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网特稿：一个本科生的调研笔记
江西省婺源县地处中国东南部，以其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和美丽的自然风光而闻名。婺源的地理位置特殊，位于江西省与安徽省的交界处。事实上，婺源曾是安徽最南部的县，近300年时间里一直属于安徽，是老徽州府六县之一。直到1955年婺源再次划归江西省管辖，成为江西的一部分。因此尽管行政上属于江西，婺源的语言文化和建筑风格等仍然保持着浓厚的徽派特色，婺源与安徽的文化联系并未断裂。
2024年7月12日至7月23日，在栗华益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几位文学院本科生参加了一次江西婺源徽语的田野调查活动。从赋春镇翀田村到清华镇里村，再到沱川乡理坑，留下了我们大大小小、一步一步的踏实脚印。我们跟随着栗老师的步伐，穿梭于乡野之间，历经十一天，三个村的田野调查最终圆满结束。这次实践经历无论是给我的学习还是生活体验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 赋春翀田
7月12日下午，我们抵达赋春镇翀田村，这是我们调查的第一个点。翀，鸟直上飞也。“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这第一个调查点的名字是否预示着我们这次调查很顺利？
当天下午，我们便和由翀田村齐书记帮忙找的发音人齐老伯见面了。当时齐老伯从巷弄里向我们走过来时，我们以为是路人，因为他身材健硕满头黑发，压根看不出来是一位70多岁的人。课堂上栗老师曾说过田野调查对象的选取很有讲究，发音人不仅要未长时间离开过家乡，还得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老人。此外，田野调查需要通过对当地方言的单字、词汇和语法等进行详细记音，为了准确记音，我们还需要不断询问发音人进行辨音，整个过程不免耗时且繁琐。有时候遇到发音人不靠谱，反复地询问与核对也会让人身心疲惫。齐老伯身体非常好，说话声音洪亮，人也很热情。齐老伯提出我们每天早晨五点半开始调查，最后我们讨价还价到每天早晨六点半开始调查。
7月13日早晨五点，我们起床、吃早饭，脑瓜嗡嗡6点20分到了翀田村委会，齐老伯早已到了。我们在翀田村委会二楼会议室开始调查。调查第一步就是调查音系，确定声韵调各类音位。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参与调查并尝试确定音系。那些调值和调类不再是书上冷冰冰呈现的结果，配合着发音人的声音，让我生动地感受到那些数字背后所代表的高高低低的声调变化。第一次记声母和韵母的时候手忙脚乱，来不及写的空白暴露了知识储备的坑坑洼洼。现在被实践的灯光一照，知识盲区还挺多。看着老师的精准从容和果断，我不禁想我要经过多少次训练才能达到这种地步。不过，不会的东西太多并没有打击到我，毕竟不会还可以学，何况我们正在为此努力。只是每天清晨六点半开始调查，一天调查9个小时，如此高强度的调查属实让我和同学们面露难色。既来之则安之，四天的早出晚归我们坚持了下来，回头再看也是受益匪浅。在出发之前，老师便给我们打了大量预防针，从学习的苦给我们讲到天气炎热等生活的苦。但要学点东西，怎么能不吃苦，不苦怎么有甜的对比，再者做感兴趣的事也当是兴致勃勃更多。
赋春翀田方言调查
齐老伯是一位非常好玩的发音人，从调查第一天开始，每天下午给我们带各种饮料，还给栗老师带了他女婿送给他的好茶叶。栗老师告诉我们，作为发音人齐老伯很适合新手：他语速慢，需要很多时间去思考各种字和词的说法，人呢又比较有耐心，身体也好，长时间的调查还能一直回应我们无休止的询问。这些特点确实给着急忙慌勉强跟上调查进度的我们很大的喘息机会。我们只需要训练自己记音，而老师需要考虑的可就多了。我发现老师的大脑里已经有了很多关于这个地区方言的知识储备，在发音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能及时给出一些说法给予发音人启发。老师还得用超绝耐心不断地核对发音人前后不一的地方，等待着发音人思考着怎么说。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录音的电脑也总是罢工，其中一台还坏了，导致丢失了好不容易录制的材料。我们因此烦躁的时候老师颇为淡定地安慰我们要接受现实，重新再来。因此我们这个点花费的时间最长。这样从早到晚的调查和各种非主观的意外状况让人筋疲力尽，但老师已经像这样坚持很多年了。
