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年|张明扬:我对过年,只有爱

张明扬
2019-02-01 14:22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同地域年俗迥异,“年”的背后展现给你的是一部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史诗。澎湃新闻·请讲栏目推出“忆年”专题,讲述那些年,那座城,那个村庄,那些与年有关的人和事。

澎湃新闻 龚唯 制图

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很爱过年。

我出生于1980年,大部分的过年都是在江苏小城度过的。

少年时代的过年经历对我最大的塑造在于:我是一个如此爱热闹,爱走亲戚,爱大家庭济济一堂的人。传说中80后90后对于过年的各种厌恶和躲避,我是一点都没有。

我对过年,只有爱。

我对过年的记忆大约是从小学时代开始的。

过年前一两周,父亲母亲便开始积极地置办各种年货。印象中最深的是和母亲一起去买带鱼,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即使是在我们这座离沿海并不远的城市,“海鲜”也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词,唯一可以买到的就是带鱼。而带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个稀罕物,只有在过年时才可以象征性地“敞开”供应。母亲骑着自行车,后面坐着我,车筐里放着好几条整带鱼,过年就这么走近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我们那里的企事业单位过年很流行发东西。各个单位发年货的多少和质量,基本定义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毕竟,那时候人的收入差别其实并不大,好单位和坏单位主要体现在年货上。

每年过年前,是我们家冰箱在一年最满的时候。我深刻地记得,父亲每年将年货从单位带回家的那种志得意满,一样一样地展示给母亲、姐姐还有我看。很多物质匮乏年代的年货,现在已经“失传”了。

当然,我最关心的年货,就是烟花炮竹。在我们那座小城里,过年时小孩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就是将整条的鞭炮一个一个拆下来,手上拿着点鞭炮的蚊香,呼朋唤友,在家里附近搞各种爆破工作。玩鞭炮的方式千奇百怪,每个孩子仿佛都像爆破工程系毕业的一样多才多艺,将周边风物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平地上的泥土被炸得像打过仗一样也就罢了,从自行车轮胎,到下水道井盖,再到城乡结合部随处可见的粪缸,甚至还有偷偷炸路过的行人,总之一天硝烟弥漫下来,回家时带着士兵的微笑。

吃完饭照例就是放烟火。这个就很考验各个人家的殷实和大方程度了。有钱的小孩家里,总有几个打得特别高的秘密武器,华丽的炮声响起,听起开窗声一片,四面都是探出来看新鲜的脑袋。放烟火大概是一年父亲和孩子最佳的亲子时光,在那个父亲不太和孩子玩的年代里,放烟火是父亲一项当仁不让的工作,硝烟中逢父亲形象在儿女眼中似乎特别高大,四处都是“爸爸,好棒”类似的欢呼声。在那个时代,最考验父亲勇气的大概是放“二踢脚”了,火一点就得赶快躲开,一声巨响随之而来,我记得,我父亲还敢手持二踢脚点放,看着二踢脚从他手中直接奔向空中爆炸,很难不产生崇拜的感觉。直到现在,父亲的放二踢脚的身影仍然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几个剪影之一,值得我反复念想。

大年初一的一早,当我出去放鞭炮时,母亲对我受伤的操心似乎还不如对我一身新衣受损的操心。在那个很有过年仪式感的年头,即使在城市,也非常忠实地遵循“过新年,穿新衣”的传统,给孩子买套这一年最贵的衣服。在每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床头的衣架上都挂着一身新衣服,在少年的心中,这个夜晚的衣架比平安夜的袜子还要闪烁着幸福的光辉。

现在已经很难想象当年的场景。在新年的一早,邻居家的孩子们在楼下集合每个人都穿着全新的制服,然后奔赴爆破的战场;或者是,孩子被父母带着去走亲戚,每个孩子都骄傲的穿着新衣,反复接受着七大姑八大姨的赞美,孩子们心中或许也在憧憬着:寒假结束后穿着新衣去学校,在同学们面前孔雀开屏。事实上,新年开学第一天,每个孩子的确都是穿着过年衣去学校的,这也算是一个当年的“校园传统”。

