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大暑期通识课程·调研中国|永不熄灭的火焰

郑冉 张嘉驰 潘子珩 唐奕晨
2024-09-13 08:34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本文是华东师范大学暑期通识课程《调研中国》的成果,课程由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王向民教授主持。该课面向全校本科生开放选修,今年共有17人参与课程,赴陕西留坝县开展田野调研。

采访学生与李彩云合影。从左至右为:潘子珩、张嘉驰、李彩云、唐奕晨、郑冉

留坝的雨是温润的,淅沥沥地打到彩云人家民宿的屋顶上。雨水顺着砖瓦的坡度汇集、滚落,形成一道道水柱。抬眼即是青山,加上雨季顾客的稀少,这里更显现出一种与世隔绝之感。走过彩云人家的院子,拨开厨房的胶帘,热气扑面而来。各色的瓶瓶罐罐齐整地置于钢架上,民宿主李彩云在砧板上细细切着腊肉,落刀声伴着窗外雨滴落在大地上的声响。这两种声响并不冲突,反而相映成趣,给这所乡间的民宿平添几分趣味。

切罢,开火,炒菜。灶头的火苗贪婪地燃烧着,逼仄室内的每一丝空气,火烧得势头更旺,火焰也显得更加明媚。火发散出热腾腾的气息,渗入人的每一寸肌肤,从头到脚,直抵内心。太闷热了,不同于门外的清冷的雨水。但是灶火也是温润的,它是持续的、温存的。灶火不像山间野火那般难以受控,肆意燃烧,而是为人所用,沉静且热烈地燃烧着自己的光和热。厨房的一席门帘隔开了水与火,门外的雨浇不灭厨房内的火焰,这里拥有着独一份的温热和烟火气。

清朝光绪年间,数场野火肆虐,此地几家店房连遭火灾,故得名火烧店,上属留坝管辖。火烧店本来交通闭塞,人迹罕至,宛如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直到十年余前,驱车自驾的游客误打误撞进入了火烧店地界,受到乡民热情款待,这一乡风淳朴的深山小镇,才又为当地所重视,正式步入旅游发展的行列中来。既没有张良庙似的文化遗产,也没有栈道水世界这样的娱乐项目投资,民风淳朴热情的乡村生活体验自然就成了火烧店兴旺文旅的特色与招牌。

火烧店因火得名,这里也孕育着无数个似火般热烈、热情,且温润的民宿主们。

李彩云就是其中之一。

2024年7月4日,学生们访谈留坝火烧店镇彩云人家民宿主人李彩云(张嘉驰摄)

肆意的野火

1978年,李彩云出生在留坝县火烧店镇中西沟村,和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同岁。

说起童年,李彩云最难以忘怀的是他们家当时居住的“不能洗澡的房子”。她忆起三四十年前的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从她出生起,她都“要到村委会旁边的公共澡堂子去洗澡”,“一次三四块”。谈起这些,她略或皱着眉头。外出洗澡的日子伴随着李彩云儿时的整个时光。而想改善生活环境的火苗,埋藏在她的心里,发出些微弱的光亮。

1996年,李彩云走出生活了十八年的中西沟村,走出火烧店镇,走出留坝县,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的远行。

她来到了距离中西沟村一千七百公里以外的广州务工。原因很简单,“家里穷,外面打工挣得比在家里要好”。说到这里,李彩云眼睛亮亮的:“最开始的时候一个月有三四百块,三个月之后就领五六百块了。”这是留存于李彩云脑海里将近三十年前的两个数字。数字不再只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期许,是希望,像初升的太阳划破天际,新生而荣光。

2002年,李彩云回到家里。一年之后结婚生子,她的家也就从火烧店镇的中西沟村到了天星亮村,也就是如今彩云人家民宿的所在地。生完孩子之后,她又在外打了两年工,而且工资上涨——“一个月有两三千块”。她身体向前倾着,弯弯的笑眼,说道:“在农村打小工的男的一天也才十几块钱。”奇妙般地,在此刻,骄傲而又质朴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同时显现,融而为一。

