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勒东的诗有多么致命|访谈译者唐珺

2024-11-11 11:50
上海

[法] 安德烈·布勒东

(André Breton,1896—1966)

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法国诗人、作家、批评家、理论家,超现实主义领袖人物。于1924年编写《超现实主义宣言》,将超现实主义定义为“纯粹的精神自动”,号召成立“超现实主义研究会”,主持出版《超现实主义革命》杂志,并以超现实思潮的相关文献、谈话、口号,引领爆炸性的艺术革命潮流,成为二十世纪西方文艺圈代表人物。

《盈边:安德烈·布勒东诗选》是布勒东一生诗歌创作的精选集,包括了诗人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发表的经典诗歌及短文。中译本由雅众文化首次引进译介出版。甫一面世,便在诗歌爱好者和读者中引起一片惊艳之声。

本书译者唐珺,以语言为桥梁,用精准而富有弹力的笔触,连接两种文化,将布勒东的诗歌从法语的韵律中转化为中文的奇异,传递超现实主义的火花。

诗人拓野系《盈边》特邀编辑,其在编校过程中,与唐珺就布勒东与超现实主义,以及其间的翻译问题进行了多次探讨。图书出版后,拓野与唐珺进行了一次访谈交流,分享给大家。

拓野:为什么决定翻译这本诗集?

唐珺:读书的时候在法国的路边摊买了几本布勒东的旧书。先拿起来的是散文《疯狂的爱》,封面是蓝天白云中矗立的一座面无表情的女性雕像,就像任何超现实主义画作一样魅惑。第二本拿起来的是《黑色幽默文选》,因为它的题目很有意思,就像一本古怪版的《超现实主义宣言》。最后才是布勒东的《诗集》,它看上去最平凡,既没有一个有趣的名字,也没有漂亮的图画,甚至最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但留到最后,也被一起买了下来。我想这很好地概括了我们对布勒东的认识过程。因此这个问题转换一下也可以是:我们为什么今天才读到布勒东的诗集?超现实主义认为,事情的本性其实常常与我们的认识相反,超现实主义的出现一开始是为了服务于诗歌,而布勒东可能首先把自己看做一个诗人。

拓野: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一首诗?

唐珺:诗歌的好坏很难区分,但我想我还是喜欢布勒东那些倾注了情感与记忆的诗歌,尤其是在许多人将他视为一个革命机器的时候。如果必须要选,我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邮差薛瓦勒》和《维奥莱特·诺齐埃尔》这两首人物同名诗,这样的诗是布勒东为普通人作战的一部分,它们能够帮助我们修正“布勒东的诗都是自动写作”的印象。

拓野:你觉得布勒东的革命为什么会掩盖他的诗作?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唐珺:作为超现实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布勒东的权力施展常常使他遭到诟病。没有人比他结交了更多的朋友,但在运动的过程中,他也不可避免地同许多朋友发生了决裂。体现在组织结果上,看起来就是他把很多人开除出了队伍,但实际上有一些艺术家和作家是自己同布勒东疏远的,比如阿尔托。在《盈边》这本诗集里面,读者至少可以发现布勒东对友谊的真诚,以及他对自身信念的真诚,尽管后者也会盖过前者,有时候这就是事情变得糟糕的原因。朋友们尽管吸纳了超现实主义的模式,但写出来的作品却相对中庸,在革命问题上也不如布勒东激进,他们大受欢迎,正逐渐转回从前的诗歌创作技法中去,而布勒东对此难以容忍,这也是他与艾吕雅等人分道扬镳的一个原因。你可以说布勒东有霸道的一面,但他同样接受了作为领袖的代价:与家庭的决裂、为支撑杂志倾尽的财产,多年流亡他乡以及诗歌遭到的久久封禁。他首先逃到了南法,在毕加索家中藏匿了一段时间,后又在友人的帮助下跨越大西洋去了美国,还曾在南美与大西洋群岛等地逗留多年,在当地继续开展超现实主义,扶助那里的艺术家。而这些诗歌虽然呈现了他的流亡路径,但里面多是对历史、现实、未来与他人的关切,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自我呻吟,我想这足以消除他被扣上的自恋者的名号。

