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春运返乡路,走的是那样艰难

2019-01-19 14:50
山东

文/司长东

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规模宏大、数量庞大、声势浩大的角马群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迁徙,数千里的路上,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但为了族群的繁衍生息,百万执着的角马们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跑,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生命之歌!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这一幕,震撼之余,眼前总是浮现出另一个无论是规模、数量和声势都远超非洲角马,让全世界震惊的大迁徙,那就是改革开放后,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在神州大地上演的春运,在那坎坷艰难的回家路上,也有我的身影、汗水、无奈和辛酸……

1999年,我在东莞黄江镇打工,春节临近,四位女老乡和外甥女、外甥等六人要跟我们一起结伴回家。那时候的火车票非常难买,加上我们夫妻,要想一下弄来八张火车票,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幸好我费尽千辛万苦,通过层层关系,让朋友的朋友找到他那当票贩子的远门亲戚弄来了八张高价票。就在我得意洋洋时,我表哥的女儿在没有提前知会一下的情况下,就提着行李从塘厦来黄江找我,要我带她回家。还说她过完元宵节就要结婚了,回去晚了不行。我的头当时就大了,不由得脱口埋怨她:你怎么不早点说?我又不是铁道部长,想弄多少票就能弄来多少票。表侄女可怜巴巴地说:表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你怎么说也得把我带回家。

万般无奈,我只得又求助票贩子,可票贩子也为难地说:我真的弄不来了。我再三请求,他才向广州的同行打电话求助,并许诺票价可以再高一些。广州的票贩子终于答应帮忙了,但声明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到时候叫我到白云机场附近找他。

虽然价格也被他涨了两倍,但我还是满口答应了,因为涨价后的火车票仍然比长途大巴便宜许多。当时从黄江镇到我家乡南阳的长途大巴客运,被几个有黑社会性质的车匪路霸所把持,不仅超载严重,而且票价也是狮子大开口,几乎是火车票的五倍,而当时我们的工资才几百元。这帮欺行霸市的流氓一旦发现回南阳的人不乘他们的大巴,他们就会打骂威胁,甚至会撕毁火车票。为了避开他们,我们舍弃了从黄江镇直达广州的班车,在天没亮时租了一辆黄色“面的”,提前十几个小时出发了,但不是北上广州,而是先南下到深圳公明镇,从公明镇再乘大巴到广州。那一刻,我们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偷偷潜逃。

来到广州火车站后,我放下行李,就带着外甥准备去白云机场附近找票贩子。当时我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万一弄不来车票,我就高价买一张站台票,然后再想办法混上车后补票。实在不行我就让表侄女回家,因为她的婚期不能耽误,我就孤身一人留在广东。

临走时,我对妻叮嘱:我走后,就数你来广州火车站的次数多一些,你要小心照看他们。记住,别乱跑,不要多说话。要背靠背面朝外坐成一圈。

广州火车站候车大厅,2002年。图/视觉中国

多年后,票贩子住的地名我已忘了,只记得是白云机场附近的一个城中老村,当时还有大片的老旧房子。那些年很差的治安,让我的警惕性很高,我突然警觉地意识到,我和票贩子素不相识,这里人生地不熟,又见不到警察和治安队,万一他是坏人,把我们骗到没人的地方抢劫——那我们怎么办呢?无奈之下,我只得捡一块石头,在沿途每一个拐角路口的地方画上记号。我想,万一票贩子真的是坏人,我就按照画的记号往回跑,如果万一再不行,那就只好破财消灾了。我只在口袋里留下两百元钱,其余的钱全塞进了鞋垫下面,把挂在腰间的BP机也取下来藏进口袋里。

谢天谢地,票贩子不是坏人,还真的给我弄来了一张票。尽管是无座票,价格也涨了两倍,但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我对票贩子连声道谢,还给他留下两包烟和四瓶健力宝。在我的眼里,那不是普通的火车票,那是通往故乡和亲人团聚的通行证,它仿佛是阿拉伯神话中的“飞毯”,有了它,能载着我们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一阵轰鸣由远而近,那是白云机场的客机在广州火车站的上空飞过,我久久地凝视着那巨大的机身,不由得心中生出一丝悲哀,什么时候我们打工者也能坐上飞机,不再为火车票发愁该多好啊!但听说当时从广州到南阳的飞机票要一千多元,这对我们来说,那是想都不敢多想的事。