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她心中的火苗,随着野风的吹拂,渐渐壮大,开始肆意生长。她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一个想法——“什么时候能回去建一个能洗澡的房子就好了”。这不只是在填补儿时的遗憾,也是她改善生活最切实的一步。

2006年,她回到家乡,开始修房。“隔壁和我们两户人家一起修了带卫生间的房子”,不仅如此,不同于最早先的通间,新修的房子“有一个独立的客厅和一人一间卧室”。说到这里,生活的满足感在她脸上得到了具象化的描述。修完房子之后,李彩云考虑到孩子尚小,也不再离家千里,而是在村里当上了妇女干部——计生专干。“生活忙得很。”她这么形容那段时间的工作。2008年之后,李彩云担任小组长和村支部委员,也叫做网格员,“事情也不太多”,主要负责填表、收养老保险这些事。

一团野火在山间燃烧着,攀过凌乱的树丛和草堆,火势随着风的起伏而变化,随天气的变幻而生死。这时的李彩云就是这团野火,奋力燃烧着,虽缺少施展的空间与明确的方向,但她凭着自己的信念,如野火般发展着自我,坚韧但肆意的蔓延着,燃烧着,壮大着。

此时的李彩云,是一团肆意的野火。

政策的春雨

2012年,“留坝县给镇上分任务,要开农家乐”,镇上给开办农家乐的每户补助一万元。听到如此政策的李彩云,“也就试着开一下”。政府对此帮助了不少——“修了下面的鸡圈和猪圈,也负责了房屋的设计”。就这样,李彩云收拾收拾房子便开始经营农家乐,当时的名字尚还叫做“彩云农家”,主要是接待餐饮农家菜。政策的春雨第一次降临在这团野火之上。她不再肆意燃烧,而是渐渐从天星亮村的这方土地上向外散发出光亮。

她是勇敢的。“12年的时候才学着做饭,也没啥经验”,她原先并不会做饭,一切都是重新开始。从零开始接触一个新行业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刚开始的时候就只靠自己学着做”。那时县里并没有组织培训,全凭自己的摸索,但她“干着干着也就干得越来越好”。如今,李彩云做饭的手艺在留坝是出了名的好。即便如此,这几年县里组织的做饭培训她也没少去,“有机会还是要接着多学学”,正印证着她进步永不停息般的生活。

2017年,政府组织她和其他妇女一起前往莫干山学习民宿开办经验。七天时间,她不仅接受了培训,还走访了不少当地民宿。参观完之后,李彩云也动起了自己开办民宿的想法:“自己也开一个人家那种民宿该多好。”“不仅改善了居住环境,还能接待客人,还能挣钱”。县文旅局和火烧店镇也动员她开办民宿,综合这些因素,在2018年正月,农家乐开始动工改造,这是它的第一次大规模装修。这是政策春雨的第二次降临。

回想起改造的历程,李彩云认为对自己“帮助最大的就是政府。”彩云人家主体旁边有一片空地,“当时打算在那里盖房子,都准备盖瓦了”。但那时县委书记来考察,认为还是不盖得好,于是他连忙联系火烧店镇委书记说:“你们去给她说先别修了,到时候我们再讨论一下到底要不要盖”。于是,到了下周一,全留坝县的所有的镇长书记都齐聚于彩云人家的院子里开会。大家一起讨论:“这个房子该咋盖?盖起来好还是不盖起来好?”最终,书记们一致决定是不盖得好,因为“这样更加敞亮”。

听到如此的结论,李彩云心里泛起了嘟囔:“我肯定还是不舍得的,一盖一拆就是两三万。”尽管如此,虽然她不明白为何要拆,也曾在领导不在的时候偷偷动工,但她并不固执,细细想后,她知道“领导的眼光肯定更长远”。于是她还是咬咬牙把建了一半的房子拆掉重建,而“拆了之后,那年的生意确实很好”。笑眼盈盈地,李彩云讲述着这些故事。

