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寻鱼

2019-02-12 17:00
上海

文/邓肯·麦克卡伦 编译/小焚

潺潺的银棕色河水向西流淌,即便站在浅水区,双腿也能感受到水的力量,仿佛有意拉扯着我,一同前往河的下流。一块被冲走的小石头轻盈跃起,蹦到我的脚上,它只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踏上自己的旅程,千年万年矢志不移地朝海岸奔去。山峦逐渐崩塌、汇入海洋,仿佛一场漫长的生命竞赛,在喀斯喀特山脉以东、蓝山山脉以南的高原沙漠里公然上演着循环。四座宏伟的冰川火山统治着这片荒凉之地的天际线。赤裸的黑色岩浆流动着,深入幽邃的黑松林和红杉林中;如果按照地质时间算去,它们凝结成岩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而已。

我开始朝向水流的更深处跋涉,想象这银缎一般的水流下面潜藏着什么,或许有垃圾箱那么大的玄武岩砾绊着我的腿。我试图让自己站在一个更安全的位置上捕鱼,而此次此刻,我的徒步手杖正随着河水的节奏颤动。

涉水垂钓,河面没过大腿。本文图片均为Arian Stevens 图

钓鱼这项活动在我心中始终坠着重重压力。我想到以前在苏格兰捕捉褐鳟与鲑鱼的日子,为了取悦我那缺乏耐心、又爱挑剔的父亲,我总是因为犯错而焦虑,因为焦虑而继续犯错。挥杆不够完美。丢掉了一只飞蝇。钓线断了,或者被我笨拙地打了死结……

我哥哥未必比我表现得更好,但他耐心得多,能在父亲的批评声中坚持下去,而我则很快打破了家庭的传统,把手里的钓竿换成了绳索,转而沉迷攀岩。我认为自己更喜爱河岸两旁矗立的峭壁,喜欢悬在半空的感觉,而不是脚踏在沉重的暗水之中。

钓鱼在高地是一门晦涩难懂的艺术。起先,人们不情愿地小声传授着关于钓鱼的秘密,但随着岁月流逝,它显然成了一种基于想象的博弈游戏,伴随着豁达而开放的举止,如画的自然风光也予以慷慨回馈。

一条河是一座迷雾笼罩的城市,俯瞰时风景最佳:你隐约能从中看见高速公路、餐馆和住宅区,但它们终究隐藏在一层流动的、晦暗的面纱之下。你可以把鱼儿想象成这座水城中的居民或者通勤客。有些鱼儿总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偶尔飞速窜进快餐店、咖啡厅觅食,或者在漩涡中乘凉歇息。

也有些鱼儿身负重任,被达尔文主义中的终极动力——繁殖欲驱使着,飞速游过城郊。有些鱼儿好像青少年帮派,在滩涂或阴暗的角落里闲逛、骚扰水城中居民,直到它们长大、懂事后,会带着年轻鱼类的自信,离开河流、前往开阔的海洋生活,寻找经验和成长。最终,又会回到出生之地,变得成熟、肥胖,生育而后死亡,肚皮朝天如垃圾一般。

冲锋衣上的蚊虫是野外垂钓的附加赠品

每一类鱼都会追赶不同的诱惑,比如近在嘴边的诱饵,美食的背后可能隐藏着锋利的倒钩和致命的一击。渔夫就像是毒贩,诱骗瘾君子们吞下最后一口,尘埃落定。因此说到底,钓鱼的秘密就在于了解这座水下城市,想象其中的公路、小道和酒店,了解当地居民和过客的行为习惯。

当我意识到了解上述知识的重要性之后,在钓鱼这件事上,我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我不再盲目地朝着漆黑的涡流中挥杆。我开始学习鱼类在哪里栖居、向哪边旅行,它们什么时候进食,而天上的云影变幻、温度变化和季节变迁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技巧颇有深度,又有感情上的价值,它是对生命循环的深切欣赏,对死亡与重生的眷念。熟知一条河流,你就理解了整片风景,知道水源的所在、地面和地下的矿物和土地的纹路,认识了自然世界。

