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裂变:吕雉的创意和手段

2019-01-19 19:16
北京

编者按:这是一部富有思辨性的历史著作,是一部讲述权力在非正常状态下更迭交替的历史。通过对秦帝国的灭亡、八王之乱、玄武门之变、武则天当国、大宋开国、靖难之变等一系列对于中国历史进程有决定性影响事件的解读,试图把握中国历史上的政治格局的裂变与重组过程中规律性的质素;以人性化的视角,去重新观照久已被贵族化和“博物馆化”的历史,用常识和理性取代标签和脸谱,还原人性的真实,解读历史的吊诡。

惠帝刚刚即位的这一年,戚夫人的灾难就降临了。

吕后将她囚禁在永巷。从蛛网盘结的窗口望出去,戚夫人只能看见一方阴暗而逼仄的天空。当年谋废太子不成,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此刻的她并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吕后拿下戚夫人后,便派遣使者去召赵王。而此时赵王身边的丞相,就是那个口吃的周昌。当年刘邦就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势单力孤的赵王如意恐怕有性命之忧。近臣赵尧献策,应该在赵王身边安置一个强而有力,而且是吕后、太子、群臣都尊敬和畏惧的人物,作为赵王的相国。

刘邦问:“哪个人合适?”

赵尧说:“周昌。”

赵尧说得没错。当年出于公心,周昌反对立赵王为太子,而今当他窥见吕后的杀机,也会同样出于公心保护赵王。

说话不绕弯的周昌对吕后的使者说:“高帝把年幼的赵王托付给我,而我听说太后历来怨恨赵王母子,现在召赵王去,他恐怕就回不来了,我不敢让他去。而且,赵王正在生病,不能奉诏。”

如是几次三番,周昌一直硬顶着。

吕后勃然大怒—我召不来赵王,我还召不来你周昌吗?!旋即下令将周昌征召回朝。周昌万般无奈,只好奉命。周昌前脚刚走,吕后的使者后脚就把赵王带走了。可吕后万万没有料到,赵王如意走到半路,竟然被人接走了。

接走如意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她的儿子刘盈。

刘盈把赵王如意接进皇宫后,终日与他形影不离。无论行住坐卧、饮食起居,刘盈始终没让如意离开自己的视线。

看着这对异母兄弟的背影,吕后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这么多年都忍了,还会在乎这几天吗?

吕后把掌心的一包粉末又掖进袖中,在每一个晨昏耐心等待。

转眼就是冬天了。一个雪后初霁的早晨,刘盈早早醒来,一眼就望见即将放晴的天色。该舒展舒展筋骨了。这样的日子,数不清的野兔和山鸡都会从蛰居多日的洞里跑出来,在雪地上追逐。

刘盈已经穿戴齐整,可如意还睡得十分安详。刘盈便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

还这么早,母后应该仍在寝中,如意应该没什么危险。刘盈这么想着,跨上狩猎的坐骑,飞也似的驰出了宫城。此时的刘盈当然不知道,吕后这一天醒得比他更早。

天色大亮的时候,一群小宦官肩扛手提着一大串猎物,一溜小跑地跟在皇帝后面回了宫。刘盈很是兴奋。他要让如意尝尝炖兔汤和烤野鸡的滋味。可是,如意永远尝不到了。

一只酒盅翻倒在寝宫的案上,旁边躺着永远醒不来的赵王如意。

看着这一幕,刘盈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毒死赵王的兴奋还没消退,吕后就颇具创意地进行了快感升级。儿子太软弱了,她要让他鉴赏一下她创造的行为艺术,见识见识权力游戏中失败者的下场。因为一个真正的皇帝,必须学会在残酷中成长。

吕后把刘盈带到囚禁戚夫人的永巷,说是要让他参观某种东西。刘盈懵懵懂懂地跟随母亲来到臭气熏天的猪圈旁,看见里面有一团丑陋不堪的东西在蠕动。

刘盈捂着鼻子,弱弱地问:“这是什么?”