除此之外,在18年5月,县委书记发现彩云人家的改造进展不大,于是他“安排镇长每天来实地监督,要给书记汇报”。“镇长每天早早地到我家里来。”说起这些,李彩云语气平稳但饱含着感激,眼睛里的光亮和温热不同于房子外寂静又凄冷的山谷。第一次改造之后的彩云人家“带了六间住宿,光住宿一年就能挣十万块”,加上餐饮就是“十几万”。从18年到21年的四年时间里,她“还完了所有借账”。一切似乎正在平稳地运行,火焰在青山上持续地燃烧着,生生不息。

止步于此吗?她不会。

李彩云已经记不清楚,是19年还是20年的时候,彩云人家来了结伴旅游的五家人,民宿的六间房子,唯有一间无人居住,因为那一间没有室内的独立卫生间。“没有卫生间的那一间房子阳光最好,但是就是没人住,是卖不出去的”。城里人对旅游体验的要求触动了李彩云,唤起了她几年前在莫干山培训看到的细节,“看人家那边的民宿,都觉得人家那个公共的区域比较好,比较大”。儿时对独立卫生间的向往,莫干山学习的冲击,顾客的反馈……凡此种种在李彩云的脑中合流,汇成再次升级改造民宿的思绪的萌芽。

此时,只欠最后一把助力,就能让李彩云更新经营的火焰真正完全地迸发出来。

21年底,留坝县提出“四个一百”政策。李彩云“参加了两项”——改造提升农家乐和培育民宿管家。政府支持为她提供设计团队,李彩云自己也赶着去参加了第一批管家培训。在政策的推动下,她打算进行第二次民宿大改造。第三次政策的动力,李彩云不出意外地又一次把握住了。

正月动工,历时两个月就把修建的活赶了出来。这是“全县第一,最先改造完成的”。她说:“错过了夏天的旺季,就相当于错过了一年的生意。”所以在阳历四月,彩云人家就宣布开业,不仅赶上了五一劳动节,还赶上了暑期的旺季。而同时开工的其他民宿,大多装修到八月份才正式开业,这也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年的客流。

“我要做我就先做,要么我就不做”,谈及民宿的二次翻修,李彩云不动声色,启朱唇,发皓齿,淡然地吐纳出这句“格言”。这是她的经营之道,也是她的生活与生存之道。

野火受到了规训,火焰燃烧的势头不如从前,但却被激发出了生命力,散发出的光热温暖着整片大地。雨与火并不矛盾,而是在同一块土地上绽放。野火不再无处施展火焰的能力,也不再肆意散发锐利。野火顺应雨势,就像李彩云一路以来借助政策顺势而为。李彩云身处的大环境和她的积极顺应为她提供了发展自我的平台,就像野火变成了温润而恒常的活火,她如同温存的火焰般,永续发散出稳定的光热。

 开民宿的她

肆意的火苗在受到春雨的温润之后而变得稳定和持续。但火苗并没有因此熄灭,只是更改了外在的形态。这正是因为在李彩云的身上,有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农村女性的智慧。她的人生经历、思维能力和处世态度无一例外地塑造出了如今的这个民宿主人李彩云。只有向往燃烧的火苗才会在雨中留存,也只有拥有智慧的火苗才能顺势而上,直达青山之巅。外界的扶持和自我的努力、特质缺一不可。

从开办农家乐到经历两次民宿大改造,其中需要极大的魄力和勇气。但她并不是孤注一掷,并不是押上身家去赌,而是在周全地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选择。勇敢但不冲动,乐观但不盲目。

她是果决的。2022年,在她花了四年时间还清第一次改造民宿的借账之后,又再次投入六十多万来修建民宿。“借了三十多万,欠账二十多万。”她云淡风轻般说出这些数字,其强大的内心已一览无余。拆了房子再建的时候,是她觉得压力最大最困难的时期。面对这些,她心中的火焰并不会轻易熄灭,她的心态是“拆了之后你不干谁干,就只能往前走,你啥事都只有向前走”。诚然,向前走的心态在很多困难时刻维持着火焰的燃烧,发光发热。

