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选读 | 金莹:菜肉馄饨

2024-12-12 17:40
上海

原创 金莹 上海文学

Photo by Hannah Busing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7月号

菜肉馄饨

金 莹

老汪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人民公园相亲角有什么瓜葛。

他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玻璃上慢慢滚落的雨滴,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装着白开水。杯子上印着的金色拱门,犹如镇宅之物让他安心。要是没这杯子,他好像更不配坐在这儿了。

“喂。”素娟向他努努嘴,让他看后头。

五六排位子开外,坐着两个初中生,一边啃汉堡,一边偷偷往老汪这里瞟,然后埋头一阵痴笑。正好和老汪四目相对时,一个用胳膊撞了另一个,开始正襟危坐,只三秒就憋不住了,索性放开喉咙大笑。

“走走走。”老汪也不耐烦了,拉着素娟就准备往外跑。

“我还要吃口茶呢。”偏偏素娟这时候发起了嗲,拿起一次性杯子慢慢抿了一口。不够,还要抿一口。

“好了吧好了吧。”老汪又看了眼初中生,还在嬉皮遢脸,于是又拉了一把素娟,“走啦!”

“我还要去上趟厕所……”素娟还没讲完,就被老汪连拉带拽推出了店门外。

“做啥啦?我要上厕所也不给我上啊?”素娟站在麦当劳门口对老汪大吼。

老汪看看盯着他的过路人群,近乎恳求地对素娟讲:“回去上,好吧?我们回去上。”

素娟不开心了,一个人大步往前走。老汪叹了一口气,只好紧跟上。

走了不到十分钟,已经到了小区门口。算起来,老汪在这片老公房也已经住了快三十年了,每趟走进小区,就像听一场交响乐。

老汪掏出钥匙开门,他家在二楼,七十平米不到的小两房。进门是一个过道厅兼饭厅,两边各是厨房间和卫生间,再往里走,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儿子小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搭了张临时的席梦思,床脚也没,随便混混。自从小汪去了北京读大学,后来又去了英国留学,老汪就把这半边布置成了自己的书房,订了张写字台,买了把太师椅,文房四宝都摆上,再做了两个顶天的书橱,放的都是老汪多年收藏的名家书法字画。本来素娟还嫌墨臭,不允许他在家里舞文弄墨,但现在她的遗像,倒就在这些字画中间供着。每天老汪必定临一幅《心经》当早课,就是对着素娟的遗像临的。老汪心虚,还是怕素娟嫌弃,所以遗像前还供了块蜂花牌檀香皂帮她驱味道。这是素娟生前每天都要用的。

两年前,素娟查出结肠癌,从发觉到走,还不到一个月。那一阵老汪过得像做梦,只记得每天提着各类检查报告奔东走西。所有人都和他讲,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但人就这么没了,一眨眼。

大概是做好末七的时候,老汪发现素娟又回来了,还和自己讲话。一开始也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还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倒还好。老汪一向相信科学,医生都告诉他不要紧张,他就真的相信自己一切正常。就这样,老汪和素娟又和平共处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感觉。这桩事,他和儿子也没提过。自从小汪去北京上了大学,每趟寒暑假回来都像蜕了一层皮。本科四年加硕士一年,最后都蜕成陌生人了。算了,彼此有点小秘密也好。

素娟过世后,小汪每个礼拜六会过来看老汪一趟,顺便帮他下个软件、修个电脑、灯泡坏了换一个、支付宝要绑定信用卡、牛奶要续订、水电煤要付、有线电视软件要更新,再顺便,吃碗馄饨。

之前每趟老汪问他:“今天吃啥?”

“随便,吃碗馄饨就好。”

就这样,礼拜六成了馄饨日。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父子俩通常都闷了头吃馄饨。

“今天味道还可以吧?”老汪总归要例行公事问一句。

“还可以。”小汪都懒得抬头。

老汪看着埋头吃馄饨的儿子,才发觉他头顶也冒出了好几根白头发,看着倒比自己的白头发还要心惊。

“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有啥打算吧?”老汪随口问了一句。

小汪看了他一眼:“做啥?”

“没啥,你紧张啥?”

“啥人紧张了。”小汪放了调羹,索性不吃了。

讲是讲儿子,但其实老汪对小汪一无所知,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过女朋友,对对方有啥要求,一概不晓得。素娟在的时候,倒是比他急,好几趟要去逼问,都被老汪阻止了。他那时觉得,儿子想讲总归会讲的,不讲,逼也没用。现在他倒后悔了。

老汪起来收掇碗筷准备洗碗。

“今天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已经关了门。

老汪把水龙头关了,听着小汪“噔噔噔”的脚步声消失,突然觉得儿子每个礼拜过来一趟,很有可能是来确认他死没死。

“你触到他心事了。”素娟来了,两手背着像工会主席训话,这是她的习惯姿势,“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老汪索性扔下碗筷,坐到餐台旁边,问她:“那你讲哪能办?”

