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一位“宇宙诗人”的离去

Dzolan
2024-12-03 16:25
来源:澎湃新闻

“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事是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了;而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事是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谷川俊太郎

在《一个人生活》的随笔集里,写下这句话的谷川俊太郎终于完成了这件“最重要的事”。11月13日,谷川俊太郎在家中离世,享年92岁。媒体接到消息已经是六天后,家人早已为他举办了葬礼。谷川俊太郎的长子谷川贤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自己因为演出错过了跟父亲见面的最后机会,但妹妹志野告诉他父亲走得很安详。

“宇宙诗人”、“国民诗人”、“日本现代诗歌旗手”……在日本,谷川俊太郎享有太多诗人的名号,自21岁以第一部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进入诗坛,他一生共创作了八十多本原创诗集,称得上是著作等身,除了深受普罗大众的喜爱,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等文学名家也都深受其影响。他的诗集还被翻译成了二十多种语言,在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作品享誉海外,他本人也多次被提名诺奖——即便他声称不愿接受任何政治化的奖项,并曾公开宣传放弃诺奖。

程璧诗歌传唱专辑《诗遇上歌》,收录了谷川俊太郎的《春的临终》

在中国,谷川俊太郎几乎是日本现代诗的代名词。20世纪末,他的一些零散诗作在国内《世界文学》《读者》《人民文学》等杂志上流传,填补了日本现代诗在中国读者心目中的空白,也引起北岛、于坚等一批国内诗人的关注。2001年,他的第一本中译诗集出版,至今已累计出版了十多本中文作品。在他的所有诗作中,《活着》和《春的临终》大概是影响力最广的两首,尤其是《春的临终》里的“我把活着喜欢过了”,已被传颂为将人生的洒脱与自足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金句。这首诗也在后来被民谣歌手程璧传唱。

《哈尔的移动城堡》电影海报

除了写诗,谷川俊太郎还创作过电影、电视剧和话剧的剧本,翻译外国文学,为孩子创作绘本和童话,他既高产,又不拘泥于单一的创作形式,这种看似“边角料”式的产出留下了一些足以比肩他诗歌成就的经典——手冢治虫的《铁臂阿童木》和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均由他撰写主题曲歌词。因为在儿童文学上的贡献,他获得了日本翻译文化奖,又在2008年被提名安徒生奖。

谷川俊太郎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我是一位矮个子的秃老头/在半个多世纪之间/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磨炼语言生活到了今天”。这是他的诗作《自我介绍》中的开头。但无论是上述他的创作履历还是个人生活,其实都不像他诗作里传达的这般普通。

1931年,谷川俊太郎出生在东京信浓町,他的父亲是著名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谷川彻三,母亲多喜子是议员之女。家庭环境富足安定,又受到母亲的偏爱,让他养成了后来坦言的恋母情结。谷川俊太郎是二战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东京都立丰多摩初中求学期间,他曾亲眼目睹东京空袭中遍地烧死的尸体,也有过跟家人疏散京都、逃避战乱的经历。

虽然成长于军国主义统治下的日本,谷川俊太郎却并未受到这种教育的荼毒。曾有人在采访中尖锐地指出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自己因为患有胸膜炎,恰好逃过了类似的军事训练。此外,他的父亲是反战人士,因此被当局列入黑名单。这些经历和外在影响以矛盾的方式塑造了这位诗人的雏形——在谷川俊太郎所有的诗歌中,看不到战争的影子。事实上,即便经历过战争中的社会生态,又在战后亲历了日本经济衰退,任何关于社会与政治的语汇都难以在他的创作中找到。

二战结束后次年,谷川俊太郎返回东京,继续在都立丰多摩初中求学。受周围朋友的影响,他开始写诗,从父亲的书架上阅读近藤东、宫泽贤治等本土诗人的诗集,也接触了苏佩维埃尔、里尔克、惠特曼之类的外国诗人的作品。他的创作起点来自校友会的杂志《风多摩》,后来又在《金平糖》《萤雪时代》《学窗》上发表过几首诗作。与此同时,谷川俊太郎热衷宫泽贤治的童话,产生了强烈的厌学情绪,一度与老师对抗,丢掉了高考志愿。

在后来的采访中,谷川俊太郎回应这段厌学期间写诗的经历,说自己是在好友的劝诱下才开始写诗,他当时唯一的爱好是组装收音机,他将写诗视为一种极为朴素的生活需求:只是为了赚钱糊口。在向父亲说明不想上大学的想法后,谷川俊太郎把笔记本里写好的诗拿给父亲看,经父亲友人三好达治推荐,其中六首发表在当时权威的《文学界》杂志,包括后来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昭和时代的日本诗坛,有以关注社会进行诗歌写作的“列岛派”和“荒地派”,代表诗人有长谷川龙生、木岛始、田村隆一、鲇川信夫等人。也有在美学上受西方影响,追求英语语言美感的西胁顺三郎;热爱美国爵士乐并将音调融入诗歌的白石嘉寿子以及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北园克卫。而谷川俊太郎诗歌关乎宇宙、自然,脱离社会现实转而抒发个体感悟的风格在当时尤为特别,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也因此被称为是“前所未闻的一种新的抒情诗的诞生”。