流亡之后回到法国的布勒东,既承受着格格不入的排挤,也有着超现实主义再也没有明天的恐惧。从前与他并肩的一些老朋友已经疏离,他们告别了旧梦,对超现实主义这个概念也感到尴尬起来。那之后布勒东很少再写诗,而是投身于艺术事业之中。由于外部的封禁以及其自身内部的实验形式,布勒东的诗歌也许成了最不为人知的,但这不意味着他是写的最不好的。布勒东是他们之中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这不是阿波利奈尔的一家之言,而是当初团体当中所有成员的共识。

超现实主义团体。前排:特里斯唐·查拉、安德烈·布勒东、萨尔瓦多·达利、让·阿尔普、伊夫·唐基;后排:保罗·艾吕雅、马克斯·恩斯特、雷内·克雷维尔、曼·雷

拓野:你对超现实主义有什么看法?

唐珺:超现实主义和布勒东既是一回事,也可以说是两回事。只是我们很少把两者拆开来看待。这对前者来说无关痛痒,对布勒东的文学却可能造成巨大的打击。如果要说超现实主义和布勒东有什么共同之处,也许不单单是自由,更是自由背后体现的包容与承担。我从来没有在布勒东的文学里看出过任何高低贵贱的价值标准。而超现实主义里面也充满了差异,它没有什么“正宗”的味道。

安德烈·布勒东肖像,1930 年,由马克斯·恩斯特和他当时的妻子玛丽·贝尔蒂·奥伦切共同创作。

拓野:翻译的过程怎样?有什么样的困难和感受?

唐珺:有的诗只翻译了一次,但大部分翻译了很多次。很遗憾没能把《查尔斯·傅里叶颂》翻译出来,这是一首非常漂亮的长诗,它的斗志和语言都令人畏惧。当然这也是一首有难度的诗,里面带有着相当复杂的典故和社会背景。最终放弃它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耐力熬到了尽头,还是这样的一首诗确实超过了我的决心。其实,在看到这本诗集的红色封面之前,我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些诗有多么致命。尽管成书比较简短,而且也有了它干净整洁的形式,应该值得翻译者的满意了。但我知道,再多痛苦钻研的时间也只是让它的完成勉强停留在了一个危险的限度上。