素娟也坐了过来,和他一道想办法。活着的时候,素娟一直和老汪作对,现在死了,倒变体贴起来。老汪心里想什么,她都清清爽爽。有时老汪甚至想,早晓得这样,要是她早几年走,说不定自己还能轻松些。

“要么你去问问他,到底这辈子还准备结婚?”老汪试探了一下。

“他又不认得我。”素娟板起面孔。

老汪想想也是,自己又失言了。

素娟想了想说道:“要么还是你先帮他找起来,这种事,你突然问起来也怪,假使有备选的,总算也有个理由。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可进可退。”

素娟在退休前就是工会主席,这一套周到的办法,老汪有时感觉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

“但是也有一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找啊?总不至于马路上随便拉一个小姑娘吧?”老汪问。

“讲你是死脑筋,一点也不错。人民公园相亲角不是很有名吗?而且对方啥条件,都写得清清爽爽。你看见好的,就记下来,回头再和他讲讲,先探探口风啊!”素娟都有点不耐烦了。

老汪一拍大腿,“我明天就去。”

老天爷保佑,第二天没下雨,是个好天。初夏的风,湿度高,吹在面孔上痒兮兮的。老汪踩着脚踏车,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我和你讲,到了人民公园,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讲是来随便看看的。”

“不要拍照,你看见好的,先记在心里,找个地方再写在手机上。”

“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素娟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犹如军师一路指挥,面授机宜,把老汪搞得七荤八素。停好脚踏车,一路走到南京东路正门,隔了老远,老汪就闻到一股讲不出来的怪味道,一阵阵汹涌过来。立定在马路上闻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小菜场里猪肉摊的肉膈气,混着地下小工厂造的劣质香水味,还夹着汗馊臭的味道。老汪当场就想掉头,但一看到素娟这张工会主席面孔,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老阿姨,老爷叔,朝天冲的鼻孔,油腻腻的头发,软扑扑的啤酒肚,还有挥着手绢的老女人在痴笑,露着黄牙的老男人看上去神兜兜。还有伞,短柄伞,长柄伞,两折的,三折的,彩色的,格子的,都贴好狗皮膏药一样的白纸头。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七翘八裂,全无骨架,既像水果摊特价苹果买五送一,又像电线木头专治不孕不育。老汪觉得,就算出身再高贵的人,一旦以这种形式出现在相亲角,身价马上跌了十八个段位。

老汪一排排看过去,马上发觉素娟之前传授的技巧毫无用处。这些狗皮膏药信息,言简意赅到都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与其把这些抄回去问小汪,还不如自己瞎编几个更靠谱。

一想到今天来这里肯定完不成任务,老汪整个人倒放松下来,开始闲庭信步。平时自己也没啥朋友,更不喜社交,稍微有些来往的,也就是老年大学书画社里几个舞文弄墨的老头子。老汪之前还有些嫌弃他们,现在看来,简直高贵得不得了!眼前景象只让他想到四个字——一天世界。

老汪刚准备打道回府,一个黑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虎背熊腰,皮肤晒得墨墨黑,一看就是年轻时跑过单帮的生意人,还戴着一副墨镜,镜架上的Logo弹眼落睛,头颈上挂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衬着一件金黄色的Polo立领衫,远远望过去,简直像一只顶顶正宗、肥得流油的高邮咸鸭蛋。他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一位阿姨比画着啥,阿姨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一把檀香扇赶瘟神般扇来扇去,藕绿色的改良中式旗袍正好包住小骨架,从背影来看几乎看不出年龄。

老汪被这奇异的组合吸引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老汪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位师傅,儿子还是女儿啊?”黑胖子笑笑。

“我来随便看看的,随便看看。”老汪准备滑脚走了。

“来随便看看的肯定都是儿子,要是女儿,老早就扑上来了!”旁边一位一身花露水香的胖阿姨搭腔,大家都笑了。

老汪停下来,自己也跟着戆憨憨地笑了。

“这位师傅肯定是第一趟来,没经验。”藕绿色旗袍阿姨对老汪笑笑,“你要是真心想找,回去拿把伞,小孩的基本情况写一写。找得着么最好,找不到么,就当大家多交一个朋友呀。你儿子今年几岁啊?”

“三十岁。”

“年纪也不小了哦,和你一道住啊?”