我年轻时认为,路过的秋沙鸭是遭人恨的鱼类天敌,鱼鹰则是个贼,专门从水面上掠过的钓竿下偷摸讨赏。但在我的垂钓导师史蒂夫看来,它们的存在,都意味着土地和水源生态健康。这片美景中的青山绿水,都应该被分享、被欣赏,而不是一味保护、与其他种群隔离开来。我的飞钓浮漂微微下沉,不用说,有条鱼正在下面猛拉鱼钩。但我有片刻沉迷在思绪中,收线时已然太迟,飞出水面的是一条空荡荡的钓线——有条鱼幸运地逃脱了。

等待一条长满星光斑纹的鳟鱼上钩

足有30分钟,我专注在疾流中的一小段钓鱼,食物残渣飘过了一片鱼巢。鳟鱼在河流传送带里钻来钻去,抢夺飘过的食物,于是我选择在这里出线。出线的诀窍是,把钓线铺在饲喂区中,这样飞蝇就会在水流中快速运动,而不会被身后沉重的钓线束缚,看起来既真实又美味。人与鱼凭着一根钓线和一只飞蝇相遇,似乎是一个全然偶发的事件,依靠一系列不太可能发生的巧合。

浮漂穿过波动的水面,我却忽然转移了思绪,看向远处棕色的光秃山峦。一定是因为我一直盯着浮动的水波,双眼被搅花了,群山竟闪烁着微光。附近生活着1500匹美洲野马组成的族群,它们中有几匹来到岸边饮水。俄勒冈高原沙漠在经过长达200天的干旱后,地表干燥到尘土飞扬,但河水依然凉爽而生机勃勃。

这条河有个了不起的源头。喀斯喀特山脉东部,环太平洋火山带喷发的岩浆穿蚀了古老的岩床,如同土地上生出了红色的巨疮,溃烂、流脓。这些火山山顶覆盖着日渐融化的冰川,内里却是热压沸腾的岩浆,仿佛等待着释放能量的一天。万尺山巅上的积雪融化,灌入巴奇乐山的斜坡上的小熔岩湖,这片湖水成为德舒特河(Deschutes)的上流水源。火山已经有些时间毫无动静了,但河水刚刚改变它流向大海的路径——原本它一路奔向西方,却被熔岩流阻断,只得转道向北。它曾是美洲原住民的贸易路线和食物来源,从19世纪开始,又成了原住民与白人之间最重要的屏障,阻碍着西进运动继续深入。

钓线再次入水

我再次用力拉动紧绷的钓线,这一次鱼钩上有了重量,猎物开始奋力挣扎。这是一场刹那之间的反应竞赛,而我速度够快,暂时占据上风。钓鱼是一次概率的博弈,你有50%的可能输掉,拉出一条空鱼钩,而鱼儿早已脱钩而去。好在此处河水清浅,鱼儿无处可藏,于是它随着鱼竿挥舞、跃出水面,在阳光下闪着银红色的光芒。虹鳟鱼努力挣扎,但在充满空气的水流中,它难以游离浅水区了。我挥动钓竿,它沉沉下坠,弯得令人惊心动魄;鱼儿偶然被拉近水面,清晰可见。几分钟后,战斗结束了,鳟鱼被拖入渔网。不过今天是这家伙走运的日子,我们正在玩“捉放游戏”,到嘴的食物成了游戏的赌注。我把手打湿,以免灼伤鱼儿的皮肤,小心地把鱼钩从它嘴里摘出,放它回到河流之中。接下来几个小时里,我们这三张渔网里一共放掉了15条鳟鱼和白鱼。鳟鱼果然总是情愿上钩,但河流深处有更大的猎物诱惑着我。

寒冷侵蚀入骨,我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水深及胸,让我痛苦万分。我静静地站在水中,隐藏自己的动静,双腿已经冻僵了。我必须动一动,我强迫自己的下肢活动起来,但寒意让我跌跌撞撞。水压阻止我前行,阻力之大令我惊讶。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滑倒水中,——涉水的人一旦溺水,就难免会像锚一样沉入水底,这显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前景。回到小渔船上,我换了一套更重的钓具,在鱼钩上放了只肥大诱人的飞蝇:这个诱饵足有一英寸长,而且很重,它能顺利沉入河水深层,看起来依然肥美多汁。

