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建国”遭遇“子轩”:重名现象背后的文化奥秘

2019-01-16 14:23
北京

撰文:黄西蒙

2018年新生儿起名“套路”,来源/易蓉制图

最近多家媒体注意到2018年新生儿的重名现象:男宝宝最爆款的名字是浩然、一诺、梓轩,女宝宝最爆款的名字是伊诺、沐兮、若溪,这些颇有“琼瑶风”的名字竟然成了多数新生儿的“专属”,实在让人慨叹起名风潮的变化,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想。在这些爆款名字之外,还有很多特别受欢迎的人名用字,比如宇轩、子轩、俊杰、皓然等男孩名字,还有紫萱、梓萱、可欣、子涵、梓涵、诗涵、梦瑶等女孩名字。

这些名字放在80后、90后群体里,还算得上是清新脱俗。若放在50后到70后的群体里,算得上是很有个性的名字。与之相反,那些老一辈人钟爱的字眼如“建国”“建军”“刚”“强”“勇”“志”和“英”“兰”“秀”“艳”“翠”等,则在新生儿里十分少见。扎堆使用某些字眼,反映了当时起名的风潮。或者说,反映了当时孩子家长对时代特征的认识,名字也成为人们观察时代文化风潮变化的一个巧妙视角。

《姓名论》,纳日碧力戈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文化学者纳日碧力戈在《姓名论》中曾指出,人名存在“形式的有限性和意义的无限性”,而其中有丰富内涵的名字意义则体现在某种社会记忆上,正所谓“命名制度是社会记忆的一个重要形式”。我们看待不同时代的典型名字,没必要带着褒贬眼光,不符合本时代审美特征的名字,在它所在的时代很可能是一种被追捧的时尚。这里不妨化用一下思想家福柯的名言——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名字特别容易重合,而是这些重名现象何以发生,以及它背后文化生成机制是什么。

如果对重名的文化机制做一个“知识考古学”式的分析,从历史上溯源,就能找到这些奇怪的重名现象背后的话语变化问题。

首要的问题是,名字是怎么出现的?为什么会有重名现象?俄国学者伊·谢·科恩在《自我论》里曾提到,“原始人姓名的诞生是古人自我意识萌芽的出现”。客观而言,没有自我意识的动物是无所谓名字的,当一个生命意识到自己有名字的时候,他必然会将生活中的一切与这个字符相连,而这个名字也是其社会属性的最主要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人类有意识起名或者避开某些字眼的时候,名字背后的自我意识和身份意识就很强烈了。

商王世系表

中国的上古时代曾有一段姓氏混杂的时期,贵族把姓氏分得很清楚,而绝大多数平民只有名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粗陋的代号。即使如此,也不是没有重名者,有些褒义字眼,大家都爱用。比如商朝历代君主的名字几乎都是褒义的,而且很有那个时代的古朴风味。在位时间极长的商王太戊名密,仲丁名庄,外壬名发,祖辛名旦,祖丁名新,阳甲名和,武丁名昭......这几个商王用的名字,在当时也是流行词,像后来一些西周的贵族也喜欢从里面找字起名,众所周知的就有武王姬发、周公姬旦等。

西周是汉字尤其是人名开始多样化的一个重要时期,很多人名在今天看起来颇为吊诡,甚至让人摸不到头脑。比如周共王名繄扈(yī hù),他的儿子懿王名囏(jiān),这些名字基本都有通假读音,至于其为何用这么奇怪的字,史书上并没有什么解释。而在当时,这不可能是没有具体内涵的名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世越来越难搞懂它们的意思,这些字也成了冷僻字,至于寻常人家起名也极少会碰到它们。整个周代的人名都在雅俗混杂的大熔炉里不断变化,“黑臀”“小白”这样的俗陋的字眼也出现在国君贵族的名字里,但也有人追逐所谓的“雅名”,对那些丑字避之不及,像周元王姬仁、周夷烈王姬喜就是其中的代表。不过,好听的名字并不一定给人带来好运,而俗陋粗浅的名字也不见得无法出现在大人物身上,就像东周末代君主赧王姬延的名字也没给周朝延续国祚,而晋文公重耳有这样的俗名也不妨碍其成就一番霸业。

因此,先秦时期的人名虽然有些“人性”,但大体上还是符合追求褒义的内涵,而一些热门的褒义词也会成为贵族的首选,甚至最早的褒义谥号用字,比如“文”“武”“昭”“穆”“康”“德”“和”“定”等,在先秦人名里也颇为常见。这说明古人的褒贬色彩也很强烈,但真正引起过度重名现象的因素,并不是人们喜好的集中,而是人口大量增加所致。

