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集|高墙内的图像权:环境故事肖像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2019-01-18 16:38
来源:澎湃新闻

2015年,法国阿尔勒监狱的主管们决定给服刑人员开设一个摄影研习班。此次研习班的首要目的就是让服刑人员有机会表达自我。来这里授课的摄影师克里斯托夫 · 卢瓦左给了参与者们一个集体使用照相机的机会。通过问询服刑人员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希望他人如何看待自己,卢瓦左创作了一系列“故事肖像”。这些照片首先在2018年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上展出,2018年11月来到中国厦门,成为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2018年度阿尔勒单元展览”的一部分。

厦门集美市民广场中,由海报围城的摄影季宣传墙。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2018年10月6日晚,在巴黎“白夜”艺术项目(由当代表演艺术家和阿贝·皮埃尔基金会联合其他艺术组织为弱势群体而发起的参与性艺术活动)现场,曾展出卢瓦左的另一组作品《在北方的光里到南方去》(Au Sud dans la lumière du nord)。他拍摄了一系列在尼姆(Nîmes)本地领取补助金生活的家庭居民的肖像照片。资助这一项目的阿贝·皮埃尔基金会表示,卢瓦左的艺术手法和基金会设定的目标一致——使得有名的艺术家和处于极大不稳定状态中的人相遇。卢瓦左的作品为处于法国社会边缘的人提供了通向艺术、文化和一种艺术实践的机会。

巴黎“白夜”艺术活动现场展览克里斯托弗·卢瓦左的《在北方的光里到南方去》系列肖像作品。图片来自阿贝·皮埃尔基金会网站

卢瓦左式故事肖像

1968年出生于法国沙勒维尔 - 梅济耶尔的克里斯托夫·卢瓦左目前生活于法国里尔,工作足迹遍布欧洲。他在以往的20余年中,为机构、剧场、专业群体拍摄照片和录像作品。2000年,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组“故事肖像”(histoiresportraits)。他常与戏剧公司合作,从而得以接触大量艺术家,这影响了他的肖像创作实践。而现在,肖像成了他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

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期间,三影堂艺术中心邀请参展摄影师卢瓦左开展一个摄影工作坊。学员中有高校摄影教师、即将毕业的多媒体艺术生,也有准备进一步深造的影像工作者。年龄最小的一位还在读中学,她母亲的一位摄影师朋友见她对摄影有兴趣,向她推荐了摄影季开幕后的一系列工作坊。在她母亲的支持下,她几乎全数报名,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触摄影课程。

厦门街头,卢瓦左(右二)与工作坊学员。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卢瓦左曾在一次France Culture的广播节目中说,拍摄肖像照是很难的,因为人们面对照相机的时候总是会害羞,而摄影师却有相机作为掩护。提前谈话能够使被拍摄者安心,让这种关系变得简单。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一起思考如何实现这张照片,以及何时按下快门。

他认为,物件可以帮助平衡模特和摄影师之间的关系。把物件加入拍摄过程,这样模特和摄影师就可以玩起来。卢瓦左常把此过程和剧场里发生的即兴表演相类比。“我们让场景发生,试着制造偶发事件,摄影师抓住这一时刻,被拍摄者和拍摄者此时仍处于游戏关系之中。”

在2018年11月27日厦门三影堂的工作坊中,参与者Shine与卢瓦左进行了一部分和自我身份认同有关的交谈。Shine有来自福建的血统,但现在她的生活中已没有了和这片地域的特殊联系。她希望展现一种到了故地却不被接纳的状态。Shine有影视编导经验,而今天她编导的对象是摄影师卢瓦左和她自己。

厦门第八市场,卢瓦左站在人流中为工作坊学员拍摄肖像。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那时我们全都在厦门八市,各种食材琳琅满目,最显著的是海产和水果。Shine说,她需要一个人把一只塑料盆装满水,狠狠地泼向自己,而且就在这间市场中。

卢瓦左很快在脑中构建了实现这次创意的方法。他在市场中钻来钻去,一行人尾随他穿过热闹的市场主街,来到一处主街旁陡然出现的空地。那片空地的后方是市场里一些老板的家,前市后家的居住状态在这里依旧常见。卢瓦左想跟当地阿伯、阿妈借脸盆和水,示意三影堂艺术中心的实习生尹洁过来翻译。