当我们满心欢喜地回到广州火车站时,BP机显示已是下午一点了,广场上的人增加了许多,不时有贼眉鼠眼的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我的心一沉,急忙找到同伴,只见外甥女两眼含泪,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每当有人靠近时,她就往里面躲。妻怀抱着她抽奖抽到的VCD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到我们回来,她一脸沮丧地告诉我:外甥女的两只耳环刚才被人抢去了,表侄女的口袋也被割破了,幸好里面没装钱。我又惊又气,外甥对他姐姐大发脾气,我连忙制止他: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就是发再大的火也没用,大家千万要小心。

此时离开车还有十个小时,广场上的人在迅速增多,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只有一些看起来就像小偷、扒手的人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还有抹着血红口唇的女人在悄声问:要不要住旅馆?全套服务,包你满意。碰瓷的流氓们也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一个年轻人拿着一张A4纸大小的列车时刻表往人们手中塞,一旦有人接住,他张嘴就要一百元,如果不给,马上就招来几个混混的拳脚。

天阴了,浓厚的乌云压向车站,我急忙领着大家拿起行李找到一个屋檐下。刚安顿好,就发现表侄女有些异样,我问她怎么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去洗手间,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女同伴都说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去过洗手间呢。但这时火车站广场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只得分几批拉着她们的手穿过拥挤的广场,带到售票大厅旁的洗手间。

上完洗手间后,我独自去找饭店,当时火车站附近的饭店宰客现象非常严重,听说一盒冷米饭就要50元。我独自一人步行到解放北路很远的地方,看到一家店老板很面善,才试探着让他给我炒了9份炒粉,等我提回来时,炒粉已经冷了,但饥肠碌碌的大家已顾不得了。在寒风中吃完了冷炒粉,又喝了冰凉的矿泉水,我只觉得肚子好难受。

这时天也凑热闹地下起了毛毛雨,由于我们的车次是临客,再加上那时的广州火车站条件不好,连候车的临时帐篷也没有。幸亏我早有准备,提前占了一个屋檐,可广场上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只能任雨水打湿。那一刻,在所有候车旅客的心中,回家不仅是家人的期盼,是对故乡的眷恋,更像是逃离虎口。他们就像非洲大陆上那大规模迁徙的角马,虽然数量庞大,但却一路上任由狮子、豹子和鳄鱼的袭击,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将会有什么发生,只能无奈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偌大的广州火车站的人更多了,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边,说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毫不夸张。尽管我常在广州坐车,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那一刻,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在这里汇集,哪怕是最初的涓涓细流也能在这里汇成浩瀚的汪洋,然后又汹涌澎湃地向北方扑去。每当发走一班车后,地面就会留下厚厚的垃圾,有丢弃的面巾纸、泡沫饭盒、矿泉水瓶、易拉罐,还有被踩掉的鞋子、拉杆箱掉下的轮子、扯破后被扔掉的各类袋子等等。但很快这片空地就又挤满了等候下一班车的旅客,那情景就像大海中的一块礁石,刚在退潮时露一下头,就被随后而来的大潮吞没了,汹涌的返乡大潮简直挤爆了广州火车站。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悲哀地埋怨: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为什么春节非要回家呢?费钱、费力、受罪、受欺负,这哪是回家过年啊,简直就是在打仗,是逃难!

广州火车站,等待春运回家的人群。图/视觉中国

但我埋怨完后,还是得咬牙坚持,因为这不仅是家中老人和孩子的期盼,亲友们的重托,还有表侄女的婚期。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广州火车站竟发送了30万旅客,相当于一天搬走一座小城市。有的火车由于超载严重,竟被压断了减震弹簧。现在想来,当时的广州铁路、公安等部门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由于同伴中有七个是女性,只有我和外甥是男性,虽说外甥年轻力壮,但他只有18岁,刚来到广东打工,对乘车程序和广州火车站的环境也不熟悉。我只好让他负责照看几位女性,而我则不住地到入站口等候消息。终于到了晚上九点,尽管我知道我们乘的车要到十一点才开,但还是提前守在那里等候检票入站的消息。可能是旅客过多没有候车室,也可能是下雨的原因,刚到九点半,广播里就突然通知我们这个车次可以检票了。我急忙往回挤,这时的雨更大了,雨水和汗水顺着脸颊往脖子里淌,但我已顾不得许多了,找到同伴后,提起行李就向检票口拼命挤。

