”。

跟赵家光认识是因为跳舞。方丽萍从小能歌善舞,她跟赵家光一起自编自导舞蹈《梁祝》,去上海市精神卫生康复院参加比赛,得了创造导演奖,跳舞三等奖。他俩合作默契,排练舞蹈休息时就在一起闲聊。

赵家光感叹方丽萍跳舞“好厉害”,“她一字开趴下来的时候,我跟斗一翻,台下就是一片哗然,都站起来了。”他还记得那时的自豪感,两人跑到台中央,一起鞠躬谢幕。

56岁的赵家光住在B2病房,他9岁时考进上海杂技团,不幸爸爸去世,妈妈不舍得,就没让他去杂技团。小时候他一个人在家读书,妈妈上夜班,姐姐住在技校,他很害怕。14岁他被诊断得了精神分裂症,1987年,24岁的他被送到这里,至今住了32年。

赵家光在医院比较幸运,他在康复科做门卫,康复科与病房不在同一栋楼,他可以离开病房经过医院的林荫小道走到康复科。这样他就不用一整天都待在封闭的病房里。

赵家光是负责在康复科给人开门的患者。

每天上午八点半上班,下午三点半下班,中午休息。他守在铁门门口负责开关门,用粉笔将进出的病人人数记在小黑板上,小黑板的左上角密密麻麻写满了他计算人数打的草稿。这份工作他干得很认真,也很喜欢,虽然每天只有10块钱的工资。如果待在病房里,“(病人)必须坐在那里,要站起来走动一下都不行的。”

赵家光每天在康复科开关门都要记进出人员,这是他的工作簿,已经用了三年。

有一次下雨,康复科关门,他不用上班,也没在病房出现。后来工作人员在康复科的角落里找到他。他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护士说,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惯例,每天到了时间就要过去。

方丽萍问自己:“到底喜欢谁?谁最终能成为她的生活伴侣?”第一任男朋友看到方丽萍跟赵家光走得很近,有些吃醋,关系慢慢变差了。

赵家光浓眉大眼,面上一副舞台上戏曲演员的模样,眉宇间透着点女性气质。由于他有份工作,他不穿病服,而是穿着自己的花衬衫。

一开始方丽萍嫌赵家光太小,“娘娘腔”,但她觉得他“漂亮”,又会跳舞,两人慢慢喜欢上彼此。赵家光形容他俩是“舞搭子”,互相对彼此好。

他们最常做的“亲密”事就是把彼此的食物送给对方吃。赵家光说,他妈妈给他带了五块大排,他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给方丽萍。两个人不在同一个病房,他把五块大排放到塑料袋里,让护士帮他带给方丽萍。方丽萍说她把朋友带来的一大串荔枝送给赵家光,自己只吃了几个。

但方丽萍还是觉得赵家光小气,有时赵家光送完东西,也会主动找她讨东西,比如要块肥皂,要颗花生,方丽萍不喜欢,所以他们之间关系时好时坏。

方丽萍说,“他老是生气,不开心的脸,我们病人看到了就说,你看,又是阴云脸。护士也说,赵家光有时心情好,有时心情不好,很难捉摸。”有次去找他,他不愿意说话,护士说因为那天他自己把钥匙放错了地方,找了好久才找到。

20世纪90年代,家人来看赵家光,他跟妈妈说到方丽萍,但是姐姐不同意,认为他不能想这个事。“她看到我一张纸条上写着方丽萍的生日,还写着是我的女朋友,她就说你在想什么东西。”

精神病人的家属常常认为他们不应该谈恋爱和结婚。精神科医生告诉我们,精神疾病的遗传率比较高,家属担心生出来的孩子也可能患有精神疾病。

现在再跟赵家光说起恋爱的事,他最先反应的是方丽萍和L8病房的刘明军:“他们是舞搭子,现在不和我。”

2011年9月份,方丽萍暂时搬到五病区,在那里她认识了第三任男朋友刘明军。

刘明军是一个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男人。“像个男子汉。”经历了赵家光之后,方丽萍爱用这句话评价刘明军。

方丽萍觉得她跟刘明军有共同的经历,早期都曾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受到欺负,那时方丽萍常被同学辱骂,而刘明军也被同学骂。

其实她和刘明军也不能天天见面,他们不在同一个病房。最初,方丽萍跟刘明军见面的机会一般在康复科,病人去那里做康复治疗时有时会碰到。每次去康复科,她就说,“护士长你知道的呀,我们过去就是为了谈恋爱。”护士长说起这个只是笑笑:“她的愿望很简单,结婚生子,与男性有性关系。”

2018年5月29日,康复科病友们在打乒乓球。

方丽萍没法去康复科见刘明军时,就让李彩云帮她传个纸条,说她感冒了,身体不好。刘明军会让李彩云转告:“叫方丽萍身体健康。”

方丽萍知道刘明军已经结婚了,有个女儿在香港。她不知道刘明军有没有把他们的事告诉女儿。但她知道刘明军的女儿不接他回家,而她的嫂子也不接她回家,他们不聊未来,都清楚聊了也没有未来。方丽萍喜欢用“伴伴老”来形容她和刘明军的关系,“一个人要被欺负的。”