采访时,李彩云接到了一通去哪儿网的电话,说是帮忙宣传出售但是要再让利10%,她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拒绝,因为觉得利润太低。

她是勇敢的,但她不是冲动的。对于积极响应政策开办农家乐的决定,李彩云这么解释道:“这个政策好,反正也亏不了。”她的思路是开阔的——“要是开得好,我就开;要是开不下去,拿一万块钱买买东西也不错,反正买了之后他们那拿也拿不走。”开办农家乐之前,夫妻二人总体的收入不过七八百块,而农家乐虽然冬天没客流,但夏天旺季一个月就能挣三四千块,“觉得还不错”。这么看来,进可攻,退可守,开办农家乐是个不亏本的买卖,于是她由此走上了经营农家乐的道路。这一办就是十二年。

她不是固步自封的。面对着时代的变迁,她也在环境中接受塑造,如同风吹火舞。她说:“随着大环境的改变,自己也改变了不少。我们就跟上时代的步伐。该改变就改变。”或许是有着这样的想法,她在18年和22年分别进行了两次民宿改造升级。

对于改造装修,李彩云不是盲目的。她说:“我把房子弄好之后,如果没生意,我们夫妻就出去打工。欠了几十万的账,我去干上三四年,这一还我房子是自己家的,自己还能享受,也没啥。”李彩云的想法很豁达,很明朗。与生俱来的乐观心态支持着她做出一次又一次看似冒险的决定。也或许是成功更加青睐积极的人,她的开办和升级改造并没有走向她所打算的消极的那一面,而是都有了不少的收获。

看似是头脑一热而做出的决定,似乎布满风险。但这些明晰而坚决的选择的背后包含着李彩云对于现实的权衡和对于未来出路的展望。在不由得赞叹李彩云的勇气的同时,不能仅仅局限于此,她还是智慧的、不盲目的。李彩云身上有着中国人传统中庸的处世智慧,中庸不是平庸,恰到好处、过犹不及是李彩云一路顺利发展的秘诀。

李彩云说她有很多“外面的朋友”。

她的儿子说:“你看和你在一起玩的人,她们的朋友少,但你的朋友多,而且大多都在外面工作,和其他农村女性不一样。”

她自述她自己的交友圈的“高度是更高的”。她和外面的朋友的相识也是偶然的,“偶尔的一两次认识,觉得还能合得来,就在一起玩了”。她有属于自己的社交圈,一心投身家庭而闭门不出在她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前几天,她还因为“朋友生日”而“去吃饭去喝酒玩儿”。

“跟我玩的人群是怪的,有年龄大的,也有二十多岁的。”

从彩云人家往上走一点,住着一位1997年出生的年轻女性,她在飞鸟集民宿里做财务工作,“她挺能干的”,是李彩云的好朋友。面对遇到心事的朋友,李彩云总是劝她“把啥事都看开一点”,“不要看别人”。

在能及的地方,她如同火光,总是照耀着她能温暖的所有人。或许都是很小的事,但其中不难发现李彩云和朋友间相处的融洽和单纯。李彩云说她自己“这个人就是实在老实”,所以才会交到不少朋友,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去我姐姐家拿了特别新鲜的水果,都会拿给朋友。”平时,朋友“有菜了啥的也会”给彩云。到节假日的时候,“晚上朋友就来给我帮忙”。

那一年十月份,旅游淡季,民宿“也没啥生意”,李彩云夫妻也正好因此得空清闲下来。于是他们打算去成都转一圈,“自己就坐高铁过去”。同行的一对夫妻对于出行计划产生了分歧,虽然在外面玩的几天“还是高高兴兴的”,但后来一交流才知道“他们在家里吵架”。李彩云固然不会袖手旁观,她到别人家里劝和,她说“坐下聊一聊,一会也就消气了。”

