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步道的社会治理创新：中荷比较的视角
全球农村地区正在面临人口老龄化、空置率上升和环境崩溃的困境。以我的祖国荷兰为例，农村地区已经高度工业化，农民转变为使用先进机械耕作的农业专业人员。虽然仍能看到一些牲畜在草地上漫步，但大多数都被圈养在工业化的大型畜舍中。同时，城市将发电厂和配送中心转移到农村，修建横穿农田的大型基础设施，这给农村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压力。我祖父时代的原始田园农村正在快速消失，农村的社区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化。大多数年轻人为了寻求机会而离开农村前往城市。我自己也是如此，先是去了鹿特丹，从2009年起又在上海生活。但农村始终在呼唤着我。
贵州安顺小河湾村的田间观光步道
有什么方法可以修复和保护农村地区的田园魅力？这个问题现在成为我研究的重点。为此，我正在与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Zef Hemel教授密切合作，他是该校空间再开发与复兴领域的Abe Bonnema讲席教授。
浙江省是乡村复兴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该省已被中国政府指定为正在推进的“乡村振兴战略”的国家级试点。虽然浙江凭借其强大的创业精神和资本实力在中国占据独特地位，这使得其经验并不能简单地在其他地方照搬，但该省开展的各种乡村振兴试点项目和实验仍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其成功经验和存在的不足，都能为包括荷兰在内的国家提供宝贵的借鉴。
近年来，大规模的城市化和经济增长虽然提高了中国人民的生活质量，但也对环境造成了破坏。城市规划往往仓促制定和实施，既没有充分考虑其长期影响，相关规划师和设计师甚至经常不进行实地考察就完成规划设计。
为了更好地体会空间规划政策对实地生活的影响，我和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同事们选择了步行作为研究方法。步行不仅对身心有益，还能促进思考和交流。通过步行，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村落之间的联系及其存在的断裂点。在穿行于村落和景观时，我们还可以倾听同行者讲述当地的故事。
我的研究任务是探索浙江省的乡村振兴工作，并从中提炼经验教训。这个项目开展一年以来，我已经与近百位不同的对话伙伴一起步行，每次至少持续半天，有时甚至更长。我走过的许多路径在任何印刷地图上都找不到，那里的无线网络信号也常常微弱或根本没有。不过，当有了合适的同行者，看手机的需求就会自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富有意义的交流。
我的研究参与者来自各行各业，从农民到科学家，从艺术家到建筑工人，背景十分多样。在研究过程中，我累计徒步超过1000公里，实地考察了150多个村庄。研究发现，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长距离徒步路线和地方民俗如何被用来增强地方特色。此外，农业领域的创新也很重要，例如对文化历史景观的重新评估，其中青田县龙现村独特的稻鱼共生循环系统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自2003年以来，中国的乡村振兴战略致力于通过营造更具吸引力的生活环境来扭转农村人口流失的局面，以吸引现有居民留下并促进外出人员返乡。该战略最初以环境美化为重点，主要是种植花卉和茂盛的绿植，而后逐渐转向修复几十年来无节制发展所造成的环境损害。
荷兰以平坦的围垦地景观为特征，而浙江则是一个多山的省份，有许多难以到达的地区。正是这种地理阻隔，使得许多保持原真性的村落得以保存下来，这些村落原本由世代相传的古道系统连接。如今，随着隧道的修建，城市的影响正在逐渐逼近，吸引城市游客似乎成为刺激农村经济的灵丹妙药。然而，恰恰是这种偏远特性和慢生活方式最为珍贵，大量游客和配套设施可能会破坏这种特质。发展步道和保持适度偏远或许能带来一种慢速、可持续且健康的生活新模式。事实上，早在唐代甚至更早，许多艺术家和诗人为寻求灵感和思考，就选择移居浙江乡村，他们已经认识到了这种生活方式的价值。
许多古道都有水路相伴，比如浙江丽水松阳的这条小径，它曾经是一条重要的贸易路线。作者供图
浙江省纵横交错着数百公里的步道网络，既有近期新建或修复的，也有自古以来几乎未经改变的古道。这些部分未经铺设的步道曾经是贸易或邮路，对某些山区聚落而言，它们曾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有些步道甚至没有名字，只是农民日常使用时踩踏形成的自然小径。随着新的基础设施、柏油路、隧道、铁路的出现，许多古道已被遗忘。然而，越来越多的古道正被重新发现，并成为彰显地方特色的重要元素。值得一提的是，过去三年间，该省新建了超过1200公里的乡村步道。在这些步道沿线，各种自发性活动正在涌现：农民售卖农产品、小型家庭餐馆和商店、民宿，以及文化活动，当地居民从中直接受益。