|邮差薛瓦勒

我们这些鸟总是被你那些高阁迷住

每个夜晚它们都会用你心爱的手推车用你生了手臂的肩膀造出一根花枝

我们从你腕上撕下的它,比火星还要烈

我们是玻璃雕像的叹息,当那个男人沉睡时,从他的肘部升起

于是一道道明亮的裂口在他床上崩绽

从中他可看见,一片空地的珊瑚树里有鹿

还有裸体的女人们在一座矿的深底

你还记得吗你起身了然后你走下火车

对这个被庞大气根困住的火车头,视而不见

它在原始森林里抱怨它所有烧伤的锅炉

烟囱里冒着的风信子,被一条条蓝蛇扳动

我们比你先到,我们这些朝三暮四的植物

每个夜里,都向那个男人发动出其不意的信号

当他的房子溃塌时,他在奇数的榫合前讶异

那是他的床在想方设法地衔接走廊和楼梯

楼梯无穷地分枝下去

它通向一扇石磨的门,倏忽开阔到一个公共广场

它由天鹅的脊背制成,一个翅膀打开作为扶手

它像要衔住尾巴似的盘旋而上

但它只是为了迎接我们的脚步而打开它所有的台阶,如抽屉一样

面包抽屉葡萄酒抽屉肥皂抽屉镜子抽屉楼梯抽屉

头发把手的肉抽屉

顿时,千万只沃康松鸭子抚平了它们的羽毛

不回头的你拿起了抹制乳房的镘刀

我们为你含笑,而你搂着我们的腰

我们摆出了你中意的姿势

在我们的眼中恒久吧,如同做爱后的一个女人

偏爱凝望这个男人

|维奥莱特·诺奇埃尔

世上所有遮住你双眼的帷幕

都徒劳无功

在它们致人死地的玻璃面前

拉开那张受诅的祖先之弓和后裔之弓

你便从头到脚都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也不像是

神话中的鬼

你的监狱是他们梦中奔赴的救命稻草

那些回到此处的,统统被它焚烧

他们偷偷地缫出你的行迹

好比在街上溯求一种馥郁的源头

费内隆高中的那个漂亮女学生在她的课桌里养蝙蝠

黑板上的小雪钟

返回了家庭住所,那里开着

黑夜的道德之窗

这对父母又一次为了他们的小孩放血

一副餐具早已摆上手术台

那个大胆的男人之所以龌蹉,是为了更加逼真

据说他是总统列车的机械师

在抛锚的国度里是最高领导人

当他因为害怕自行车而放弃徒步旅行时

最急迫的事情就是为了穿着衬衫在堤坝上嬉戏而拉响警报

那个优秀的女人在她女儿的课本上读到高乃依

她是法国女人所以她读懂了

何况她的公寓里有个奇怪的杂物间

里面神秘地闪耀着一件内衣

她可不是把二十法郎嬉笑着塞进袜子的那种人

缝在裙褶上的千元钞票

确保了赴死前的尸僵

邻居们很满意

而一整个国家

满意自己成为他们的邻居

故事说

诺齐埃尔先生是个有远见的人

不只是因为他攒了十六万五千法郎

最要紧的是,此人为他的女儿选了一个名字,从这

名字的第一部分,我们可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窥见他的计划

枕边图书馆,我是说那个床头柜

此后便只剩下一种说明的价值

“我爸爸有时会忘记我是他的女儿”

不可救药者

既害怕出卖自己,又对此梦寐以求

遮掩的言语正如苔藓上濒死的叹息

谁说从你勇敢的口中听见了,这值得勇敢的全部东西

今天这种勇气已经绝无仅有

为了补偿我们,它自行冲向旱金莲的花棚,就这样消失了

火山口一样美丽的花棚

但这是怎样的呼救啊

在一个曾向你求欢的人的床上

对另一个人吐露你的痛苦

无法比拟的少女的礼物

在你的爱抚之下从善如流

这个过路人当然是暗淡的

不眠之夜里除了一记耳光,无可向你飞来

你逃避的

你只能把它丢在偶然的怀中

谁让巴黎午后的余烬无尽地围着那些女人飘荡

她们疯魔的水晶眼神

屈从于那个伟大的无名的欲望

不可一世地

为我们默默回响着

你父亲给了你,又从你身上夺走的那个名字

在你甜蜜的高跟鞋着陆的地方,纷至沓来的那帮人

无论他们是否假装不以为然,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面对你地下墓穴之花的性瓣

学生老朽腐败的记者虚伪的革命家乃至神甫法官

动摇的辩护人

无不心知,一切等级制度已在此戛然而止

可是有这么一个年轻人,在咖啡馆的露台上捉摸不透地等你

听说他不时会在拉丁区兜售法兰西运动

别再做我的敌人了因为你爱他

你们本可以生活在一起的,尽管同他的爱一起生活是如此艰难

他写信时把你称作卑鄙的宝贝

这还是很美的

在没有那么灵通以前,稚嫩的金钱不过只是浪上的浮沫

在部队和狗部队散去的很久以后

维奥莱特

这场无法更加诗意的邂逅,是一个无迹可寻的女人,独自待在战神广场的小树林里

双腿X 形地坐在一把黄色的椅子上

《盈边:安德烈·布勒东诗选》

[法] 安德烈·布勒东

唐珺译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雅众诗丛·国外卷

安德烈·布勒东,法国诗人、作家、批评家、理论家,超现实主义领袖人物。于1924年编写《超现实主义宣言》,将超现实主义定义为“纯粹的精神自动”,号召成立“超现实主义研究会”,主持出版《超现实主义革命》杂 志,并以超现实思潮的相关文献、谈话、口号,引领爆炸性的艺术革命潮流,成为二十世纪西方文艺圈代表人物。著有诗集《当铺》《磁场》《地光》《白发手枪》《水之气》《疯狂的爱》《现行犯罪》《盈边》、小说《娜嘉》、理论性作品《连通器》等。

关于译者

唐珺

毕业于浙江大学哲学学院,后在巴黎第一大学攻读美学硕士,现为清华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国当代思想与文艺理论。

主理人:方雨辰

执行编辑:星月

原标题:《布勒东的诗有多么致命|访谈译者唐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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