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互帮互助,一件件小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难以分割的交际网。

李彩云对于女性工作的态度是特别积极的。如果没有相关扶持的政策,如果没有开办农家乐和民宿,她仍然不会选择呆在家里,而“肯定会到外面去挣钱”。她也考虑到孩子的抚养问题,“孩子如果还小就在村上上班,孩子大了不要照顾的时候就可以去外地工作了。”她认为“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相夫教子”。她平时还会鼓励自己的女性朋友参与工作。

“跟我玩的女孩子,我都让她自己挣钱,自己挣了多少,那又是一回事儿,你自己不挣钱也是。自己要独立,要自信。我自己挣的再少,我自己花的时候方便,不要伸手问别人的。”李彩云说着,眼神非常真挚。

前些日子,镇里药店缺人手,李彩云便劝说自己的一位女性朋友去工作。可谁知这位朋友的丈夫不同意工作的事,“希望她在家带孩子”。

但李彩云也没有因此放弃,她对这位朋友说:“反正又没事儿。儿子上学去,你在家啥事也没有。你挣了两千的话,你两个人是不是还花不完,老公的钱就可以多存一点,条件好一点,有啥不好的?”

“天天一个人在家里,又没人跟你说话。孩子也四五年级了,那么大了,不需要天天背着抱着。”听到这些话,她的朋友开始动摇了。最终,朋友决定去药店上班,她的丈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关于这位朋友,她的另一个孩子已经上大学了,非常聪明好学,“从来不说坐那里玩手机,玩的都是象棋那类的游戏,听那些历史地理的故事”。之前在彩云人家住的有一个村干部说有一个朋友要资助学生。于是李彩云就给他介绍了她朋友的那个孩子,“我就介绍他们认识一下,看人家帮扶的人愿不愿意帮,人家愿意一年给一千还是两千。”

对于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李彩云认为很多人是受限于个人自身情况而无法工作:“你自己没文化,你咋找工作,你到哪去工作是吧?有的也是家里走不开,你要照顾娃,又有老人也要照顾。”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明媚的气息渐渐淡去,无奈,无可奈何。很多女性她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可能受限于某些价值观念,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工作的能力。

她有一位开民宿的朋友,“从小她父母就不在了,她都没读书。现在自己要写一个菜单都写不了。你看她也聪明的很,长得不像没文化的,但是她确实写不了。”李彩云一改之前的笑颜,忧心忡忡起来。“会为她感到遗憾。”她紧锁住眉头,两只手不断相互摩挲着,眼睛里布满难过。话锋一转,她似乎不会让自己陷在负面情绪里太久:“只要有闲,这里的女性基本上都会去挣钱。现在的人勤快得很。”

坐在从火烧店返回留坝的车上,巧合般遇上了李彩云的好朋友,这位司机师傅有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热情似火,就和李彩云一样。他说:“彩云啊,我可太熟了。”提起李彩云,他的脸上布满了笑容:“彩云人很好,厚道。”

同样的,从李彩云家向山上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家里的女主人非常热情好客——连连招呼我们进屋坐,多次赶着要倒水给我们喝。她叫做桂芳,脸上的笑容堆得满满的。她对李彩云也赞不绝口——“彩云会放下自己家的事,就算是雇人也会去帮朋友干活。”

“有机会的话,我就会去切身地帮助我的朋友。”这是李彩云自己说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家和才能万事兴

李彩云的家庭十分和睦。

李彩云的婆婆是一位可爱的小老太,银白色的头发很有光泽,十足的精气神丝毫看不出她的疲态。她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每天还在操劳着民宿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尽管如此,她的脸上却只见幸福,不见怨言。她一笑,眼角的褶皱也都跟着露出笑容,或许这就是灿烂的具象化。

对于民宿的看法,婆婆说:“辛苦了一辈子终于住上大房子了。”她的眼睛里充满善意和对生活的满足感。对于李彩云,婆婆认为她是能干的。家里有点“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分工,婆婆也并不介意,“这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不去管”。

