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好东西》：摆脱了异性的凝视，还有真实的女性吗？
原创 华东师大许纪霖 许纪霖之窗
邵艺辉的《爱情神话》平行篇《好东西》刚刚上线，豆瓣评分达到了近年国产片的最高分9.1。我看的中午场，上座率竟然达到了八成，女性观众也占了八成，朋友圈被各种评论刷屏，足见这片子的滚烫热度。
依然是上海的背景，熟悉的魔都街景。如果说《爱情神话》是老上海人故事的话，那么《好东西》则是生活在魔都的新上海人故事。剧中弥漫着浓浓的山西削面和老陈醋的味道。可不是吗，邵艺辉就是行走在上海的太原人，比较起《爱情神话》，她对新上海人的题材更驾轻就熟，演绎的就是自己的故事。
邵艺辉集编导剪于一身，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比较《爱情神话》，《好东西》中的金句信手拈来，每30秒就有一场爆笑，不仅比脱口秀好笑，而且竟然还深刻！我周围的女性观众，似乎笑得叉了气。邵氏风格的影片，最精彩的是依然是饭桌戏和小孩戏。据她自己说，很喜欢说话，一个话痨，在饭桌上也应该金句不断、效果爆棚吧。
不过，轻喜剧风格的背后，又浸透了太多女性生活的甘苦，几个桥段，又有催泪的功能。影片最后那句话让我稍稍有点动容：只有乐观与自信，才能面对生活的悲剧。
《爱情神话》说的是两性关系，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情感纠缠，《好东西》就是一个女性话题，三个女人的故事，那几个男人，说实话就是一个陪衬，背景性的模糊存在。就像几乎所有的女性导演一样，邵艺辉对女性的兴趣和了解，远远超过男性。她要证明的是，女性可以走出男性的凝视，超克男权，没有了男人，或者说不以男人为中心，女人可以活得更好！在《好东西》里面，无论是自以为是的“普信男”胡医生，还是自甘“课间十分钟”的艺人小马，或者窝窝囊囊的前夫，都成为了工具性的存在，在独立自主的女性面前，只是一个个可有可无的注脚。
前一部剧，邵艺辉要告诉我们的，是爱情没有神话，这一出戏，就是女性觉醒的“独立宣言”。她诚然不是刚性的女权主义者，但显然将颠倒的性别结构重新颠倒过来了。
王铁梅处处强势，从工作到家庭，都要成为最好的、最强的、最全能的那个。这种形象，是非常雄性的，让我想起斯宾塞笔下的那个社会达尔文主义中的强者和能者。处处不示弱，看起来是要挑战刻板的性别模式，但最后却以男性中心主义的模式，以雄性的霸权重塑所谓的新女性。我曾经说过，专制最可怕的，是以自己的模式塑造了它的敌人，女权的觉醒，假如走火入魔，何尝不是如此，同样以男霸总的模式塑造自身？
相比之下，小叶的理性恋爱脑，比较女霸总王铁梅，反而更可爱。更自我，更有独立性。影片的最后，不是王铁梅驯服了小叶，而是被小叶改变了，变得不那么在乎刚性的雄性气质。真正的刚强，是柔弱，是阴性，如同老子所赞赏的水。这几年社会上能够挺身而出的女性，比如奋勇挡刀、救了一车孩子的苏州阿姨胡友平，是男儿的勇敢吗？不，在我看来，正是充满同情怜悯心的圣母般慈悲。
柔弱胜刚强。无论是女性，还是男人，正是脆弱，让其成为真实可爱的肉身。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唯其肉身和灵魂的脆弱，方显现其人性，否则，与不可战胜的神/魔又有什么不同？两性之间，相互的脆弱，向对方敞开自己深层隐秘的脆弱，才是最刻骨铭心的爱。而所谓的刚强，不过是男性霸权的虚假面具。女权主义者们，千万不要中计了！
不错，真正的解毒，是打破男性/女性、刚强/柔弱的二元性别对立。
再说男性的凝视。以男性的欲望塑造女性自身固然陈腐，然而，彻底摆脱异性的凝视，以女性的凝视所营造的自我，是真实的自我吗？任何自我，都离不开他者，以他者的视野反观、想象自我，是完整的自我不可缺少的一环。这个他者，也包括异性的凝视。
借鉴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的“视界交融”观点，男性与女性的彼此凝视，交融互动，才有“好东西”，有最好的男女。失去了性别的他者，不管男性是工具性的还是价值性的存在，女性还有可能是完整的、自主性的自我吗？当不再有他者的凝视，只剩下自恋式的自我凝视，独立自主的女性还有多少生物学和人类学上的价值？
我观看《好东西》的时候，除了“性别”之外，还发现了一条隐匿的“代际更替”的脉络。王铁梅、小叶和小孩王茉莉，代表了80后、90后、10后三代女性，一代比一代睿智、潇洒、率性，自由。
放过自己，轻松地活着，没有什么“非此不可”。 小叶可以成为恋爱脑，但必须是理性的、洒脱的，“男人还是很好玩的”，是她的恋爱观。这个“好玩”，在乎的是快乐的情绪价值，很伊壁鸠鲁主义。小孩可以成为优秀的鼓手，但也不必以此为志业，回过头去当一个简简单单的台下观众，也挺自在。
生活已经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压力，何必为不堪重负的自己再加码？反观那位女性觉醒的标兵王铁梅，自以为“正直勇敢有阅读量”，她真的幸福快乐了吗？她真的自信独立了吗？
追求快乐、潇洒的年轻一代，未必不勇敢。他们的勇敢，来自于对自我与自由的守护。而牢骚满腹的中年人，只敢在饭桌和群聊中偷偷地发泄内心的戾气。这个反差，就是王铁梅与年轻10岁的小叶和女儿王茉莉的距离。
一代要比一代强，向年轻人对齐，没错。
（文中图片来源于电影《好东西》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