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戏剧不是白人戏剧：聊三位韩裔剧作家

Public Theater前一阵有个戏叫Wild Goose Dreams, 编剧Hansol Jung是位韩裔女性。我错过了它，但上周读了剧本，喜欢极了。Hansol是我选毕业戏导师时的人选之一，是近年上升极快的一位亚裔剧作家。我来美国之后，才开始接触非白人剧作家的作品，这不得不说是中国戏剧翻译界、教育界某种程度上的失职，导致戏剧学院的学生，在谈到美国剧作的时候，会理所当然地觉得那是个白人的天下。

可事实上不是这样。

不过归根结底是美国社会的原因。

2018年夏天，韩裔剧作家Young Jean Lee才堪堪成为继黄哲伦之后的第二个登上百老汇舞台的亚裔剧作家。她的作品Straight White Men颇具争议，亚裔群体当然希望她能讲述代表他们自己的故事，而不是仍跟大多百老汇话剧一样，还是白人为主角。所以她的成功是否能成为亚裔戏剧人“勇闯”百老汇新的转折点，还是因为“讲白男故事”而产生的昙花一现，还很难说。

所以在这一点，外百老汇的一些剧院就相对勇敢和开放些。

Wild Goose Dreams讲述了一个跟美国只有半毛钱关系的故事。剧中地点是首尔，女主角是从朝鲜偷渡的叛逃者，男主角是韩国典型的goose dad——他一个人住在韩国，在三星工厂吭哧吭哧地工作，来支撑妻女在美国的一切费用。二人在约会软件上相遇，来分享彼此一点点寂寞的时光。女主角与在朝鲜的父亲失联了，时刻担心自己的叛逃会不会给家人带来危险；男主角在Facebook上加女儿为好友，却发现她已经变成了满口英文流行语的美国少女，而妻子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个代替自己角色的男人。如果你曾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如果你曾感受过在陌生环境里铺天盖地的孤独感，如果你曾狠心抛弃亲情、偷走父辈的翅膀飞离父辈……你就会在这部戏中感受到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的痛感。

然后你再看剧作家Hansol Jung的履历，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她能写出这样的戏，以及果然只有她能写出这样的戏。Hansol出生在韩国，6岁的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举家搬去南非，13岁的时候又搬回韩国，10年后来到了美国，至今又是10年。她的英文带南非口音，她的戏里有韩文歌曲，她非常会书写人物拼命想要融入，却又格格不入的无力感。

Hansol的前辈，另一位稍年长的美籍韩裔剧作家Julia Cho也擅长写这种无力感，但她的作品更集中在移民、在美籍韩裔这个群体上。Durango讲述一代移民和二代移民之间的沟壑，即使亲如父子，后者也无法真正缓解前者远离故乡的孤独。Piano Teacher 则通过韩裔移民的美国妻子视角，去回忆丈夫在异国他乡和周围人的疏离感。Julia最近在纽约上演的作品是16年秋天Playwrights Horizons的Aubergine, 讲在美国的韩裔移民和留在韩国的家人之间的勾连，而在其中，食物——这个韩国人非常看重的生活组成部分，也在家庭与亲情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ABK男主角的父亲病危，他的舅舅千里迢迢从韩国赶来，带着一只鳖，想要做一锅他们母亲拿手的汤，来唤回自己的兄弟。美国人是不吃鳖的，出生在美国的男主角一句完整的韩语都不会说，却要背负起杀鳖的重任……你能想象到我读到这个戏时是多么震撼与感动吗？对于亚洲人来说，吃简直就是我们与家人表达爱的方式，所以以食物作为意象，来完成移民故事的叙述，太聪明不过了。

我以前老有一个感觉，认为韩国移民的身份认同危机没中国移民那么严重，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认识的ABK当中能说流利韩语、愿意和家人朋友说韩语的比相对应的ABC要多。但其实可能不是这样，或者，对于自我的接纳不过是一个时间早晚问题。

我想说的第三位韩裔剧作家Diana Son在她的第二部话剧作品Satellites里就有这样一个女主角，韩裔美国人，跟她自己的经历很像，小时候拒绝学韩语，但为人父母以后却想要自己的孩子去拥抱韩国文化。所以在剧中，女主角给自己的孩子找了个韩国保姆。但Satellites并没有仅仅局限于移民及其后代，Diana胆子很大地触及到了各族裔彼此之间的问题，女主的丈夫是个非裔，丈夫的哥哥又是个游手好闲、喜欢去亚洲国家旅行白人。在韩国生活了一辈子的韩国保姆在这样一个跨种族婚姻的家庭里就非常微妙了。别说这个戏是于06年在Public演出的，就说10多年后的今天，部分亚裔移民（甚至包括生活在亚洲的亚洲人）与白人、黑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足够令人玩味。

Diana Son的话剧作品其实只有两部，除了Satellites, 她的成名作Stop Kiss其实并不关乎移民、种族等主题，而是一部LGBT经典作品，但是在96年演出的时候，女主角之一仍由亚裔女演员、近年靠电视剧大红大紫的Sandra Oh扮演（其实Sandra Oh大概算是Diana的御用女演员了吧，Satellites也是她主演）。Diana Son之后就长期活跃在电视剧界，这两年Netflix热门剧集《十三个原因》就是她的作品，而她也持续地为亚裔争取着话语权，比如原著中的Courtney就在她的建议下在剧中成为了一个华裔女孩。之所以知道这个轶事，是因为Diana是我的毕业戏导师（得意地笑），她在作品里对人物关系不动声色地推进、变化宛如魔术，让我佩服得不得了。 

Hansol Jung, Julia Cho, Diana Son都写出了让我感到“没错没错，这就是我期待的亚裔剧作家”的作品，她们以不同于大多数白人剧作家的温柔、微妙，以及多出的视角和叙事，在美国的剧场里点燃了火炬，她们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人知道、阅读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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