方丽萍现在也很少见男朋友,她的腿不好,怕摔跤,于是不去康复科了。只是有时去做脑循环治疗时才偶尔见到,有时他们几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方丽萍在日记里写要珍惜现在的感情,她说自己天天想刘明军。而与此同时,身处L8病房的刘明军对她的感情似乎没有那么深。

我们初次见到刘明军时,他在病房里和其他几个女病友打牌,不打牌时他就在走廊来来回回走,或者去康复科活动活动。

刘明军在打牌。

刘明军是1996年底进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中间出去待了一年多,后来又进来了,就没出去过。家人很少来看他。他想出去参加工作,哪怕做保安也好。

他认为方丽萍心地善良,对疾病有共同的看法。刘明军收到过方丽萍写的情书,里面写着“夫妻恩爱”,他看了也不冲动。“好像因为结过婚以后有孩子有家庭就不激动了。”

“她称我哥哥,我叫她妹妹。她也表白过,她说不能成为夫妻,因为没有生育能力,她现在已经过了更年期。这话讲得有道理。”刘明军认为自己对方丽萍的感情跟对同性差不多。他还是对妻子感情更深。

赵家光在做脑循环治疗的地方,不只一次看到方丽萍和刘明军两个人手牵手。但是刘明军不承认跟方丽萍牵过手。

不去康复科的方丽萍现在很难碰到赵家光。年纪大了,现在他们都不怎么跳舞了。

“‘我老了’,她说。她确实是老了,头发白了,脸上都是老年斑。”赵家光说他记得最早认识方丽萍时,她穿得很好看,里边是黑色绣花衬衫,外面罩一件白色马甲,下穿白色西裤。

其实在精神病院谈恋爱是没有自由可言的。“我们做什么动作他们都要看。”这个道理方丽萍比谁都懂。她也知道并不会真有什么发生。方丽萍在文章最后写:“在精神病院里还有位异性朋友说说话,我精神上有寄托。每天,我都弄得干干净净的。”

和方丽萍不一样,李彩云没有在医院碰到过喜欢的人。“我不讲这个。”李彩云生病之后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与爱情无缘,她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尝试过“喜欢”。“我十几岁就生病了……在医院里我们都是好朋友。”

其实像李彩云这样的病人并不少。C2病房待的最久的女病人李淑芬已经67岁,她住院48年。她没谈过恋爱,没结婚,没有子女。她每天就这么坐着,也不着急。坐在这里等待命运。

像方丽萍、赵家光、李彩云、刘明军这些老年病人他们的病情基本都稳定了,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只能留在医院。病房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养老院。

李彩云每天早上3点半就起床早读写字,四点多叠被子,五点锻炼身体,六点听广播,记下天气预报,七点听新闻、吃饭、吃药。

李彩云觉得在医院里时间过得快极了,早上醒来,一天写写弄弄就过去了。李彩云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腕带的电子表,每天戴着。她说其他病人问她时间,她可以告诉人家。

李彩云的哥哥给她买的手表。

她以前觉得时间好像很慢。生病的时候她痛苦到极点,每秒钟她都在胡思乱想,感觉脑子里像有电流冲过,好像闻到神经烧焦了的味道。她拿头往墙上撞,歇斯底里。

为了缓解痛苦她吃很多药,死过去两次,她说自己痛苦,医生说他也痛苦。“哎哟,这时候我更加痛苦,他不理解。”直到后来她碰到一个医生对她说“我理解你”,她激动得要命。

李彩云现在病情已经稳定,她一天吃19粒药,痛苦没有了。但是她不认为自己的病完全好了。她看着墙上的宣传海报,“他们说精神病人要断根不是那么太容易。”

哥哥李世涛觉得她恢复得挺好的,但是回来仍旧很麻烦,她住在医院,有低保,家人不需要承担太多费用。

“我出不出去,都觉得无所谓。”由于以前受过病的干扰,李彩云不想出去,她觉得如果出去,家人根本不放心。“有的病人是一下出去一下进来,我还是安心住在这里。”

赵家光则很想出院,但是姐姐不接他出去。2008年,赵家光的妈妈去世,姐姐带他去殡仪馆。他大哭,看到妈妈躺在棺材里,特别小。

姐姐现在是他的监护人,每两个月来看他一次。接他去外面的宾馆住两天,家里房子太小,他回去没有地方住。

“我们病房里有个人,住在我对面,他和我说他不想回去。回去也没劲。”赵家光觉得“谁不想出去就是有病”。

1993年3月3日,方丽萍的爸爸来看她,给她带了十个苹果,两箱饼干,四十块钱。后来爸爸再也没有来过。唯一的盲人哥哥成为她的监护人,也无力照顾她。

2000年,方丽萍长了囊肿,哥哥带她看病,在家里吃了个饭,又回到医院,嫂子打开柜子,让她把妈妈的衣服拿去穿。彼时妈妈已经去世7年。

方丽萍仍旧想出去,她说她主动接受访谈,是觉得这样出去的机会多一些。亲戚朋友在电视上看到她,会知道她好了。

作为海军家属,方丽萍从小喜欢游泳,每年夏天都去。但精神病院没有游泳池,她34年没有游泳了。夏天一来,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可以出去游一次泳。她脑子里总是跳出来一个画面:小伙伴在楼下喊她游泳,说那是夏天最后一次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名均为化名。感谢《人间世》摄制组与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提供的帮助。)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