西汉中后期出现了中国历史人口的第一次剧增。中原长期的安定生活和农业生产水平的提高,给人口增加打下了基础,但也让重名现象愈演愈烈。最有趣的是王莽时期,当时出现在史书上的有3个王匡、2个王兴、3个王凤,有些是王莽阵营的人,还有些是敌对阵营的,甚至连王莽自己,也跟汉昭帝时期的一个大臣同名同姓。这也不能怪当时王姓人太多,相比刘姓,王姓就不算大姓了,这与当时人口众多且几乎都是单字名有关,而褒义词就这么多,大家都爱用,重复使用就在所难免。

从东汉到三国,重名现象也没有得到遏制,但随着中原地区长期混战,人口大量缩减,加上五胡逐渐融入汉文化,到了东晋,重名问题才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但即使如此,因为钦慕、效仿名人造成的重名现象依然存在,南梁元帝萧绛曾写过一本《古今同姓名录》,他所搜集到的资料显示,历史上有4个刘秀,9个张衡,9个张良、3个董仲舒,3个孔子,3个周瑜,3个王羲之...... 当然,历史记住的名字只有属于名人的那一个,更多人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他们可能是不被史书记载的平民百姓,也可能曾经有些知名度,但最终还是被历史遗忘。

历史的残酷性正体现在它能记下的名字少之又少,而且随着时光淘洗,对距今越远的历史的记忆就越稀缺,但在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仅仅凭借既有的历史记载的人名来断定当时的起名特征,是无法做到绝对的严谨的,后世看到的人名很可能只是当时上流社会的名人留下的,至于底层民众姓甚名谁,实在无法被历史全部记录。但不管怎么说,勋贵们的起名爱好起码反映了一种兴趣指向,而距离他们不远的“后世”也延续了这种特征。

王羲之

比如,南北朝的人名喜欢“之”字,但其实从东晋开始就有很多人名字里面有“之”字了。隋唐之后,“道”“彦”等字颇受欢迎,但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有不少人在使用它们。从宋代开始,单字名现象依然普遍,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文人雅士开始偏爱双字名,这一来是因为每个朝代的中后期都有人口激增问题,重名带来的麻烦越来越多,二来也是因为人们的教育文化水平越来越高,知识文化水平对改变自身阶层的作用越来越大,自然也会更偏爱那些文雅、内涵丰美的词来起名。

从这意义上讲,不同时代的名字特征反映了时代特征,即使是看起来“去政治化”的名字,也可能是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政治”的话语方式。在古代是这样,在当代也是这样。比如,“建国”“卫红”“爱军”等名字很有革命年代的特征,但当90年代后全面“告别革命”(李泽厚语)之后,大量“华”“刚”“强”“伟”“鹏”“超”之类的名字,实际上是对过度政治化的名字的一种反拨。普通人从政治话语的宏大叙事中走出来,回到日常生活和个人叙事的维度上,开始给孩子一种更加“个性化”的寄托。但是,这种“个性化”却与这个时代的主潮碰撞,最终也没起到一个个性化的名字,反而在单字名热潮的推动下,重名现象越来越普遍了。

同理,“子轩”“梓轩”“宇轩”“浩然”这类名字,也是对过去单字名重名现象的一个反拨,而且十分注重内涵的雅化与古典化,所谓的“男楚辞、女诗经”的起名方法重新被人热炒,大概也与之相关。从革命话语到日常话语,再到传统文化话语,重名现象虽然一直存在,但其指向的文化特征却不同。但整体的趋势,的确是越来越趋于个性化和精神层面的寄托,这或许跟这一代年轻爸妈大多已经告别温饱难题有关,他们不需要给孩子太多的功利层面的寄托,而是渴望他们符合传统文化中温良恭俭让的价值观念,从精神上确立真正的“人性”,而不只是被家庭和社会期盼的功利层面的“成功”。

吴敬梓故居

不过,这其中也的确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因素。“轩”字受追捧不令人意外,“浩然”这个名字也不算是新生儿的专属,80后、90后名为“浩然”者也大有人在,但“梓”受追捧则令人不解。“梓”并不是一个人名常用字,即使在古代也很少以此为名,只有《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用了这个字,甚至在不少人眼中“梓”是个冷僻字。“梓”大量出现在新生儿名字里,可能出于用它来替代已经泛滥的“子”字,也可能有五行方面的考虑。“梓”本义只是落叶乔木,没有什么复杂意义,至于一些人所说的代表“故乡”或者“思乡”,也只是在“桑梓”这个词里才有具体所指,毕竟《诗经》里就记载过“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这或许也说明,给新生儿起名存在一定程度的盲目跟风,这是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的,就像一些80后和90后的家长认为单字名是一种时尚,却忘记了在大量新生人口中无法避免的重名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重名问题的背后有文化话语的因素,如果想避免新生儿重名,拿出一点对当下文化“主潮”的反向思维,或许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毕竟,当追求“个性”变成大家的“共性”,所谓的“个性”必然远离真正的独立精神与个体意识。

作者简介:黄西蒙,媒体人,专栏作者。本文为澎湃·湃客“众声”栏目独家首发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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