吕后的眉毛轻轻一扬,说:“人猪。”

人猪?!刘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畜牧业何时开发出了这个新品种,不得不再仔细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依稀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感觉,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吕后等得不耐烦,干脆把谜底揭晓:“这是戚夫人。”

这小子太不长进了。吕后说出答案的时候,不免有些扫兴。她为了安排这堂现场教育课,不知费了多少脑筋。她先是让人砍下戚夫人的一双手,觉得不过瘾,就再砍掉一双脚,剩下一堆肉团的时候,她基本上满意了,可随即又看见了戚夫人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像是一泓可以把人吞没的深潭。当它波光流转之际,没有哪个男人不为之神魂颠倒。当年,高祖皇帝日夜流连在这一泓美丽的深潭中乐而忘返,吕后就只能夜夜独守空闺,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想起这一切,吕后的愤怒越发不能遏制。她一声令下,波光潋滟的深潭变成了两个血窟窿。戚夫人一阵比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也让她觉得腻烦,于是又灌她喝下哑药,再熏聋了她的耳朵。

“杰作”完成了。欣赏着这只垂死挣扎、奄奄一息的“人猪”,吕后欣慰地笑了。

可她没想到,当刘盈听到“戚夫人”三个字的一刹那,泪水立刻夺眶而出,片刻后居然开始号啕大哭。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刘盈回宫后居然一病不起,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而且还派人对她说:“这种事不是人干的。虽说我仍然是母后的儿子,可这皇帝我不当了!”

从此,刘盈再也不上朝了,天天用酒精和美女麻醉自己。管他什么天下大事、社稷江山,跟老子无关,爱谁谁吧!

吕后气得七窍生烟。

可是,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整日放浪形骸,破罐子破摔,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第二年十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刘盈的兄长、齐王刘肥到京城来看望皇帝。刘盈很高兴有人来陪他喝酒,随即设宴款待。宾主落座时,刘盈可不管旁边的母后是什么脸色,硬是让刘肥坐在上座,说你是大哥,咱就按家里的规矩办。

这对异母兄弟很快就喝得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之际,吕后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侍从端上一壶酒,给齐王刘肥斟了满满一盅。

吕后的赐酒让刘肥受宠若惊。他赶紧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向吕后敬酒。就在这时候,刘盈也一把抓过酒壶,咚咚咚把自己的酒盅也倒满了,然后跟着刘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吕后脸色骤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正当哥俩毕恭毕敬地大念祝酒词时,吕后腾地立起身来,走过去一下撞翻了皇帝的酒。

刘肥的酒立刻醒了一半。看着手里的酒盅,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这老女人在玩什么啊?

心念电转之间,刘肥明白了。他连忙打了几个酒嗝,顺势往旁边一倒,手里的酒盅也跟着打翻在地。紧接着,刘肥就打起了很响的呼噜。手下人一看王爷醉了,赶紧把他抬回了家。

刘肥捡回了一条命,立刻派人暗中打探,事实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盅毒酒。刘肥越想越后怕,觉得自己大难临头,再也甭想活着离开长安了。左右看出了他的忧虑,就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刘肥频频点头,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几天后,吕后的女儿鲁元公主忽然得到了一笔意外的馈赠—齐王把他封国内的城阳郡献给了她。吕后笑了,这小子还算识相。随后,吕后亲自赐宴招待齐王,跟他又痛痛快快喝了一回。当然,这回没人再往酒里下毒了。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快。在酒色中纵情享乐的皇帝刘盈,日子就过得更快。惠帝七年秋天,刘盈就告别了他不喜欢的帝国和母后,彻底解脱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吕后却只是一副干哭的样子,没有一滴眼泪。

她在想什么?

只有一个人窥见了她的内心。那就是侍中张辟强。他年仅十五岁,却继承了其父张良的政治智慧。他发现惠帝一崩,帝国权力的天平便失去了平衡。一头是一大群威望卓著、大权在握的帝国元老,一头是一个生性多疑、心怀怨怼且孤单落寞的老女人。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必将影响政权的稳定。所以,要避免轻的那一头强烈反弹的唯一办法,就是主动替她那一头加上几个砝码。

张辟强把这一切告诉了左丞相陈平。陈平深以为然,遂向吕后请求,拜任她的内侄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军,统领帝国的中央军队:南军和北军。这意思明摆着:军事大权归你们吕家,而行政权仍归大臣。大家扯平了。

