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时鸣•法说红楼㉒丨《红楼梦》“焦大醉骂”事件的法律分析
宁国府老仆焦大，《红楼梦》前80回只出场一次的人物，在书中戏份不多，但影响却不小。第7回，宁国府晚饭后，管家派了焦大送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回家。醉酒的焦大不满，先骂大总管赖二，继而骂贾蓉、贾珍，最后说出“没天日”的话。焦大的醉骂，预示了贾家败亡是“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然从法律的角度对“焦大醉骂”事件进行分析，可以对书中情节的认识更加深刻。
“焦大醉了，又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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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中情节来看，焦大骂人主要原因有三，其一，管家派事不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其二，宁国府家主息事宁人，对焦大的无礼行为，贾敬、贾珍等人“不理他”，用焦大自己的话说就是“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造成了“奴大欺主”的局面。其三，焦大的性格——即曹雪芹赋予“焦大”名字的含义——“骄傲自大”。他救过贾府先祖的命，“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所以，焦大说大管家赖二“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并反问贾蓉“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现代社会，骂人虽然不对，但通常并不构成犯罪。在古代并非如此。封建统治者视骂人为扰乱统治秩序行为，要对行为人处以刑罚。根据《清律》“骂人”条规定，“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焦大骂赖二即适用本条。焦大固然功高，但并未解除奴籍脱离贱民身份，仍是贾府家奴。而赖二虽是贾府大管家，甚至自己家里也呼奴使婢，但也仍然属于贱民。贱民詈骂贱民，或者贱民之间互骂，都适用本条而“笞一十”。封建社会立法有一个原则，良犯贱，处分较常人相犯为轻，贱犯良，其处分则较常人相犯为重。但是，焦大骂贾蓉、贾珍，又非简单的贱犯良，而是属于奴犯主。根据《清律》“奴婢骂家长”条规定，“凡奴婢骂家长者，绞（监候）。骂家长之期亲及外祖父母者，杖八十，徒二年……”。对比前述“骂人”条，本罪则是一骂即绞。再结合奴婢殴家长罪中的但殴即斩规定，可以发现，奴犯主不仅破坏了良贱关系，还挑战了主奴秩序，较普通贱犯良的处分加重。通过刑责的轻重悬殊对比，可见封建社会名分之严、人伦之重。只是，骂人是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行为，若动辄得咎，则犯者众多，加上骂人犯罪多为亲告罪，若无受害者告发，国家不主动追究，所以真正以该条科以刑责的并不多。
“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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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脂砚斋透露，《红楼梦》旧本第13回曾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回目，因作者用“史笔”，即过于写实，故“命芹溪删去”其中四五页有关天香楼的文字，随之删去的还有“遗簪”“更衣”诸文。并将回目改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但即使作出上述删改，结合第5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所见秦可卿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判画（高楼大厦里“有一美人悬梁自缢”），所听秦可卿的判曲（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再结合秦可卿死后“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众人表现，贴身丫鬟瑞珠“触柱而亡”、尤氏托病不管秦可卿丧事、贾蓉隐身，只有贾珍哭的像个泪人等种种表现，说明秦可卿并非贞洁之人。在焦大醉骂中，最令人震惊的就在这里，书中写道：“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这些“没天日”的话，揭开了宁国府的遮羞布。焦大之前为家主喝马溺是心甘情愿的，而现在被小厮喂马粪，则是充满屈辱的被逼无奈。
红学界通说认为“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说的都是秦可卿。“扒灰”意思是公媳偷奸乱伦。历史上最著名的扒灰事件，非唐玄宗和杨玉环莫属。“养小叔子”意思则是叔嫂通奸，即兄弟和嫂子通奸。红学界对“养小叔子”说的是谁，没有定论，有的认为是王熙凤和贾宝玉，理由是彼时王熙凤同贾宝玉正在同车回荣府。更多的则认为是秦可卿与贾蔷，理由主要是：其一，焦大是宁国府老奴，骂的人、知道的丑事应该都在宁国府。其二，第9回的“闹学堂”情节隐露出贾蔷在宁国府有流言蜚语，写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宁府人多口杂……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其三，秦可卿死后棺材用的是“万年不坏”的樯木，“蔷”“樯”音同，按照曹雪芹惯用的谐音寓事笔法，可能暗喻“养小叔子”说的就是秦可卿与贾蔷。