“他自己有套小房子的。”

“哦……”

老汪明显觉得,讲好这句话,现场气氛有点变了,大家都有点蠢蠢欲动,只有黑胖子戴着墨镜看不到表情。

“那你回去就好好写写,我们下礼拜还在这里。要么我们先加个微信。”藕绿色阿姨已经掏出了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老汪这才想起来军师素娟的嘱托,千万不要暴露自己,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天,老汪一共加了七个人的微信。黑胖子姓金,微信名字是“沉默是金”。老汪觉得滑稽,改成“老金”。花露水胖阿姨叫“阿芳”,朋友圈里全是广场舞的内容,她是领队。藕绿色阿姨姓徐,双名美琴。美琴,美琴,老汪在嘴里嚼了好几遍,不晓得为啥,觉得这名字和素娟倒是般配。其他人索性统统改成统一代号“人民公园路人”,再以“甲乙丙丁”区分。加了微信后,好几个人或明或暗向他打听儿子的情况,他还要卖个关子,统一答复:“下周见分晓。”只有美琴没问一句。

礼拜一,老汪在家开始筹备小汪的情况介绍,先打了一个草稿。

礼拜二,稍加润色,把“性情忠厚”改成了“性情敦厚”,“温和谦虚”改成了“温良谦恭”。

礼拜三,选用什么字体斟酌了很久,主要在苏轼还是溥儒之间摇摆不定。

礼拜四,决定还是用溥儒的字,一来溥儒的帝室出身正好暗衬小汪的北上求学经历。二来苏体歪斜,给人印象不好。更何况,他们也不懂。

礼拜五,试写一遍,有些生涩。又复写五遍,取最佳一幅,左右端详,还算满意。夜里才收到儿子微信,讲明天公司加班,不来吃馄饨了。也好,可以安心创作。

礼拜六,在家中挑伞,选来选去,挑了一把纯黑的,将纸钉在伞架上,左看右看,总觉得溥儒多么优雅高贵的字,被作践在狗皮膏药上,真的于心不忍。苦恼了老半天,夜里六点,突然心生一计。

礼拜天,老汪如约来到人民公园,直扑荷花池旁边老金那个小圈子。当他把伞柄的扣子解开,“扑通”一声撑开伞骨时,旁边几位老阿姨都禁不住发出了“哇”的赞叹。

只见一把普通的透明伞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用黑墨写成的一手书法字,以伞顶为中心,向四周均匀发散,排列布局都极其考究,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连老金也忍不住摘下墨镜,围拢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起来:

“犬子汪某,年三十,少读诗书,及至弱冠之年,北上求学,又赴英伦,钻研理工。现勤于沪上某洋商,年俸尚能果腹,有陋室一间。性情敦厚,温良谦恭。拟觅佳偶一名,成天作之合。”

老金一边读,老汪一边笑眯眯地听,既是谦虚,也是得意。等老金读好,没想到人群居然不发一声,老汪这下倒有些慌了。

大家左右看看,只有阿芳一个人嘟哝了一句:“这不都是废话,啥也没讲嘛!”这一句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认同,有几个人觉得没啥大花头,当场就走了;还有几个更是直接冲上来质问老汪:“你儿子到底年薪多少?房子有吧?车子有吧?谈过几个朋友?身体好吧?”

老汪哪里看到过这种架势,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再往后几步,就要跌到荷花池里去了。这时,幸亏美琴过来帮他解围了。

“你们真是的,人家刚刚来,不晓得这里规矩呀。你们再这么逼下去,人家都要逃回去了。”

“对对对,”老金一把拉上老汪,“我们不要和他们瞎胡搞。走,我请你去对面国际饭店吃咖啡,我们慢慢聊,不要睬他们。美琴,走吧?”

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还没回答,阿芳一个箭步冲上来:“我也要去。”

“好好,一道去,就我们四个人,现在就去。”老金把老汪拉出了包围圈。

等戴着礼帽的门童为他们拉开金灿灿的大门时,老汪莫名听到一阵风铃声。头一抬,只见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老汪这才想起,上一趟走进这扇门,好像还是自己办喜酒那天。

那年月,普通家庭吃喜酒基本都在家里,能去社会餐厅就已经是排场,更不要讲宾馆饭店。要是可以在国际饭店办喜酒,那是人人都会跷大拇指的体面事。老汪那时除了在上海的科研所正常上班,周末还要去深圳一家工厂帮忙,指导一下技术,自然也扒了不少分。还记得当年是在国际饭店丰泽楼,八个圆台面,正宗京帮菜,扎足台型。那天他被人群拥来拥去灌了好几杯酒,基本也没吃啥菜,直到最后才有空坐下来。主桌上一只烤鸭居然还没怎么动,他夹了一筷子油亮亮的鸭肉,用面饼包了蘸上一口浓酱,塞进嘴里,那刻他就晓得,这是一场三十年后还会被人记起来的喜酒。

但是,三十年后,那口烤鸭的味道他早就不记得,连那天牵着手的人也没了。想到这里,他坐进一楼咖啡厅沙发的时候,还有点小伤感。

四个人找了位子,美琴第一个落座,老金本来想坐在她旁边,屁股刚沾座,就被美琴讲了:“我等一些要和阿芳讲些悄悄话,你到对面去。”

“好,好。”老金笑笑,只好和老汪坐在一道。

“老汪,你点什么咖啡?”老金塞过来一本菜单,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老汪接过菜单一看,一杯咖啡都要四十八元起,服务费另算,有点肉痛,翻来翻去发觉还是可乐最便宜。“我喝一听可乐好了。”

“不要客气啊,这里咖啡蛮好的。”老金又转头问两位阿姨,“你们想好了吗?”