作为开始，赋春之行不算非常顺利。好在对知识的渴望战胜了因客观因素谋生的主观退意，接下来两个点的实践经历让我终于摸到了方言学调查的门槛。
二 清华里村
7月16日，我们抵达清华里村的时候已经是晚饭的点儿了。我们马不停蹄地立刻赶往村委会和等在那里的发音人见面。因为时间问题，当天我们录下了声调、声母和韵母例字的发音。老师说，让我们回去听录音自己试一试记音。当天晚上我和于晶琪同学在宾馆听着老师发过来的录音讨论音系，我们交流着彼此的观点。不论对错，这种尝试的感觉让我俩都感觉到很充实。第二天我们与发音人再次核对了一遍音系发现和录音有些出入，而这种录音和现场听音出现矛盾我们也不止一次遇见。过去多次听老师强调现场听音记音的重要性还未有所感，现在亲耳感受这种矛盾才知道老师为什么始终坚持在田野调查：是为了追求客观事实的精准，是为了对材料科学性的负责。
里村方言的发音人每天早晨要去做农活儿，上午八点才开始调查，下午五点半结束后他还要去做农活儿，但是，他的发音很准确、反应速度很快。过去从事教育行业的他甚至会把我们的调查表带回去做准备，我和于晶琪吭哧吭哧跟上记音，丝毫不敢懈怠，但因为发音人耳背，经常是我们问他“甲还是乙”，他回答我们“还是”这种让人抓狂的情况。核对因而需要很多次重复，苦了老师反复询问。进度也因此被拖慢，我和于晶琪才有一些喘息的机会。
老师习惯带着我们早到，提前做好各种准备。大多时候我们总是比来帮我们开门的村干部来得早。记得有天早上进不去村委会会议室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村委会门口的大树下，早上还不是很热，蓝天白云下微风摇动树梢上的绿叶，老师结合里村方言的语音特点，讲了音韵学里“等”和其他音韵学的概念。老师说音韵学不是所谓的“绝学”，结合方言材料音韵学里很多概念很好理解的。那幅场景现在想起来依旧如同清风拂面，犹如《子路曾皙冉有公孙华侍坐》中那种融洽可爱、畅所欲言的师生互动，被知识之光照拂的感觉和美好的氛围让我印象深刻。这样的学习体验是很难在课堂中获得的。
在里村的调查不需要早晨五点就起床，大大缓解了我们的压力。每天在里村的调查结束后回到了清华镇上，我们步行到清华河边，在著名的彩虹桥下踩着溪水，洗去一天的疲惫。
彩虹卧波
三 沱川理坑
7月20日一大早我们就到达了沱川乡理坑。来不及放下行李，我们就直接前往村委会会议室开展调查。从赋春翀田到清华里村再到沱川理坑，这三个点的方言越来越复杂，我们的调查难度也随之增大。好在经过前两个点的磨炼，我上手熟练多了。这也是我们最快的一个点。理坑方音中元音的种类甚至比上一个点还要丰富，划分还要细致，需要很仔细地甄别一些极为相似的音的区别。老师在记音过程中遇到相似的、我们易混淆的音时就会向我们提问，帮助我们更好地学习和了解这些音。很感谢老师在我们错误百出的时候耐心地给予我们很多机会去学习去纠正。
理坑这个村庄以其保存完好的古建筑和传统文化而著名。理坑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天早晨七点，老师背着大登山包，带着我俩从村里徽派建筑的巷弄里穿行而过到调查地儿，开始一天的调查。结束一天的调查后，我们走在小桥流水之上，旁边是粉墙黛瓦，仰头看飞檐戗角，夕阳无限。这个点出乎意料的顺利，发音人对方言的熟练度极佳，与我们配合度很好。我们开足马力，一鼓作气结束了这个点的调查。
和理坑发音人的合影
四 积跬步，至千里
历经三个点的江西婺源田野调查，从赋春到里村到理坑的村委会会议室遍布着我们伏案的身影。我们详细记录了赋春、清华里村和沱川理坑的方言材料，包括单字发音、常用词汇和语法结构等等。尽管调查过程非常辛苦，但我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获得了大量有价值的材料。一路走来，我不仅收获了生动的知识，还遇到了很多可爱的人和事物，让我在生活和学习上得到极大的锻炼。田野调查的艰辛与乐趣并行，行万里路的魅力大抵就在于此。
一开始拿到老师给我们的调查表，有些惊讶，面对这厚厚一整本的空白，忍不住质疑：这真的是给我的吗？我能跟得上吗？调查前，我们怀揣着未知的恐惧和对自我的怀疑。而调查的尾声，我和于晶琪一起把六本写满的调查手册摊在桌面上，喜从中来，为自己的成长，也为自己的坚定。
