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国行·溯江而上|不再“拼死吃河豚”
扬子江间颇多江鲜,其中,自带神秘光环而又让人爱恨交加的,大概莫过于河豚——概因河豚剧毒且味极鲜美,而有“拼死吃河豚”之谚,然而,这些现在似乎都已经成为历史了。
澎湃新闻联动长江经济带和长江沿线共13省(区、市)主要媒体,陆续推出“文化中国行|长江之歌”之《溯江而上》专题,从长江下游溯江而上,对长江沿岸的文化遗址、博物馆、美术馆、山水诗文、非遗、美食等进行报道。本文为“溯江散记”系列,所记为长江三鲜中的河豚、鲥鱼、刀鱼及其相关的饮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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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中河豚札记
(1)
扬子江间颇多江鲜,其中,自带神秘光环而又让人爱恨交加的,大概莫过于河豚——概因河豚剧毒且味极鲜美,而有“拼死吃河豚”之谚。然而,这些似乎都已成为历史了,如今,在四围被江水环绕的扬中岛,提及食河豚,似乎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儿,也不再有那么多提心吊胆、心惊肉跳了。
长江禁捕期十年,市场上真正的野生河豚几乎绝迹,现在所食河豚,不再是清明桃花流水时节的“应时而食”,规模化人工养殖与改良鱼饲料,使得毒性大为降低,且厨师去毒手段又愈加进化与细腻。据当地人言,扬中十多年来再没有一起发生因食河豚中毒事件——河豚吃死人,于是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从食物安全的角度看,这当然是好事。
然而,细想一下,却又让人不无怅然,河豚无毒,或少毒,还是真正的长江河豚吗?
河豚有毒,方是正常,方是天然,方是原生态。
如今的扬中,仅河豚的人工养殖面积达2000多亩,年出产数量达到数百万尾,河豚节消费即可达数十万尾——此河豚当然已非彼河豚矣!

河豚
大毒方有大美——尽管其中隐藏着某种不可知的风险。
据说品尝河豚的至高境界其实是略带微毒,食毕上下唇有粘连感,且微微发麻,头部略晕,身心恍惚,介于微毒又非毒之间,精神上的提心吊胆与口腹间的欲罢不能兼而有之,方称完美,方称至味。
或许,品尝河豚的历史,剧毒和美味,危险与口福,正是一部关于诱惑与禁忌,以及突破诱惑与禁忌的历史。
录一段二十多年前在扬州江滨食河豚的的文字,读之渐行渐远,已成往事:
那天应友人之邀专程去江滨一家饭店吃河豚,那是一家叫作天地酒店的饭店,厨师事先尝过,河豚烧得是真好,是用黄花菜的嫩头儿衬的底,油油的嫩绿上卧着黑而圆的河豚(只有正宗的野生河豚才可以用黄花菜相配的,家养的河豚只配与肉笋共烧),到底忍不住受了这勾引,破天荒地吃了好几筷子——可能是打了预防针的缘故,一颗心到底放下了,于是那几口感觉也就分外的鲜美,肥、细、嫩,都感觉到了,河豚吃完了,余味仍自不绝如缕,口中又鲜又绵,最后竟如老食客一般舀起汤汁泡饭——这顿特色宴席给我印象也是最深的。但也就在三天前,却听说那个饭店出了事,有十多个人在那里吃河豚,最后竟都去了医院,有一个还生死未卜,回来和家人说起这事,心里不由又战战惊惊——躺在沙发上捂着胸口直拍, “命大福大……”
(2)
甲辰初冬与容翁徐俊、赵珩、水公、陆灏等同行扬中,老饕珩公言:过去食河豚,每人面前须放一枚铜钱币,意即自己自愿吃,与主人无关,因其有风险也。

饮食文化学者赵珩速写像。 顾村言 图
此次扬中之行,有幸食河豚两次,一红烧,一白汁,当然再未放过一枚铜币——也没有铜币,甚至,纸币都没有了,或者,各自把手机的付款码打开放在桌上,倒也不失当代食河豚新风?
若真有此风,惟同行的陆灏不需打开支付码,因为面对河豚的诱惑,他一直毅然决然,坚决不动筷子,定力可见。
主客皆知,此河豚早非历史烟云里的长江河豚,河豚身上的光环早已消逝不再,大王不动筷子,却并非如此,他的理由平常得很:“从来不吃没有吃过的东西。”
想想也是,其实平常之物即足供口腹,人生何必要面对那么多的诱惑与不可知?