三杯咖啡,一听可乐。服务员送好饮料,气氛突然有些冷场。

美琴拿出手机给大家看:“你们看呀,我女儿现在在巴黎旅游,那里天气真是好,拍出来的照片都是蓝天白云。”

大家传着看照片,老汪也接了过来,一个长得蛮清秀的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脸架子和美琴倒有些像。照片里全是她一个人的,但显然照片不是路人随便拍的。

“她一个人出去还是和朋友一道啊?”

“几个好朋友,都是女同学。本来两年前就想去法国了,签证机票酒店都办好,没想到我家老头子生了大毛病,就没去成。”美琴看了一眼老汪,“后来人也没了,钞票也不退,两面吃耳光,哎,想想真是。今年总算让她去成了。”

老汪心想,两年前,那不是和他家素娟是同一年嘛。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工作啊?”老汪多问了一句。

“电视台做编导。”

“哦,那很好的。”

“也一般,现在除了我们这帮阿姨爷叔,还有啥人看电视。她做的节目,我都不要看。”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话锋一转,“不过她和学理工科的男生倒也蛮聊得来的,有空约了你儿子一道聊聊?或者微信先加起来也可以啊!”

还没等老汪回答,阿芳抢话说:“我马上把我女儿的微信也推给你哦。对了,你儿子的房子在哪里?哪一年买的?”

“哦,那早了,大概是2008年,那时候股票不是大牛市嘛,天天涨停板。我想想,股票里的钞票实际上也都是空的,不如全部套出来去买套房子实在。当时我爱人还在,”老汪看了一眼美琴,又低了头,“她一开始不同意,还讲大盘会涨到一万点,骂我是寿头。我本来想想也不要和她吵,算了,就还是放在股票里吧。没想到后来她们单位组织工会活动去外地旅游,到了一个庙,和尚看到她就讲了四个字:不要执著。她自己就想通了,觉得儿子总归要结婚的,晚买不如早买,所以抢在大盘跌之前,在莘庄买了套两室一厅,我们付了首付。儿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里。”

老汪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老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真的是菩萨帮忙啊。我是大盘跌到五千点的时候,跑了一小部分,还是黑心,两只王八蛋股评家又讲只是小调整,底部已经立牢,马上又有一根大阳线要来了。没想到就几天,真是一泻千里。我后来也不管了,闭着眼睛乱抛,总算抢救出不到两百万。你们晓得我市值最高时候多少?整整五百万啊!”

美琴抿了一小口咖啡。

“两百万很好了,我那年是卖了套小房子冲进股市,后悔得来哭也哭不出,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汗。” 阿芳越讲越激动,“老汪你这样的,真的是十个人里面也没一个啊!”

“也是运气好,啥人晓得后头的事。”老汪吸了口可乐。

“所以我讲,还是养儿子好,像我们这种养女儿的,都没这种意识。”阿芳看着美琴说。

“我们要这种意识做啥,买房子这种事,总归是男方负责的。”美琴又看向老汪,“对了,你儿子照片有吗?给我们看看呀。”

老汪拿出手机,才发觉自己居然没一张儿子的近照。前两天在家里整理老相册,倒翻拍了几张他自己觉得有趣的。手机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小汪五岁时光屁股的照片。

“只有这张。”

两位阿姨一看照片就笑得前仰后翻。老金也拿去看了,笑笑:“倒看不出,老汪你是冷面滑稽。”

老汪不晓得如何应答,看上去倒更加可爱了。

“哎哟,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排练广场舞,先走一步。”阿芳对老汪说,“我马上就把我女儿情况发给你哦,让他们出来一道聊聊。美琴的女儿反正还在外国,应该不急的哦。”阿芳笑嘻嘻看着美琴。

“是的,我这里不急的。小伙子条件这么好,就是要多看看,多比较比较。”美琴也笑着看向阿芳,“我先去趟洗手间。”

美琴一走,老金马上招呼服务员:“买单!”

老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客气了一句:“我来买吧,今天谢谢你带我来开世面。”

老金看到美琴已经走远,笑笑:“那今天就谢谢你了。”

老汪一呆。服务员已经把单子拿了过来,一共一百九十九元。老汪掏出两张钞票越想越不对,一开始不是讲好是老金买单的嘛,他是被拖进来的呀。

“那么你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老汪问。

“我也是儿子。”老金起身,准备结束话题了。

“那你儿子和她们女儿也都碰过头了?”