在我们的江苏小城,“家族”观念依旧很强,在过年时尤其如此。我们母系那边家族的传统是,过年必须有几顿饭全家人一起吃,一吃就是十几二十人的规模。一开始是在家中轮流请,后来渐渐流行年三十在饭店解决。一般吃到7点半就各自散去,回家各看各的春晚。虽然这些年,我们年轻一辈渐渐开始反叛这种传统,试图废去看春晚的流程,继续聚在一起。

限于我的生活经验,我一向很怀疑有一些人说不喜欢过年的说法,甚至觉得很矫情。“家族”有什么不好呢,就算你喜欢“自由”,一年到头就聚那么几次,又有什么影响到你的自由呢?如果你这么不喜欢过年,为何每当过年时,又有那么多夫妻争夺所谓的“在谁家过年”的主动权呢,反正不喜欢,在哪不是都不喜欢吗?

小时候,大家庭(家族)聚会就是亲戚家的小孩子集体暴动的好机会。平日里在家里或许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这样那样的作业要写,一到过年的几次聚会,在家族的“压力”之下,再严苛的父母也不好意思拿出写作业来“挑事”,放任孩子们在一起疯玩,打着各种段位很低的牌(接龙小猫钓鱼争上游一类的),甚至集体去打游戏机也默不作声。

上高中时,表哥和表姐已经工作了。每个新年的早晨,他们都会到我家来拜年,然后“借机”把我从应试的家庭气氛中解救出来,带着我再去到其他亲戚家拜年,顺便“解救”其他的表弟,等人齐了,就冲向自由,冲向游戏厅,冲向肯德基。

在高中苦闷的那几年,过年时的“解救大兵明扬”行动是我最望穿秋水的行动之一,新年一睁眼就开始等待门铃的声音。

从那时候起,我就特别爱去拜年,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不需求被解救,也因为有了手机不再流行当面拜年,我仍然活在十几年前的热爱之中:舅舅(姨娘)新年好!

对于大家庭式的过年而言,工作后是一个“坎”。每个人,包括我,都会在过年的聚会期间接受各种“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之类的催问,这样的催问自然是有压力的,很多人在成年后可能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厌恶过年和家族聚会。但我想,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在任何情况下受到这种“关心”都是正常的,如果你领导“关心”你,你莫非就要因此愤然辞职了么?至少,在家里,这样的“关心”你确定是善意的,并且你是可以“捣浆糊”的,有什么是喝一杯酒不能解决的么?你要知道,下一次这样的关心,可能就要等到明年了。

就我的个人经历而言,我现在已经加入了中老年利益集团,在过年时参与“关心”未育的弟弟,这不也是一种家庭欢乐么?被怼一句,也是一个闹酒的理由啊。

在写这篇文章的当下,我无比地又期待起新年时的家族聚会,今年年三十我会和妻子的大家庭一起过。对我来说,过年聚会是我融入妻子家族时最好的体验之一,吹牛喝酒打牌遛娃,在这一刻,你可以说,婚姻,就是双方一切社会关系的结合,并且这种结合可以是很快乐的。

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和父亲去北京通县(现在叫通州)农村老家过年,我想我很难忘记,父亲那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在南方呆了几十年的他一坐在炕上,就完全恢复成北方老头那样,端着酒杯,从午饭后聊到半夜。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喝酒,一直在聊天,一直在回忆,一直在炕上,炕头上总有花生,和他的哥哥聊,和他的侄儿聊,和他儿时的村中发小聊,聊的都是村里的往事,间或还有村中各种“偷情”故事。说到那些似乎很悲惨的往事时,我父亲和大伯往往是“哎,喝酒”,似乎没有什么苦难是喝酒不能稀释的。

窗外,我的堂哥在杀一头羊,快意的向我展示羊尾巴里有多少羊油。村中的首富此时来串门,亲热的喊我父亲一句“叔”,旁若无人地坐上炕头,喝着十几元的白酒还不停说“好酒”,参与了这场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聊天。

是的,我希望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过年多好啊。

他在或不在,年都要好好过下去。

(作者系媒体人,专栏作家)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余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