检票口和入站口乱成了一锅粥,人们艰难而又拼命地往前挤,车站工作人员手持喇叭也在拼命地大喊,要大家遵守秩序。但他们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甚至有几个工作人员差点被挤倒。哭声、骂声、喊叫声,扯着嗓子的喊、声嘶力竭的叫、歇斯底里的吼汇成巨大的声响,将我的耳膜撞得嗡嗡作响,至今想起来我仍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如果当时有人跌倒,后果真不堪设想啊。但在这混乱的人流中,我却感觉屁股后的口袋里有异常的蠕动,我知道那是小偷。当时我双手提着大包,在拥挤的人流中无法躲避。只得像跳迪斯科一样扭动着屁股,但怎么也甩不掉那只手。情急之下,我扭过头来大骂:别他妈的丢人现眼了?就你这臭技术还想掏我的钱包?回去跟你师父再练几年去。

刚过了安检的乘客们像逃难的难民一样,背着扛着大包小包向站内涌去。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就光着脚跑;有人的旅行包带被扯断了,就抱上跑。所有的旅客既像冲锋陷阵的英勇士兵,又像逃避巨大的灾难的难民。那一刻,你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前后左右的人流像洪水一样挟着你,每一个人都像股洪流中的一片小树叶,会身不由己地随波前行。

我一看形势不对,想催促同伴快点走,但外甥女和表侄女还穿着时髦的厚松糕鞋无法跑快。我急忙叫住外甥,将手中的大行李丢给大家,我俩提着轻便的小行李向站内跑去。因为那时候经常有一些蛮横的人霸占座位,就是有票也经常遇到座位被霸占的事。那时候,很多列车员连查票也免了,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就无法行走,更别说出来维持车厢内的秩序了。在那种环境下,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似乎又唤起了每一个旅客的原始本能,什么文明、教养统统被抛到了九宵云外,争吵、打架的事也经常发生。

维持秩序的武警战士和铁路职工,图/视觉中国

我和外甥跑到列车前,乘客们已拥堵住车门,按正常的程序是经乘务员检票后再上车,但这显然是不行了,我看到有一扇车窗打开了,就对里面的人说声不好意思,帮帮忙。然后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就推着外甥的屁股把他推进了车厢。我大声吩咐他先找好我们的座位,千万别让人霸占了。然后我又快速折返接同伴。由于我们的捷足先登,才保证了座位没被人抢占,当有乘客在为座位争吵不休时,我已抱着同伴的腿,推着她们的屁股将她们一一从窗口推了进去。幸亏那时的车厢全是绿皮车,窗户全都能打开,所以每一扇窗户都成了登车的捷径。

等我最后一个从车窗爬进车厢,里面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此时,我已是浑身是汗,而外甥也满头大汗地站在座位上摆放大家的行李。但却有乘务员推着小售货车也来凑热闹,她一边呵斥旅客给她让路一边大声叫卖:香烟瓜子火腿肠,啤酒饮料八宝粥,让一让,让一让,听到没有?

火车一声长鸣,终于启动了,我望着一个不少的同伴和摆放好的行李,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等大家都挤着坐下来时,兴奋的感觉还没过去,就听到外甥一声惊叫,他心爱的随身听被挤坏了。这时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BP机也不见了,只有妻子有些欣慰,她一路抱在怀中的VCD完好无损,但给孩子买的饼干全被挤碎了。此时我已无心顾及这些了,刚一坐下,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火车刚到花都,我竟睡着了。

等到我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十点多,火车也快到长沙了,也不知是车厢内人多太闷热,还是我当时身体强壮,湿透的衣服竟然干了。只是到家后,我就立即发起了高烧,连大年初一还在吃药。但那一次,我终于不负亲友们的重托,把大家都平安地带回了家,赶上了那日思夜盼的年夜饭。只是那一路上的艰辛和惊吓让我终生难忘,以至于后来每到春节临近,我都有莫名的紧张和害怕,并在以后的几个春节我都没有回家过年。后来,当我听到《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首歌时,立刻引起了我心中强烈的共鸣: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忙碌了一年真想回家看看,

家里总有年夜饭——

怀揣着理想在外闯荡,

酸甜苦辣不愿对人讲。

经历风雨才知生命的荣光,

美好的志向,男儿的坚强,

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精彩中也有许多无奈——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潮湿了,眼前又浮现出多年前,那像角马迁徙一样的庞大人流,还有那历尽无数艰难,依旧执着的回乡步履!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向度文化出品/团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

司长冬,1969年出生于河南南阳,1997年赴广东务工,做过员工、文员、文宣、企业文化专员、文体主任,现任广东佛山一家港企内刊主编,广东省小小说学会会员,佛山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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