“没,她们对我儿子没啥兴趣。我先走了,下礼拜再来人民公园大家一起讲讲玩玩,下礼拜我请咖啡,一定!一定!”老金一个人先走。

这时服务员过来给了老汪一元钱的找零,老汪收好,拿着伞准备离开时,正好美琴回来了。

“今天还是你埋单啊?”

“不要紧的,小意思。”

“老金这人,就是太滑头,混在我们这里也两个多月了,到现在我们没一个人看到过他儿子。我甚至有些怀疑,”美琴和老汪并排往外面走时,她突然停了脚步,“他儿子说不定老早就结婚了!”

“啊,这应该不会的吧……”老汪半信半疑。

“啥人晓得,反正他讲的话,真真假假,你相信一半就对了。”

两个人站在国际饭店门口,外地旅行团举了小旗子正好在门口介绍景点,老汪一时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往哪里去。

“我女儿下礼拜二就回上海,等她回来,叫上你儿子,我们四个人一道吃顿便饭,你看好吧?”美琴一双大眼睛看着老汪。

这么快就要吃饭了?老汪心想,这事他还没和儿子商量呢。“我先问问他再讲。”

“那我等你消息哦。你怎么走?”美琴问。

“我骑脚踏车来的,就停在对过。”

美琴饶有兴致地把老汪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笑笑,然后走了。

后面好几天,老汪都在家里团团转,到底怎么和儿子摊牌,怎么引导,怎么讲法。这种关键时刻,素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连个商量的人也没,真是急死人。眼看礼拜六小汪来吃馄饨的日子又快到了,老汪心里一点没底。

这当中几天,阿芳也发了好几张女儿的照片过来。老汪一看,终于晓得那天美琴笑眯眯讲的“多看看、多比较比较”是啥意思了。也不是不好,面架子和阿芳极像,其实不但是面架子像,整个人都像,简直是缩小版、年轻版的阿芳:身板厚敦敦的,看上去既像运动员又像劳动模范,面孔是福相的,不过好像太福相了点。虽然也不至于讲难看,但和美琴女儿比起来,确实有差距。老汪随便打发了阿芳几句,倒是更加坚定了要让儿子赴约的心。

礼拜六一早,老汪照例去小菜场买馄饨材料,青菜调成了芹菜,又买了几只香菇、一小包虾皮,可以吊吊鲜。肉糜买的也不是现成的,拣了一条夹心,看着小贩当场绞成肉糜。买好小菜回去的路上,老汪莫名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是为了儿子好,不晓得为啥,话还没讲出口,反倒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已经矮了三分,真是岂有此理。

包好馄饨,儿子来了,老汪还是有闷气,十只馄饨落了肚皮,一句话也没讲。倒是小汪感觉到了老汪的异样。

“今天馄饨很鲜的嘛。”讲馄饨好,小汪还是头一趟。

“嗯,芯子调了,加了香菇丁,还加了虾皮。”

“怪不得。”小汪又吃了一口汤,“阿爸,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嘛。”

老汪听到这句倒有些触动,到底是亲生儿子,居然被他觉着了。“实际上有桩事,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老汪刚开了个头,就不晓得怎么讲下去了。

小汪把调羹放了,洗耳恭听。

“就是这个……”老汪一生不善言辞,实际上也不用他善言辞,以前在单位有领导出面,家里又有素娟出马,根本轮不到他。而这一趟,他居然要自己亲口讲,他总觉得,怎么讲也不对,怎么讲都讲不出口。

“你也晓得……”老汪还在抓耳挠腮,想想其实也蛮简单:我这里有个小姑娘你去会一会,就当交个朋友。但因为这里又牵扯了美琴,让他觉得好像有些复杂

了。美琴也是的,儿女的事就让儿女们自己做主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拉上我?

“其实就是……”老汪觉得话就在嘴边了,只要开口就行,“你馄饨还要加两只吗?”

小汪一愣,看着老汪,只能点头。

老汪把小汪的碗一把夺过来,“嘭”一下扔在灶台旁边,“唰”一记打开净水龙头接水,“咚”一声把放满水的锅子摔在煤气灶上,重新开火烧水。老汪一手叉腰等水开,一边忍不住生气,生自己的气!