厦门第八市场的一家理发店,三影堂工作人员与店家沟通使用场地。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这里是八市,尹洁一个人在法语和中文之间切换不够,还要加上三影堂教育部的舒萍从中帮忙,从闽南语转换到普通话。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一边为市场里的老板、老板娘解释,一边期待愿意“泼水”的人出现。此时,卢瓦左不仅已搭好三脚架,两支大灯也在学员的帮助下快速架好了。一张“故事肖像”在潮湿的空气中酝酿。

Shine趁隙在市场中迅速买到了可供替换的衣裤,一位长发阿姨慷慨地出借了脸盆,并愿意担当第一位泼水的角色。万事俱备,只听卢瓦左指挥——3,2,1。哎呀,光的问题。第二遍,换一位卖菜的大叔,快门比泼水快了一步。第三遍,一位大嗓门的老板娘伸出“援手”,用力一泼。当Shine被“本地人”泼足了“冷水”,卢瓦左露出激动而满意的笑容。长发阿姨主动提供了自家的房间供“模特”换回干净衣服。

卢瓦左为Shine拍摄的故事肖像。克里斯托弗·卢瓦左 摄 Shine 供图

在卢瓦左和Shine一导一演的“偶发事件”落幕后,工作坊一行和一家理发店老板娘商量借她的“橱窗位”,为年龄最小的工作坊成员拍摄她的“故事肖像”,一刻钟、半小时过去了,卢瓦左没有收场的意思。老板娘面对语言不通的摄影师面露难色,她的助手开始向我们报价,“影响我们做生意了”,“客人都不进来了”,“你们一共要付给我们70块”。这一回是由三影堂艺术中心的工作人员应承了这笔开销。平时,在卢瓦左一个人工作的时候,他自己需应付所有。

这一刻,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跨越监狱的大门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穿过阿尔勒中央监狱——法国戒备最森严的七所监狱之一,需要经过十几道门。这里关押着135名重刑犯人。在这条不停响起电子门禁声的道路最后,是一条被阿尔勒摄影节团队重新漆成水手蓝的通道。这个通道早先由犯人们向狱方借来,为参与卢瓦左的摄影工作坊使用。2018年7月2日至9月23日,那里陈列了20余幅阿尔勒国际摄影节的参展肖像故事作品,由卢瓦左在过去的两年当中与40余名犯人合作诞生。

这次展览被命名为“图像权”,同时在阿尔勒摄影节位于城内的展区和拘禁场所内展示,引起监狱内外普遍的讨论和关注。“照片成为了语言的支持,原本我们这些人不愿意说,或我们以为自己想要掩盖的信息通过照片说了出来,”监狱工作坊的协调人米歇尔(Michel)在一篇报道中解释。他自己也是一名囚犯。

选自《图像权》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 图

“每一个经历过这些肖像照片拍摄的人,都重新审视了自己。我们成功发现了自己人格中的某些我们原本隐藏的、以为要对外界保护起来的方面。只有一部分人以前意识到过这些。”米歇尔补充道,“这个工作坊中,有一个方面是优先于其他的,就是让我们自我展露和自我发现,在这两个词所有能被理解的意义上。”

米歇尔选择了监狱中的最高戒备区作为拍摄照片的场所——这里被称为“监狱中的监狱”。他的面部被一本阿尔贝·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所覆盖,他说是为了着重突出“荒谬的世界和对这种荒谬性的指认,把我们所相信的一切都重新置于疑问之中。”

选自《图像权》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 图

甲诺(Jeannot)也选择了最高戒备区(QHS)作为自己的肖像的拍摄点,他穿了一件铠甲。“我把自己保护在这样一件铠甲当中,因为这里不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它在外面。”甲诺解释道,“而这里是禁闭中的禁闭地带。”

尽管最高戒备区平时令人恐惧和胆战,在这次工作坊中却被多位参加者选为实现自己的肖像照的地点。“这里原则上不是我们能用来拍照的地方。但是犯人们要求进入最高戒备区。这意味着他们要穿过二十几道门。”卢瓦左接着解释,“我有一些助手——4名犯人,帮我提着需要的东西。还有一支特殊的团队一直伴随我们。看管者理解了原本限制最大的区域变成了一个可供虚构、想象的地带。我手上有一些犯人微笑着的照片,因为在这一时刻他们掌握了主动权。”这就是《图像权》的由来,这次长达两年的拍摄也是卢瓦左第一次进入监狱的经历。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图像权》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展区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以下是澎湃新闻在厦门与摄影师克里斯托夫·卢瓦左的访谈。