吕后高兴了。她一高兴,那延迟了多日的丧子的泪水,才终于潸潸而下。

这就是政治人物的隐忍功夫。为了权力的需要,哪怕最深刻的悲痛也要给它设计一个具有延迟效应的开关—泪水是有的,可既要让它看情况而止,也要让它看情况而流。

惠帝死后,小太子即位。无知的小皇帝需要人辅佐,于是吕后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临朝听政。从此,朝廷政令一律出自太后。

踌躇满志的吕后觉得自己发飙的时候到了。她向丞相们摊牌:要立吕家子弟为王。右丞相王陵不假思索,立刻把高祖当年的“白马之盟”抬了出来。

吕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右丞相一眼,马上把脸转向其他大臣。

她不相信满朝文武都会像王陵这样不懂得与时俱进;她更不相信,那个入土多年的糟老头子当初的几句牢骚,能抵得过她手中生杀予夺的大权!

当吕后看向左丞相陈平和绛侯周勃的时候,这两个阅尽沧桑的帝国大佬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高声回答:“当年高帝平定天下就封自己的子弟为王,而今太后行使皇帝之权封吕家的子弟为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就对了嘛!吕后笑了。我就不信偌大的朝堂上就没几个明白人。

罢朝后,义愤填膺的王陵拦住陈平和周勃,厉声质问:“当初高帝歃血为盟时,你们不在场吗?现在你们纵容迎合太后,违背盟约,将来有何脸面到九泉之下去见高帝?!”

陈平和周勃相视一笑,说:“像今天这样面折廷争,我们不如您;至于说顾全大局,安定刘氏基业,恐怕您也不如我们。”

两人说完扬长而去。

王陵呆立在朝堂外空旷的广场上,望着浮云变幻的苍天,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不久,吕后罢免了王陵的丞相之职,让他去给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当太傅。王陵苦笑,干脆托病,辞职不干了。

此后的四年之中,吕后共封四个吕氏子弟为王,六人为侯。

当然,尽管她经营吕氏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她采取的手段却十分委婉。比如她在封吕氏之前,一般都会先封几个功臣后代或者惠帝的子嗣;然后在封吕氏子弟的同时也封刘姓子弟。又比如有时候她想封之前会对大臣们做一些暗示,然后在大臣们的一致请求下表示同意。

刘氏天下正在悄然易色,可似乎没有人觉得不妥。

有人的地方就有秘密,而帝国的皇宫里,秘密尤多。

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了。有一天,他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乎他的身世。原来,他并不是惠帝的皇后所生。他的生母是当年后宫一个无人在意的妃子。因为惠帝的皇后不能生育,所以抱养了他。在他出生不久,那个妃子就死了。因为她必须得死。

小皇帝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愤怒。这种愤怒尖锐到一举刺破了他那尚未健全的自我保护机制。他没有仔细看看身边到底站着多少个宫女和太监,就让自己的愤怒脱口而出:“皇后怎么能害死我的生母呢?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又怎么能让我当她的儿子呢?!我尚未成年,等到我成年之后,有朝一日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我们说过了,有人的地方秘密迟早会泄露,而皇宫里的秘密通常泄露得更快。此刻,站在小皇帝身边的这几个宦官和宫女,就绝不是什么吸音材料。

于是,当这番咬牙切齿的质问和宣言从这个稚嫩的口腔发出之后,便以不低于正常音速的速度在空气里传播,很快传进了吕后的耳朵里。

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将来如何驾驭?!吕后立刻着人把他拿进了永巷,然后发布诏命:皇帝病重,迷惑昏乱,已不能担当社稷,应该另立皇帝。

小皇帝的确是病了。病在他个性发育得太早,而自我保护机制又发育得太晚。在帝国皇宫如此险恶的地方,这种发育的不平衡就是一种致命的病症。

几天之后,小皇帝正趴在囚房里看老鼠打架。突然间,有人破门而入。小皇帝惊愕地抬起头。他那因恐惧而睁大的瞳孔里,映现出几个手执利刃的黑衣宫人的身影。随后,小皇帝的瞳孔就完全黑了。

很快,吕后又立了个小皇帝。

本文选自王觉仁《历史的裂变》,现代出版社201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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