尽管天气很冷,河岸边仍有不少被蚊虫引来的蜻蜓

硬头鳟是西海岸特有的一种海鳟鱼,它们最重可达24公斤,堪称钓鱼客的终极大奖。硬头鳟离开河流、游向太平洋,以海洋中的鳗鱼和小鱼为食,变得更大、更细长也更强壮,然后回到河流中,准备继续生命的循环。我们划船顺流而下,半英里外,昔日的岩浆冷却成了三百根高大的玄武岩柱,矗立在山狮峡谷边缘。

这里的峭壁是红头美洲鹫之家,它们是大自然的飞行回收工厂;鱼鹰们飞去温暖的南方度假,留下空荡荡的巢穴,如今渡鸦正栖居其中。数不清的加拿大雁从我们头顶飞过,向南方迁徙而去。严寒将至。我们继续向下游漂行,偶尔在小片激流中摇晃。时间在美景中缓缓流逝,我们并不急于捕鱼,没有必要,因为河流明天还会在这里。这种轻松、愉悦的节奏是一种珍贵的礼物。我们都热爱这片土地,除了在这里漂流、聊天和欢笑之外,我们什么计划也没有,这份逍遥实在难得,仿佛归家般的安逸,只需偶尔集中注意力、观察银色渔网上浮子的动静罢了。

我们把船拴在树上,船锚立在激流深处。然后,我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拉锯战。我逆着激流,使钓竿与水流方向形成一个夹角,开始收竿。滞涩的钓线好像卡在了河床上,但我立刻发现这是错觉,它抖动一下,向更深处滑去。线越来越沉重,这与先前钓鳟鱼的感觉完全不同,硬头鳟不会像它的近亲那样,一味疯狂摆动、蹦跳,而是先静静地待上一阵,仿佛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想把它拖离自然自然的生活节奏一般。

垂钓点所在的德舒特河,曾是美洲原住民的贸易路线和食物来源

这时钓线忽然松弛了,那条鱼朝我猛冲过来,我急忙疯狂收线,保持鱼钩的力量。硬头鳟转身向下游而去,我又只好放开线轮,钓线随之窜出。“嗖”的一声如此熟悉而动听,这是一条大鱼奋力反抗的声音。我放低竿头,让它偶尔没入水中,好让鱼儿暂时呆在深水里,因为被猛然拖到水面的鱼由于恐惧阳光和陆上的天敌,会自然地陷入恐慌、拼命挣扎。我把这条鱼轻轻拖向我,有时它会加快速度逃离,有时它会换个方向游动。靠近水面时,它银棕色的下腹部偶尔闪烁着光芒。我一轮轮收回钓线,让鱼儿逐渐靠近史蒂夫撑好的渔网。这是决定性的时刻,每个人都要必须提心吊胆地面对飞钓者们最害怕的一种可能性——我朝空中扬起鱼竿,想把鱼儿拖入网中,可它却摇动尾巴,鱼竿伸出水面,圆弧形的钓线尽头空空如也。

鱼儿自由逃开,我却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愉快地分享了它的兴奋。不管怎么说,河上钓鱼只是一场概率的博弈,奖品就是你的体验本身,因此并无胜负之分。自然,明白这一点恰恰是钓鱼的诀窍所在。长大之后,钓鱼的乐趣就与奖励、奖杯、奖品,与人们的喝彩或表扬无关了。这一点很像登山,我们并不只是为了体验登顶那一瞬的快感才忍受阿尔卑斯式攀登的艰辛。如今我很享受钓鱼过程中眼花带来的不适感,也享受日常规划中的意外。我用了很久才学会这一课,并且学会欣赏生命的循环。

我们坐在暮色里,手中拿着啤酒,伴着遥远的雁鸣一路漂流,在友爱的氛围中谈天说地,体悟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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