李彩云自述她和丈夫的家庭分工是“一起做”,“他不干就是我干,我不干就是他干”。由于基本上所有活都要她和她丈夫来完成,也就不存在特别细致的分工,他们也不会去计较是谁干得更多。

“平时我炒菜,他端菜,然后比如说就像我们家杀鸡、洗腊肉,就是他干的。” 有时,李彩云会去参加一些培训,所以就会请人来帮忙,“一天工资一百二十块”,丈夫也会分担李彩云平时做的那些活。在李彩云接受采访的时候,丈夫也没闲着,一会拿着剪刀去修剪花枝,一会拿着钳子去拧鸡笼。虽然李彩云和丈夫之间偶尔会有争吵,但他们“吵架不记仇,一会就没事了”,也“不存在几天不说话这种事”。关于家庭的决断权问题,“家里大事还是丈夫拍板”,但也不是丈夫一言堂,李彩云和丈夫也会一起商量着来决定。

李彩云育有一子,目前在西安上大学。对于孩子的教育,她认为学习成绩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人品”。虽然自己的儿子大专在读,但她认为“在哪里学习无所谓,学到什么都是自己的事情”,“要是三年之后努力升本,肯定会供他读书”。

孩子是懂事的。他放假回家时会帮忙家里民宿接电话、接待客人。暑期正是民宿运营的旺季,民宿在携程上出售,李彩云“基本不管”——“有哪些人住啥的,接待啥都是孩子负责。”暑假一般会有不少顾客电话咨询,于是孩子每天都会拿着李彩云的手机,“帮忙接电话”,李彩云也就因此有了时间“忙着干活”。说着,李彩云脸上的笑容显得愈加灿烂,仿佛照亮了整个院子。

“我们不让他睡懒觉,中午有时间你可以睡,但是上午早上不让睡。早上我们客人基本上就是八点多吃饭,你就可以睡到八点。起床之后就要去服务,要去干活,干完之后没事可以休息,有人退房就上楼去打扫房间。”这是孩子暑假的日常生活,但也不是天天如此,到了八月份,李彩云也答应孩子“出去转一圈”的请求。去年,孩子就跟他哥哥他们出去,到了甘肃青海那边旅游。

彩云人家位于火烧店镇的北部,从这里走路到镇上要四十分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每天上学的交通工具都是自己的双腿。

“我们娃走路上学走了好多年,就从这里跑下去上学,所以他体力也好。”

李彩云隔壁家的孩子,今年已经是研究生毕业,是她儿子的表哥。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李彩云的儿子还在念幼儿园,“那时候我们基本上不送,就是早早的两个一起走路就下去了”。

2012年,李彩云购入一辆小摩托车,“就是为了接送娃上学方便”,但是孩子还是会愿意“自己跑下去”。

一次,班上老师来家访。

老师问孩子:“你上学是咋去的?”

“我妈送。”

“明天别送了,自己跑下去就行了。”老师这么说道。于是在拥有了小摩托车之后,孩子还总是会自己走路上下学。

李彩云复述这些话时仿佛乐开了花。她形容她的儿子是“比较独立”的。

在小学五年级时,孩子转学到了留坝县里的学校,距离彩云人家二十五公里开外的城关小学。路途遥远,“每一周就回来一次”,而且因为彩云一家周末要经营农家乐,家长并不是很走得开,所以孩子“自己洗衣服”,会自己收拾好“第二周要穿的衣服、鞋”。李彩云说:“基本上不管。只是星期五去接一下,星期天再送过去。”在描述她的儿子时,李彩云心中的喜悦与骄傲满溢了出来。

在这个家庭中,勤劳的丈夫、懂事的儿子再加上开明的婆婆,一家人“齐心协力往一处努力”,也就把民宿运营得越来越顺风顺水了。

“想做好,就用心去做,诚信去经营”