不管是谁，在明清两代，“养小叔子”都是一种犯罪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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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蒙古族人入主中原建立王朝后，把“收继婚”的习俗带到了中原，即寡妇必须改嫁本家族其他男子，只有本家族其他成年男子不愿意收娶的情况下才允许其另嫁他人。这种婚姻模式也叫“转房婚”，认为妇女嫁的是一个家庭，是家族的财产，丈夫去世后，她需要在该家族中转嫁他人。这种婚姻模式甚至在部分少数民族不分辈分，只要不是自己的生母，父祖留下的妾、叔伯留下的寡婶，都可以收继为自己的妻妾。如传言王昭君先后嫁给了呼韩邪单于两代三人，顺治皇帝是在亲弟弟死后收继了弟媳董鄂妃等。但这种婚姻模式，都是在丈夫去世后才转嫁其他族内人，与秦可卿、贾蔷并不相同。同时，在明朝及以后，立法甚至明确禁止收继婚，不管是自愿还是强制，违者一律处死。只是在民间这种自愿性质的“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是普遍存在的。
“扒灰”“养小叔子”属于“禽兽行”，可能导致血缘关系的极大混乱。至少从秦汉开始，已经对这类行为进行严厉惩处，规定与兄弟或叔伯父之妻有奸情的，“皆黥以为城旦舂”，与儿媳、侄媳通奸的，则“皆完为城旦舂”。而至少从唐代开始，亲属之间的奸罪与常人相奸（凡奸）处罚就开始加重。常人相奸，唐、宋不过徒刑，元、明、清不过杖刑（杖刑八十，有夫者杖九十），强奸处绞（监候）。而和同宗亲属犯奸，明清法律均加重治罪。甚至，与小功以上的亲属如兄弟妻、堂姊妹等通奸的犯罪，已经进入十恶之中的“内乱罪”，处分更重，且“常赦所不免”，犯罪者也不再享受“八议”特权。至于与其亲如姊妹、子孙之妻等通奸，因亲等更近，灭绝人伦，法律对此有死无赦，唐、宋律处绞，而明、清律则处斩，让犯者死无全尸。古代立法者考虑到这类奸情本身隐晦，难以确证，故法律如《大明律》特设了一条“诬执翁奸”罪，只要儿媳讼告公公行奸、弟媳妇讼告丈夫兄弟行奸的，都要处被告人斩（监候）。
贾珍与贾琏一样都是贾府里的登徒子，他与秦可卿的公媳乱伦，按照《清律》“亲属相奸”条第三款“若奸父祖妾、伯叔母、姑、姊妹、子孙之妇、兄弟之女者，各斩”规定，二人没有活命的理由。而贾蔷，则按照该条第一款“凡奸同宗无服之亲及无服亲之妻者，各杖一百”的规定，结合《清律》丧服图，贾蔷是宁国府“正派玄孙”，且贾敬只有贾珍一个儿子，所以贾蓉与贾蔷并非同一祖父，而是同一高祖或曾祖。照此推论，二人应是族兄弟（缌麻亲）或再从兄弟（小功亲）关系，虽仍属于五服内亲属，但秦可卿是贾蔷的“族兄弟妻”或“再从兄弟妻”，已出五服，属于“同宗无服之亲”，应各杖一百。封建家长制下，相对秦可卿，贾蓉又是家长，家中成员犯法，家长一般也要承担刑事责任。但贾蓉对秦可卿的犯罪行为是否担责，要看其是否知情，如知情且不加阻拦，则又触犯了《清律》“纵容妻妾犯奸”条“凡纵容妻妾与人通奸，本夫、奸夫、奸妇各杖九十”的规定，应杖九十。从书中情节如后文第64回提到贾珍、贾蓉“素有聚麀之诮”等推断，贾蓉很可能是知情的。
“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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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大先骂管家，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于是焦大“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因为醉酒，焦大撂狠话时把红、白颠倒了。
很明显，焦大威胁的是贾蓉。礼法要求奴婢事主，应存谨敬，不得稍存怠慢之心，更不得有犯主行为。历代封建法律都视奴隶为子孙，要求他们以对待父祖的态度对待家长。贾蓉虽不是宁国府的家长，但从主仆关系看来，贾蓉是少主，焦大是老仆。尽管“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但体面归体面，并不能改变焦大的奴才身份。就如文中所说，“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在焦大说了这句威胁的话后，王熙凤对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祸害”显然包括了焦大对家主存在的人身威胁。以王熙凤朴素的法律观，她清楚地知道焦大的言行已经违法，所以说他没有“王法”。按照明、清法律规定，家主犯罪，奴才有义务隐瞒，而不能告发家主，即使所告属实，也属于干名犯义，得杖一百、徒三年。而对于家奴杀死家主的行为，唐、宋至少是绞刑。《清律》“奴婢殴家长”条规定，“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过失杀者，绞。伤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所以，清律不问奴隶对家主是殴杀、故杀、谋杀，皆五刑（笞、杖、徒、流、死）外用刑，用最残酷的重刑——凌迟处死。即使谋杀未遂的也要斩。法律将杀主的奴隶判处凌迟，与挑战封建皇权的谋反、谋大逆等处罚同一等级，体现了封建法律对等级秩序的坚决维护。
但值得探讨的是，焦大醉酒说“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是真的想要杀人，还是只是“醉汉嘴里混唚”，即所谓的“嘴欠”？从书中情节来看，后者可能性更大。在封建社会法律以结果论罪的背景下，焦大既没有实际杀主，也没有“谋”，即没有犯意，在没有造成任何后果的情况下，可能难以以“奴婢殴家长”条定罪量刑。但即便如此，该行为也可以和骂家长行为合并评价而适用“奴婢骂家长”条定罪处刑。
焦大的再次出场，是续书第105回的抄家，他终究看到了贾家不肖子孙的下场。鲁迅说，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他的“文死谏”，没能叫醒一群装睡的人，贾府“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贾珍、贾蓉等不能克绍箕裘，丕振家风，反而带头乱家，加速了贾家的灭亡。
文/研究室（审管办）张景卫
编辑 校对/陈柳汐 王利刚 张琪琦
原标题：《白鹤时鸣•法说红楼㉒丨《红楼梦》“焦大醉骂”事件的法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