桐庐附近麻岭古道的保护工作是我最喜欢的案例之一。这条古道与独特的水系统平行延伸，在麻岭古道徒步时，我和同行者深切体会到，它不仅提供休闲放松的机会，更能让人与文化历史和自然环境建立深层连接。这条古道确实为周边村庄提供了发展动力，农民也通过小规模销售农产品获得收益。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经营活动都以小规模方式进行，很好地保持了乡村的质朴特质。因此，"慢节奏乡村生活"这一宣传语准确地反映了这条步道的特色，也成功地吸引着徒步者前来体验。
在其他一些长距离步道上，我发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如山顶或山洞里，都建有精心设计的书店和各类文化设施。观察发现，人们来这里似乎主要是为了自拍和品尝咖啡。虽然这些场所投资昂贵且需要持续维护，但它们确实创造了一些就业机会，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环境面貌，增加了地方吸引力。
自2018年以来，中国政策制定者将重点转向追求“共同富裕”，进一步促进欠发达农村地区的经济发展。农业创新在吸引年轻人才和投资者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各类扶持创业的计划也已经建立起来。然而，这些发展需要谨慎推进，以保护文化遗产和生态价值免受过度开发。事实上，一些地方的更新改造就出现了严重问题，如建造与环境不相符的大型酒店，甚至主题公园，导致原有特质消失。值得欣慰的是，最近的一批项目受到生态文明理念的启发，这一自2007年起被引入中国政策的理念，致力于实现人与环境的和谐。
台州的一个古村的路在征求当地居民意见后被翻新成开着小店的步行街。作者供图
中国的乡村振兴运动改变了农村的形象。确实，我看到相当多的年轻人，他们不仅是丰收节或音乐节的游客，还包括想要继承家族事业或开创新事业的返乡者。在荷兰乡村，那里的连锁超市已经挤垮了小型本地商店，而在浙江，即使是最小的村落也能找到小商店或本地小餐馆。这里还经常能见到小型运动和医疗保健设施。
由于荷兰在上世纪下半叶农场规模的扩大化，大量文化景观和历史村落遭到破坏或消失。荷兰农场变成了专业化的工业企业，尽管也出现了专注于生态农业的小规模农场这样的反向趋势。荷兰的经验教训是在农业创新时要谨慎。传统村落和地方文化的特质是脆弱的，在荷兰和全球北方的大部分地区，这些特质都被过于草率地对待。荷兰目前正在苦于城市将大型物流仓库、数据中心和相关基础设施转移到乡村的问题，这些设施几乎不能创造就业机会，反而进一步破坏了乡村景观。如今许多大型畜牧场被关闭，这不是出于动物福利考虑，而是为了减少碳排放。
2024年11月29日，航拍浙江省湖州市南浔区和孚镇，星罗棋布的千年桑基鱼塘系统与盛开的桑树相映成趣，景美如画。
因此，浙江在修复古道和保护乡村遗产方面的努力很有前景。这里我指的不仅是世界遗产地，如湖州的桑基鱼塘系统，还包括村庄广场上配有长凳的老树，以及传统烹饪方法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更重要的是，村民们的自尊心正在恢复。乡村不再被视为落后地区，而是被认为具有同等的价值和吸引力。
步行是一种缓慢但有效且富有收获的研究方式，具有长期效益。中国的加班文化几乎没有留下空闲时间，这催生了人们对密集休闲和短暂逃离的需求：“努力工作，尽情玩乐”。长距离徒步，无论是团体还是个人形式，都正在变得流行。多项研究表明，在中国，步道的建设和健康运动使得人们相比其他国家更多地进行步行，尽管这主要是指城市步行。
我在浙江看到的例子是重新连接人与环境、城市与乡村的充满希望的尝试，但不能简单地复制到其他地方。试点项目有助于获取灵感和发现新的可能性。但每个村庄、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的条件，需要基于其独特的物理、社会文化、经济和生态特质来制定适当的定制解决方案。此外，仅靠粉刷或建筑美化是不够的。当地社区的真正参与对长期成功至关重要。
最终，我从这次试验中得到的最重要启示是：保护社区和生活方式比增添美观的建筑更为重要。乡村不是博物馆，而是人们生活的地方，理想状态下应与自然和谐共处。步行是一种丰富的体验，有助于寻找更贴近人民、更接近自然的替代方案。当政策制定者和规划者拿出更多时间与当地人一起步行，开展对话时，这将带来回报，并产生更有效和可持续的解决方案。步行创造了放慢脚步和重新思考的时间，为村庄和农村地区提供了新的前景。这也是荷兰和其他地方迫切需要的。
Harry den Hartog是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研究员，目前任教于上海同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