在多年的经营中,李彩云说也没有发生“多深刻的事儿”,基本上都是“平平淡淡的”。在她的描述里,她“实实在在”对客人,客人对她大多“也都挺客气的”。就算遇上心情不好的客人,李彩云也会“摘几根黄瓜,没事聊聊天,想办法让他们开心”。

“只要来了,我就有办法让他们开心。”

李彩云的经营之道是“以诚相待”。她说她“也没有啥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想做好,就用心去做,诚信去经营”。从2012年到现在十几年,“凡是到我家来的客人,我能接待的全部都要接待”,诚信经营,“回头客也就多了”。

留坝县文旅局工作人员任女士说李彩云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人”,“她的运营模式几乎都是靠自己摸索出来的”。李彩云的特别之处在于节假日不涨价,而且每单价格不会高于400元,在淡季的价格甚至是“随便给”,“会在定价的基础上更优惠一点”。

“我做生意要做得长久,我也不是只做几天。”这是李彩云长久的生存智慧。

在有客人在家的时候,李彩云“从来不出去,除非万不得已”。她会去“满足客人的各种需求”,努力做到客人满意。她的逻辑是:“这一次住得好了,体验感好了,下一次不管是介绍朋友也好,自己再来也好,就有回头客了。这次都没体验好,下次肯定不会再来了。”她会尽量把事情做好,尽量让客人都满意,最大初衷是“下一次再来”。看到平台上客人发布的一条条真挚的好评,李彩云心里感到无比满足。“客人每一次好评,我就觉得对我们的工作是一个肯定。”每一条好评她都深深记在心中,从去年上平台开始,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了七十条好评。这是在李彩云心头萦绕着的数字。

她说:“今年5月3号,这天同时有了三个好评,所以我有时候也觉得我自己的付出特别有回报,这个时候别人的好评就是对我们的回报。”灿烂的笑容在她的脸上再次浮现,如同太阳,有一种温暖人心的魔力。

虽然民宿有淡旺季,但对于李彩云来说“人少人多,都是一样的心态,一样对待客人。”正因如此的经营信念,彩云人家有不少回头客——“四川成都的有一家连续来了五六年了,每一年夏天都开车过来”,每一次来也都会在彩云人家住上几天。李彩云也就看着他们的孩子从小小个长成了小伙子。这是属于客人和李彩云之间奇妙的链接,跨越了普通的交友方式,以另一个视角见证了别人的人生。

“努力都是旺季,不努力都是淡季”,火烧店镇乡村旅游合作社送给每位民宿主一个相框,相框内就是这几个汉字的花体。李彩云把这个相框放在了彩云人家前台的最醒目的位置,似乎是在时刻警醒自己。

然而,偶尔也会遇上一些特别不讲理的客人。“我们这个又是吃饭的,又是住宿,有的吃饭的客人他不一定都是那种素质高的。一会儿要打麻将,一会儿又说你麻将机不好,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儿,我又不是专门开麻将馆的!” 谈及这些事,李彩云不免有些激动,也有些委屈。

于此,李彩云说:“有时候客人把你磨得没脾气了,你也不能发火,要忍着。”李彩云的锋芒在多年的民宿运营中逐渐变得收敛起来,心态也变得更加平和。

“我们这到处都是青山绿水的,习总书记就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不是”。在接受采访时,李彩云下意识地说出了总书记的金句。正像她所说的,“随着大环境的改变,自己也改变了不少”,这个生长于山间的乡村妇女也在积极的学习,学习经营理念,学习的大政方针,试图在经营的过程中努力顺风而行,更好地让自己的才干与能力与外界的条件或规则共振、共舞。

曾经肆意的野火在广阔的青山上尽情地燃烧,乘着风,也就更加锐利。原本锐利的她也在试着融入这个时代,“跟上时代的步伐”,把自己磨砺得更加温和。

“女性能挡大半片天”

“我们这的女性能挡大半片天。”