小汪看着老汪的背影,突然说道:“阿爸,前两天我做梦,梦到我娘了。”

锅子里的水开始翻腾起来,平时吵闹的小区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老汪突然觉得,这眼前的沉默分外难得。

上一趟,他们父子俩的沉默还是素娟出殡那天。

追悼会结束,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上海人的老规矩是不能直接回家,要去人多的地方停一停,把身上的晦气抖掉一点。那天,是小汪提议,想去小时候弄堂口的公共浴室泡一场浴。他们俩就去了,居然没拆,就是地方小了一半,本来还怕碰着熟人,倒也没看到一个。想想也是,都快三十年了,老邻居老早就各奔东西了。

父子俩存了东西,脱了衣裳,冲了澡,然后就把整个身体埋进浴池里。老汪突然想起,上一趟看到儿子精光的身体,大概还是上小学时给他洗娃娃浴。真是一眨眼。

老汪闭了眼睛,任由自己交给这眼前的氤氲和混沌,不想前世,不问来生。整个身体犹如重回羊水一般,等待着自己的新生,而自己明明刚和死亡打了个照面。他感激儿子今天提议来了这里,他想不出,还有比今天更适合来这里的时候。

小汪提议:“阿爸,我帮你搓个背?”

老汪起身,找到一条长几,垫了毛巾俯身躺下,再包好。儿子用打湿的毛巾帮他背脊来回搓着,一遍又一遍。突然,老汪觉得背上溅了一滴水,但很快就被毛巾擦掉了。过一会儿,又是一滴,两滴,又擦掉。老汪不知道这是小汪的汗水,还是泪水。儿子的手还是有规律地上下搓着背,老汪趴着,在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一共是三十七滴。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老汪一动也不敢动,全程一声不吭,也不回头,最后听到儿子起身走向更衣室的脚步声,才慢慢把头抬起来,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开,老汪醒了过来,开了冰箱门又扔进去六个馄饨。等到烧好盛在碗里递给小汪,老汪已经不生气了。

“你娘帮你讲啥?”老汪问。

“她问我啥时候结婚。”小汪用调羹搅着馄饨,没有抬头。

老汪心里一动。素娟啊素娟,没想到你真的托梦帮我去问了,还是你懂我啊!

“但是我和她讲,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小汪抬了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发音如此清晰,这是坚决的态度。

老汪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素娟哪能搞的,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都没和他讲。

“你找啥?”小汪抬头问。

“没啥,没啥。”老汪又喝了一口自己的馄饨汤,已经冷掉了,“我好再多问一句……为啥啊?”

“没为啥,就是不想结婚,觉着没意思,我准备这辈子都一个人过了。”小汪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老汪又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哪能办,儿子都讲出这种话了。这种危险思想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什么时候有了苗头,受了谁的影响,什么时候固定下来,为啥之前一点没发觉?不对,其实早就发觉了,但是忽略了,大意了,轻敌了,没从灵魂深处挖出来,更没及时拗过来。

“我晓得了。”这是他唯一能讲的。活到了这个岁数,老汪发现,人生看似充满选择,其实完全不是,往往只有被通知的分。

然后父子俩又静默了一歇。家里的水龙头没关好,还在滴滴答答。老汪看看手表,今天最重要的那件事到现在还没讲,他没法对美琴交代。

“今天本来是想和你讲……”老汪试探地看了眼儿子,“有个朋友介绍过来一个小姑娘……”

儿子正要说什么,被老汪制止了。

“你先听我讲。我也晓得,你对这种事没兴趣,但就是去吃顿饭,我也在的。吃好饭,我去帮你讲不合适,我买单,你都不要表态,也不用继续联系,微信都不用加。因为是托过来的,我也不便拒绝,就当帮阿爸一个忙,好吧?”

老汪愁眉苦脸看着小汪。要是面前有面镜子,老汪就知道自己那张老脸凝聚了多少委屈和心酸。他一辈子没开口求过儿子。

小汪沉默了半晌:“就这一趟。”

老汪大声附和:“就这一趟!”

小汪那天走后,老汪长舒一口气,没素娟,他也终于可以出师了。马上又去书桌临了一幅《心经》,一气呵成,气韵生动,简直是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幅!临完后,突然觉得肚皮有点饿,想想冰箱里还有几只馄饨,要不混混算了。又一想,索性去个高级点的地方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地铁七转八转乘到了衡山路,这是当年和素娟谈朋友轧马路的地方,他一直喜欢两边遮天的梧桐树,尤其夏天,像穿梭在绿色的水帘洞里。

老汪吹着小风,看着马路上打扮时髦的姑娘,心情分外舒畅。沿街的商店大多是落地玻璃门,门口竖一只立架,五颜六色菜单摆上,晚风一吹特别好看。老汪站定上前,正犹豫今天要不要也洋气一下、出一下血,突然觉得玻璃窗内的一个人格外眼熟——大红Polo立领衫,手指粗的金项链,大Logo墨镜,这不是老金嘛!再仔细一看老金对面坐着的人,这不是阿芳嘛!