澎湃新闻:据我所知,你早年也曾拍过街头影像,为何你转向肖像摄影?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以下简称卢瓦左):当我做街头摄影的时候,我不太和人相处。我走过很多国家的很多街道,例如有一次,我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两条街的街口,试着变成隐形人,来捕捉街道上的脸。当我回到法国时,我感觉自己需要换一种工作的方式了。现在,当我要拍一张照片的时候,我会花时间和我要拍摄的人相处。我也在记录我自己。有时,我日夜都在思索搜寻,这是一种制造永恒的影像的方式。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图像权》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展区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澎湃新闻:关于《图像权》这个项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卢瓦左:我从2015年开始着手这个项目,那时并没想过这些肖像会在阿尔勒摄影节上展出。当时的想法只是在一个摄影工作坊中为囚犯拍摄肖像。囚犯们没有自己的照片,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肖像。本来这个项目是为了制作这一类的图像。当我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向监狱管理者提出两项要求:允许我在整个监狱的任何地点拍摄,并准许我为拍摄对象带一样物件作为道具。这两项要求都被接受了,前提是我也接受了非常严格的协议。

《图像权》展签中写明了被展示肖像的犯人照片以及他们的刑期,从10年到无期徒刑不等。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澎湃新闻:这个工作坊是由狱方发起的?他们为什么想组织这样的工作坊?

卢瓦左:其实监狱中会组织各类活动,戏剧、舞蹈、表演工作坊都有。应该给犯人提供成为“新人”的可能。法律也规定了要为服刑者组织文化活动。监狱中还有图书馆,里面有很多书。在法国这样的情况比较普遍,只是有些监狱文化活动多,有些少。的确,让这些活动发生在监狱里比发生在其他地方要困难。

澎湃新闻:犯人们对你的工作坊计划是如何反应的,他们理解你想怎么做吗?

卢瓦左:他们很快便同意了参与这个项目。在整个事件中有一种游戏性,而他们想要参与这次“冒险”。他们当初只是觉得我不可能做到:他们认为我不可能成功拍摄到监狱中的某些场景;他们还认为我不可能把某些东西带进这个地方。他们没想到这个项目会具有如此大的影响,这些照片被展示在阿尔勒国际摄影节,随后还被带到中国。在这样的“成功”中有一种自豪。他们也感觉到这些照片把他们想要向我们传达的东西诠释了出来。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图像权》在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的展区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澎湃新闻:阿尔勒中心监狱里一共有多少名囚犯?你选择参与者,还是他们自己申请参与?

卢瓦左:一共有135名犯人,其中的41位参与了这个项目。我拍摄了27张肖像,参与者和他们的家人都得到了照片。犯人们都有参与的自由。

澎湃新闻:有14名参与者最终没有获得肖像?

卢瓦左:有些人被转移到了别的监狱。有些人放弃了这个项目。有9张肖像在法国未被允许展出;有一条法律是,当他的行为比较激烈,出于保护囚犯家人的权益,照片可以不予展示。我从未想过一定要知道它们为何被扣下,因为我没有选择。这个项目自始至终都进行得非常困难,能在中国展出已经是个奇迹。

澎湃新闻:在整个《图像权》项目的实施过程中,令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卢瓦左:是图像的力量。这是一个只有十几张照片的小展览,我为它能产生的影响感到惊讶。

选自《图像权》 克里斯托弗·卢瓦左 图

澎湃新闻:你同时也为剧团拍摄舞台剧照和肖像照,你觉得这和自己的肖像项目之间有没有区别?

卢瓦左:对我而言,两者没有很大的区别。我在非常社会化的领域里拍摄照片,但我工作的方式是不变的。只有实现这些肖像的环境有所不同。在我的工作过程中,我总是试图将虚构和现实结合起来。因此一切都取决于我把什么带入了这种现实。我经常把拍摄这些照片的现实环境和剧院相比照。我使用灯光、布景,但我也让拍摄对象即兴发挥。

澎湃新闻:你还在其他自己的项目中表达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吗?

卢瓦左:我还关注年轻人群体,我想要探索他们和他们在社交软件(如Instagram、微信)上发布的图像的关系。我还关注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还有一个项目已经启动了,关于堆肥这件事和这么做的人。

选自《图像权》,在这幅肖像中,被摄者变成“蝶蛹”,表达消失和重生。克里斯托弗·卢瓦左 图及图说

艺术家网站

CHRISTOPHE LOISEAU

christopheloiseau.photodeck.com

(感谢曹伟嘉对本文的贡献)

    责任编辑:吴英燕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