实地调查中，我们除了锻炼听音记音等相关能力，也学习到如何处理田野调查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如何与受访者进行有效沟通，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中进行科学记录等等。坐在家中看书固然舒服，但肯定比不得与当地居民的深入交流和实地考察来得生动和有价值，所以我很珍惜这次机会，也很感激老师对我们的包容。
出发时也没想到能走得那么远，不过走就是了，实践和时间会告诉你答案。除了听音记音能力的提升，实地调查所掌握的一手资料对于学术研究的价值无需多言，我们在实践中为一些古老的结论和猜想找寻到了实证材料，也多次暗暗赞叹古人的智慧；又因为这些生动的材料，我们得以把那些难以理解的知识变得形象可解。也在实践中，我走出了一叶障目，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在老师精准反应出发音人在说什么字时，在老师为那些奇奇怪怪的发音找到相应的文字时，以及在老师对一些语言现象露出笑容时，因为知识库空虚，我常常不明白老师在高兴什么。老师常说“这个特点可以写一篇小文章”，我却总是被一股无力感击中，这是有了米却没有巧妇！我暗暗下定决心回来后要好好学习音韵学知识，争取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像老师一样对很多字的音韵地位和各个地区方言特色了如指掌。
在与一个个发音人和当地人的互动中，我们逐渐对婺源当地的许多传统文化和习俗等慢慢有了一些了解，也颇有感触。里村的发音人已经六十八岁了，每天早上还要早起收渔网的老人，很难想象他在网上自己撰写并制作的婺源文化推文的阅读量高达好几万。他默默地输出和保护着当地文化，也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我想或许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什么时候都是当打之年。闲谈时问及老师为什么十几年如一日躬耕不辍，背着沉重的行囊，甚至有时休息只能席地而躺，忍受酷热寒冬，也始终坚持田野调查。就像老师向我们传达的，“语言学界需要新鲜血液，我们这些‘老树’也正是当打之年，要长青，就要脚踏实地去真实地做，不基于实际的学术研究像建房子不打好地基，始终是虚无缥缈的，不积跬步，也无以至千里”。
沱川理坑的清晨
方言是体现语言多样性的重要部分，对于语言学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我们记录了大量独特的方言材料，这些材料不仅为汉语方言学研究提供了实证材料，也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理解汉语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理坑方言的发音人是退休村干部，他在言语间透露出对现在能说出纯正方言的人越来越少的现状的担忧。方言的独特音韵和表达方式承载着当地细腻与独特的地域色彩，真正反映了这个地方的生活气息和人文精神。每一种方言都是长期历史演变的结果，包含着丰富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现象，是历史的赓续，体现着源远流长的中华文脉。地域方言的多样性是地域文化多样性的突出表现和重要保证，一种方言如果消失了，也就意味着这种方言所标志的族群民系和所滋生的文化认同也会随之褪色。如今，方言的保护和传承在现代化进程中变得尤为紧迫。随着城镇化和普通话的普及，许多地方的方言面临消失的风险。在这次调查中，我深刻体会到，如果我们不及时记录和研究这些方言，它们可能会随着时间逐渐消亡或者面目全非。因此，方言的调查研究不仅是学术工作，也是文化保护的重要一环。
婺源的风景很美，既有小桥流水的精致温婉，也有卧在山谷之中阳光之下，稻浪翻涌的广阔。蓝天白塔，小巷中鸡鸣犬吠的生活气息野蛮生长。在潺潺流水声中，我们跟着老师学习，彼此相互勉励，共同享有这一段充实的经历和这一份宝贵的情谊。我们会永远记得，每天早上老师开车带着我们前往调查点，在山间公路上那种热风吹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