老金正捏着一块披萨往阿芳嘴里送,突然觉得旁边有人。回头一看,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老汪尴尬,点点头就准备走人,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老汪,”老金跑了上来,依然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我们真是有缘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也好碰到你。”

“今天正好经过。还有事,先走了。”

老汪刚想滑脚,又被老金叫住:“后天端午节放假,我订了早茶,你一定要来。我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再讲,再讲。”老汪匆匆告辞,背后老金又叫了一声:“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

还没五分钟,老汪就收到了微信,市中心一家粤式餐馆,看上去就是很高级的地方。哼,肯定是想收买我。这么一搞,老汪本来想出点血的心情也没了,随便找了一家东北饺子馆,胡乱点一通,就回去了。

睡了一觉起来,又看到老金的微信:“我明天十一点半准时在门口等你。”

老汪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转眼又一想,不如就去听听老金怎么讲。人民公园这小圈子他已经估摸出来了,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他还不晓得,不如就过去听一下。再讲了,市中心这种高级餐厅,老汪也没去过。当下给老金回复了一个OK的图标。马上,老金回了一个微信里戴着墨镜的神秘笑脸。

第二天,老汪如约出现,老金果然等在门口,看见他就笑着迎上去:“我就晓得你肯定会来的!”

老汪本想问句为啥,还是忍住了。

门口一位香港老绅士带着他们进入大厅,讲是讲大厅,其实也没几个座位,而且位子和位子之间空间特别大,来吃饭的人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彩裙飘飘,桌子上的碗盏也相当考究,绣金画红,走的是民国粤风,比老汪吃过的顺风早茶之类档次不晓得高了多少。

刚落座,服务员呈上一把折扇,徐徐展开,菊花普洱、桂花龙井、正山小种等等,娟秀小楷写于扇面上,原来是茶单。两人点完茶,服务员又送来一张菜单,红色繁体字写于奶白纸面上,多是粥面点心,自己打勾。老金熟门熟路点好菜,服务员泡上茶,老汪品了一口,忍不住脱口而出:“好茶。”

老金笑笑:“我就晓得你欢喜这里,像你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以后就该多来来,享受享受人生嘛。”

老汪笑笑,不说话。

“对了,还不晓得你今年贵庚啊?”还没等老汪回答,老金又讲,“你先不要讲,让我猜猜,我猜你是属牛的。”

老汪大惊:“你哪能晓得?”

老金得意:“我在这方面一向感觉最准。属牛的人都是老黄牛,辛苦一辈子,天天忙东忙西,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要生毛病,对不对?我胆子小,属兔子的,比你小两岁,以后就叫你阿哥。来,小弟以茶代酒,先敬阿哥一杯。”

老汪嘴里讲“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在想:老金你要是算胆子小,人民公园大概也没人敢讲自己胆子大了。

等菜的时候,老金轻声说道:“阿哥,你看那一桌,晓得是啥人吗?”

老汪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靠墙一只小圆桌,坐着一家三口。男的大概三十多岁,头顶已经有些秃了,肚腩也不小,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老汪只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哪里电视上看到过。女的比他年纪略小,妆容精致,写字楼白骨精打扮。男小孩大概不到十岁,倒也乖乖吃饭。

“这是不是哪位明星啊?”老汪看老金这么神秘,倒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金一听就笑得合不拢:“我就讲你是冷面滑稽,这哪能会是明星,这是我的小孩呀!”

老汪一吓,转身又看了一眼,正好那桌一家三口也看向他们这边,妈妈还让男小孩朝这里挥挥手,老汪只好跟着挥手。

回过身来,老汪低声问了一句:“你已经当阿爷了啊?”

“是的呀,来来,我介绍你们认得认得。”老金起身,带了老汪往里走。一家三口看到两位长辈来了,也连忙起身。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著名书法家汪老师。这是我儿子,媳妇,还有我们小宝贝西西。来,西西,叫阿爷好。”

“阿爷好!”

“好好。”老汪连连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这顿早茶估计是老早就订好的,前日偶然碰到,老金为了堵上老汪的嘴巴,电光石火间临时又加了一桌。这反应速度,可以的。

“我和汪老师再到那边去聊一歇,你们慢慢吃,等歇我一道买单。”于是两人又回到自己桌边,几笼点心已经上了七七八八。

老汪又喝了一口茶,沉吟不语,想到美琴上趟在国际饭店门口随口瞎讲的,居然真的被她讲中。这两人,都不简单。

“阿哥,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老金帮老汪又倒了茶,“不瞒你讲,我去人民公园,根本不是为了小孩相亲。你也看到了,我第三代也有了,我还帮他们相啥亲。我去,主要是为了自己。”

老汪问:“为了自己?那为啥要去人民公园呢?”

老金往后一靠,笑眯眯看着老汪:“这你就不懂了。谈朋友,你晓得最关键的是啥?”

“啥?”