以独特的风格在诗坛崭露头角,这一年,谷川俊太郎只有19岁。两年后,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从此正式踏上了自己口中“语言匠人”的诗歌创作之路。

除了多次对自己的诗人身份进行祛魅,谷川俊太郎还将自己的诗歌视为无意识的产物,但在诗人笔下,还是能寻觅到一些跟成长与阅读经验关联的痕迹。自幼年时,他经常在父亲位于群马县轻井泽的别墅度夏,山林周遭的环境或许养成了他捕捉自然之物的感受力,春夏秋冬,清晨、傍晚、黄昏……是他笔下经常出现的意象,甚至直接拿来用作诗名。

在一首名为《春天》的诗歌里,他写,“三月多云的天空下/电车放慢了速度/我让瞬间的宿命论/换上梅花的馨香/在可爱的电车沿/除了春天禁止入内”。这似乎是以留白的方式写尚未到来的春天,因为对这份“尚未到来”的遐想,诗人不允许春天以外的事物搭上电车。从头到尾,诗里未曾出现的春天反倒有了灵动的形态,似乎它是某个可以跃上电车的路人。而这首诗里的春天又与《春的临终》里那份洒脱与自足截然不同。

宫泽贤治的童话名篇《银河铁道之夜》

所谓“宇宙诗人”,“宇宙”的发端或许隐藏在谷川俊太郎钟爱的宫泽贤治那里,在宫泽贤治的童话名篇《银河铁道之夜》里,男孩在睡梦中与好友畅游银河,醒来时得知好友死去。谷川俊太郎笔下的宇宙是沉默的,虚无的,“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而同时这也是蕴含生命奥秘的根源,“在眼睛休憩的夜晚/梦见潜藏在体内和心中的宇宙/我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此外,“宇宙”并非只是谷川俊太郎笔下一个具体的意象,它还承载了对另一种共同体或者另一种生活的想象。在名篇《二十亿光年的孤独》里,诗人幻想在火星上同样生活着一群人,他们在做什么——“或许啰哩哩、起噜噜、哈啦啦着吗”?他们一定跟地球人一样,渴望彼此相识,因孤独产生的吸引力使得“宇宙渐渐膨胀/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对宇宙生活的想象也符合诗人看待世界的观念,他将人的存在分为社会存在和宇宙存在,后者正是为了让自我摆脱时代的局限性。《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表达的正是谷川俊太郎对自身的定义,“我是作为一个宇宙中存在的诗人出发的,而不仅仅是在某一个特定社会和时代生存的诗人”。这也似乎是他对诗人身份反复祛魅下唯一“正经”的表达。

联系到谷川俊太郎从事了大量的儿童文学工作,他的诗歌其实也经常表露出童真的一面,用词简单易懂。还是回到《春天》这首,开头“在可爱的郊外电车沿线/有一幢幢乐陶陶的白房子/有一条诱人散步的小路/无人乘坐、无人下车/田间的小站”,轻巧的几笔勾绘出童话故事般的场景,那么结尾处登上电车的春天的化身便不再是路人,一个出自宫崎骏电影里的小龙猫或者别的精灵更合适些。在《院子》这首里,“年幼的小女孩无从得知/院子的地下/埋着一颗臭弹”,转而在院子里凝视落叶,追问蒲公英的种子去往哪里,沉溺在故事书、琴声和捉迷藏的游戏中。诗人以儿童发散的眼光和经历将历史的沉重化解,“这颗埋在关东红土层的炸弹/却不会像树的果核儿一样发芽”。这或许是被诟病不关照社会的诗人对此少有的表达——二战结束了,一代代人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在这首《院子》的结尾,“孩子们在院子的角落里挖了个坑/不是为了埋什么/也不是为了藏什么/他们挥汗如雨/不停地挖着/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挖的坑/又把它填平/不对任何人说起”,看上去回应了谷川俊太郎的绘本《洞》,星期天的早上,名叫浩志的小孩在地上挖了个洞,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又把洞填平了。相比诗歌,他的绘本反而更简单了,这正是他对绘本创作的要求,只要孩子们可以愉快地读就好了。

如今,“宇宙诗人”离去了,“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事”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开头这段话的下一句是,“到了晚上,我将冰箱里的伏特加当成了深海水直接对着瓶嘴喝了。拜其所赐,梦都没做就直接睡着了”。就让我们当作他挖了个洞,坐在里面睡着了吧。

    责任编辑:方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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