徐俊导览扬中博物馆
(3)
扬中之行,容翁精心安排,得访他也从未踏足过的无人岛雷公岛,印象尤深者,却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江畔苇丛,萧瑟一片,映着旷远的长江,大片留白,纯然的水墨,若有仙气焉。

雷公岛江畔
得尝雷公岛土菜,土鸡、土羊、土鹅,以及青菜、水芹、玉米、花生等,还有后来众人争购的雷公岛大米,皆平常之物,然而其味之佳,又皆妙不可言,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老饕如珩公,亦大赞之。
其实,平常之物更存真味,又何输河豚?!
(4)
对于地处扬子江中的扬中岛民来说,数百年来,河豚其实仍只是应时而食的家常食物。
扬中博物馆的展品与文献记载着这里的江畔,家家烧河豚,村村有高手,靠江吃江,摸索了一整食河豚去毒素的秘籍,“掸尘扫灶烧河豚”、“拼洗吃河豚”、“数数杀河豚”或熬肝油提鲜,或水煮乳成,或小䦆闷煮,或铁锅煨成……
——对比在日本东京吃过的河豚刺身,华美灿烂,如梦如幻,总感觉隔膜得很,其实向往的倒是柴火老灶铁锅烧河豚的乡野质朴烧法,却一直无缘得见,无缘得尝,直为憾事。

(5)
河豚几乎成了扬中的代言形象。
扬中西沙岛上建有一个河豚形状的塔楼,被称为河豚塔,是当地的地标,耗资颇巨,设计为一条金光灿灿、跃出水面的巨型大河豚;扬中街头,公交站台,河豚形象更是触目皆是,有的如气泡一般,乍看萌萌的——这其实是河豚鱼生气发怒时的样子。
河豚一感受被侵犯就鼓气发怒,故气泡鱼亦是其别名之一,古代除以鯸、鲀名之,也有嗔鱼之名,嗔者,怒也,北宋张咏有《鯸鮧鱼赋》,记有“太平甲申岁,余知邑罢归,浮江而北。有若覆瓯者漾于中流,移晷不灭。舟人曰:‘此嗔鱼也。触物即怒,多为鸱鸟所食’……偶物一触,厥怒四起。膨欲裂腹,不顾天地,浮于水上,半日未已”。
宋代沈括在《补笔谈》中,记有宋代因河豚嗔怒而“触栅”捕捞法:“截流为栅,待群鱼大下之时,小拔去栅,使随流而下,日暮猥至,自相排整。或触栅则怒,而腹鼓,浮于水上,渔人乃接取之。”

宰杀河豚
河豚生性胆小而贪婪,且又易嗔,易痴,想起佛家称贪嗔痴为三毒,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是为恶根源。
河豚之毒,对应贪嗔痴,其来有自乎?
(6)
南宋温州人陈傅良曾作《戒河豚赋》,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余叔氏食河豚以死,余甚悲其能杀人。吾邦人嗜之尤切他鱼,余尝怪问焉,曰:‘以其柔滑且甘也。呜呼!天下之以柔且甘杀人者,不有大于河豚者哉!”
但对比东坡的态度,到底少了些人生的趣味与旷达处——对河豚之味,东坡有“直那一死”之说,这大概是“拼死吃河豚”的缘起:“子瞻在资善堂,尝与人谈河豚之美者,云:‘也直那一死。’其美可知。”(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烹制河豚的方法颇多,其中,红烧、白汁是扬中、江阴、靖江一带常见的做法。
红烧法,色泽红亮,肥而不腻、口感嫩滑,味鲜甜醇厚而富层次。
白汁法,肉极细嫩,汤汁浓郁,白皙若乳,别有鲜美处……
无论红烧还是白汁,对于真正的野生河豚,最高的礼遇其实是配以新嫩的秧草:最时鲜清新的春蔬,衬着河豚的丰腴,质朴简单,却鲜美不可方物。

秧草烧河豚 扬中博物馆 图
然而考之典籍,宋人笔记中,烹制河豚,蒌蒿、荻芽却是必备的辅料,宋代《倦游杂录》载:“暮春柳花飞,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脔其肉,杂蒌蒿、荻芽,瀹而为羹”。怪不得东坡诗句因“蒌蒿满地芦芽短”而叹“正是河豚欲上时”——然而,这样的古法在当下似已不存。
(7)
以河豚二字入诗,似乎始见于宋代。
最有名的,当然是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作诗如画,其实是虚写河豚,至于实写河豚,倒是梅尧臣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可见梅公真是老饕,“梅河豚”之名并不虚传: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誇。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首句“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与东坡的诗句一样,其实道明了对河豚的“应时而食”,杨花飞时,江南春里,好食河豚。
欧阳修《六一诗话》对此评有:“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堪称绝唱。”

群鱼图(局部) 顾村言 图
甲辰冬记于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