“两个字:信息。用日本人的讲法,就是情报。多少人谈朋友谈不下去,都是因为一开始掌握的信息有限,只好雾里看花,因为是虚的,所以你好我好,把真实情况都掩盖了。到后来谈得熟了,发觉册那原来你是这种人,然后一拍两散。要是一开始就掌握多点情报,就好少走许多弯路。包括你看人民公园相亲角这个地方,照道理,相亲相亲,都是年轻人的事,但现在大部分天天守在那边的,都是阿姨妈妈老爷叔。你晓得为啥?”

“为啥?”

“因为谈朋友,甚至结婚,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家人家的事。你要了解一个男小孩,你不但要看到本人,还要多看看他的娘,从娘身上也好猜到三分这男小孩情况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看到这个阿姨推销的女儿或者儿子是纸头上写的这些情况,再来反推他们的娘,也好看到这个阿姨的另外一面。真人和文字信息相结合,信息就多。信息一多,就大差不差。这个比我去啥老年婚恋介绍所,和一群老阿姨跳跳舞,不好比的,那个都是瞎乌搞。要讲效率,还是人民公园信息多,这就是情报的价值!”

老汪没想到,老金一副粗相,说起话来倒有条有理。再一想,他讲的确实也有一定道理。比如今天之前,老汪是绝对想不到老金居然还有这样的儿子、媳妇、孙子,就像他讲的,要反推。这么一来,老汪倒对老金有些刮目相看了。

老汪笑着讲:“那么看来我马上好吃你和阿芳的喜糖了。”

“哎,这你倒是误会了,我们就是谈谈,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她结婚的。”老金笑笑,又往老汪碗里夹了菜,“这里的炸豆腐蛮有特色,你尝尝味道。”

老汪没碰到过这么真诚的虚伪,倒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端起茶杯:“你讲得对,谈朋友也不全是为了结婚,我又思想落伍了。”

老汪放下杯子,老金一边为他添茶,一边幽幽地讲:“老汪,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啊,肯定平常日子过得比阿芳还要巴结。真的,你要想穿点,橡皮筋绷得太紧了,要断掉的。现在这社会,年轻人不是996拚命加班还房贷,就是担惊受怕生怕公司关门自己要被炒鱿鱼。再看看我们,退休工资么年年都在涨,又不要上班,身体也好,自己储蓄根本吃不光用不光。那么好的太平盛世,你还不快点趁机享受人生,等到年纪再上去点,这个毛病那个毛病都来了,再想享受,就来不及了!”

老汪被他一讲,有些胸闷,今天明明是他露了马脚要来收买我,怎么变成他来帮我上课了?

老金看老汪面孔一拉,赶紧打圆场:“阿哥比我长几岁,这方面肯定不用我瞎操心。不过有桩小事,我倒要提醒阿哥。”老金声音又低了下来,“美琴这个人,你千万要当心,不要上当。”

“美琴哪能了?”老汪把筷子也放下了。

“据我晓得,她女儿老早就有男朋友了,而且,”老金又凑近,“马上要结婚了!”

“啊?你哪能晓得?”老汪一惊。

老金拍了拍老汪的肩膀:“阿哥啊,你不要看上海滩三千多万人口,都讲大上海大上海,好像上海大得不得了。不是的!实际上圈子都是咪咪小的,这种事根本瞒不牢的。”

老汪对这讲法不置可否,也不晓得是不是老金瞎编故意释放的烟雾弹。老金对美琴有意思,老汪是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本来还准备和盘托出周末和美琴女儿还有他儿子四个人吃饭的事,想了想,还是没讲出口。

“阿哥,你不会已经被她套牢了吧?”老金看老汪不做声,又问了一句。

“哪能会,你以为我是你啊,不会不会。”老汪连连摆手。

“这就好,来,吃菜吃菜。”老金又夹了一只流沙包给老汪,“对了,我家里的这些情况,你也帮我保守一下小秘密哦。”

老汪只好点头。

这一顿饭吃到后来,老金又跑开去隔壁桌讲了几句话,等再回来的时候,老汪已经啥也吃不下了。

“买单。”老金招呼了服务员,甩出一张金灿灿的信用卡,“这张卡可以打八折对吧?”

服务员笑道:“这个活动已经结束了。”

老金撇了撇嘴巴:“那么发票可以开吗?”

“可以的,您把发票信息给我。”

老金指指:“这桌,还有这桌,一道算。”

这一次,老汪吸取教训,吓得大气不出一句话也不敢讲,看老金签完单,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谢之后,大家准备起身回去。刚站起来,老汪就收到一条美琴的微信:“周日晚六点,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吃饭。”接着是一条餐厅的地址信息,一家本帮菜馆。老汪怕被老金看到,也没仔细看,就快点把手机塞好,匆匆告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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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中篇选读 | 金莹:菜肉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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