在天星亮村,大部分“男的都出去打工了”,平时留在村内生活的大部分都是女性,也就造成了“村干部基本都是女性”的这一现象——“我们村上的干部只有一个男的,现在是支部书记,马上就退休了,其他都是女性。”

对于这样的现象,她说:“一般女的也比较辛苦,又要照顾老人和小娃,又要自己挣钱。而且我们这边的女的有几个手巧得很,就是编的那一种框子,就是类似于这一种东西。”说着,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小竹筐,满脸骄傲地接着说道:“这个就是我姐姐编的,她自己过年的时候装瓜子,装水果啥的,送给我了三个。”

这里的女性“干活挣钱都没问题”,她们“厉害得很”。站在彩云人家的院子里向对侧的青山望去,可以看到不少板栗树。在板栗成熟了的那一年,村里有不少女性一天都能去山上捡上一百多斤。“价也特别好,四五块多一斤,所以她们一天就卖四五百的。”

不仅在工作中女性“挡大半片天”,以自己举例,李彩云说她在家里也“挡着大半边天”。要是李彩云有事不在家,“一会儿来客人了,要吃饭,要住宿啥的”都是打电话找李彩云。

有时候李彩云也会因此生气——“你看我就走了一下,我又没把锅背走,没把那个房子背走,是吧?来人了你们怎么就没办法了。”无奈的神情在她脸上浮现。而面对“这个家没你不行”这样的说法,李彩云的回答是很耐人寻味的。

“或许没我也行,但是人和人的生活方式不同,想法不同。”

彩云的言外之意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对于李彩云来说,她只想把客人服务好,也不会多想别的什么。

李彩云的父母育有四个女儿,她是最小的那个。“四个女儿不存在什么区别对待”,除了奶奶会对自己说“让你妈妈再生一个儿子”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家里没有什么性别歧视”。上世纪深山里的重男轻女思想犹如火车变道般,避开了这个在李彩云奶奶看来并不完满的家庭。

在村里的有些家庭里性别歧视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她说:“其实有时候生儿生女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是不是?在肚子里是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孩子的要求,李彩云认为“儿女都是一样的,一样地教育,只要教育成才就好”。而且她说:“现在人家都说女儿好,靠得住。”

在乡村中,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并不少见,李彩云也有不少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朋友。她对此的看法是基于现实考量的——男性的工资总是高于女性。

“关键是男的,他本来挣钱的工资都要高一点。有的人家开三轮车啥的,一天三四百。那女的出去干一天也就一百块。”李彩云很诚恳地说着,“他开三轮车本来就辛苦,人家自己买一个三轮车也要钱,是不是?”

然而即使在相同的职业,也存在性别之间的薪酬差异——“在工地去干活,男的人家小工最少也一百五,女的就一百二。其实干的活也差不多”,李彩云思考片刻,嘟囔道:“有的男的干活还没有女的行。”

由于李彩云“也没去干过那些活”,所以“也不是太觉得不公平”,只是知道有这个情况存在,“身边也没有朋友做这些工作”。

受限于深山的环境以及生活的年代,男尊女卑的思想如同梅雨季的水汽般渗透进人的骨子里。即便是如此自立自强的李彩云,她家里大事一般也是“丈夫说的算”。她在事业上的成功得益于乡野的政策支持,但她的发展也受限于其中的大环境。尽管李彩云的女性意识的觉醒算不上彻底,她的自我发展也没有超出乡村话语体系,但她在顺应环境中积极发展自我,在现实权衡中把自我发展到了极致。她如今已经做到了在既有框架中的最优。

李彩云的成长,如同微弱的火苗在自我的努力下,借助政策的春雨而不断改变磨砺自我。从在青山中肆意燃烧的野火,奋力生长成了永续温存的活火。时间在她身上抹平了些许的锋芒,但她仍然锐利,却也多了几分平和,成为了永不熄灭的火焰。

2024年5月29日,王向民在给学生们梳理”女性赋权”相关理论脉络(郭宇祺摄)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