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习惯”打工的打工者:从厨师到老板,他始终融不进这座城

2019-01-18 13:23
上海

文 | 仓阳

“我这几年是没挣到钱,不过心也搞野了,打工我还真有些不习惯。”郝军大大咧咧地对我说道。听了这话,我无名之火噌噌冒出,简单粗暴地打断:“你搞了几次生意都没挣到钱,还不死心?”

1

故事的起因是今年10月,好友大忠在微信上告诉我,郝军开店又亏了,刚把店盘出去,和媳妇张玉这几天在老家无所事事。“这次他亏了至少15万,心里难受啊!”

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郝军穿着肮脏的白色工作服,在烟熏火燎的柴油灶前挥舞铁锅和勺子的情景。15万,他要炒多少盘菜才能挣到。

九几年的时候,我就认识郝军了。他个子不高,长得很白净,看起来是个很实在的人。

20年来,我目睹了他的顺境逆境。郝军家住鄂东大别山区,那里曾是著名的革命老区。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郝军和那个年代很多农村穷苦孩子一样,初中毕业就不读书回到了村里,跟着父母一起修补地球。

没有谁愿意在村子里种田,而那时候,就业机会远没有现在这么多,农村孩子出门找活干,还要父母亲戚削尖脑袋到处找关系。没有路子的家庭,孩子只能在家放牛、插秧、割谷、收棉花。

郝军曾对我讲起少年时在农村干活累得几近虚脱的经历。他家有一块两亩的大稻田。他和母亲打着赤脚,在稻田里鸡啄米一样,左手把秧苗分成一缕缕的,右手把左手分出来的秧苗塞入水下的泥巴里。偌大的稻田里,远远看去两个人渺小得如同黑点。累了扭头往后看,永远是宽阔的水面,大的让人绝望。两条腿上不时有蚂蟥在吸血,他拔起腿来,右手抓住蚂蟥一扯,奋力将蚂蟥往远处扔去,也顾不得腿上在鲜血直流,继续弯腰插秧。

累得腰驮背断也就是混个肚儿圆,还一眼就能看尽自己的一生。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农村人认为最靠得住的路子是学一门手艺。为了能学到手艺,很多农村孩子甚至连工钱都不要,包吃包住就行。

在家里晃荡了一年多之后,郝军的父母就和他商量,送他出去打工学手艺。郝军学的烹饪,也就是厨师。曾经在农村,厨师曾被认为是最好的职业,因为“筷子插在人家锅里”,一辈子不愁吃喝。

郝军提着一条曾经洗过的化肥袋子,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服,肩上还扛着两床棉絮,忐忑不安挤上开往大武汉的长途客车,开始他的打工学艺之旅。

学手艺要不怕吃苦,还得机灵乖巧。在熟人帮助下,郝军顺利在武汉一家酒店找到了一份学徒工作。他什么苦活都抢着干,每次见了炒菜的大师傅都点头哈腰,生怕被看不顺眼。每隔几天,大师傅下班后,他主动把大师傅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围腰用84消毒液洗得干干净净,再烘干后挂在厨房墙上。

大师傅第一次用郝军洗过的围腰时非常意外,在厨房里问:“谁帮我洗的?”一旁的郝军毕恭毕敬回答道:“师傅,是我洗的,洗得不干净,下次注意!”大师傅虽然没说什么,但看郝军的目光都不再高高在上,而是洋溢着暖意。很快,大师傅把他当成自己人,总是高看一眼厚待三分。

郝军在武汉混着混着,如他父母所愿站稳了脚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家里有媒人上门介绍。自恃在大武汉闯荡的郝军心气很高,他对媒人提了两个要求:一、女孩必须要是初中毕业;二、身高不能低于一米五。

很快,媒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叫徐梅。女孩是邻村的,郝军提出的两个要求都符合。没过多久婚事就定了下来,不到20岁的郝军有了自己的家庭。

结婚后,郝军和徐梅一起在武汉打工,郝军是厨师,徐梅是服务员,一个负责后厨一个前厅,典型的“打工夫妻档”。他们还在武汉还开过小吃店,不过最终因为挣不到钱草草转让,夫妻俩继续干老本行。

徐梅的亲舅舅是武汉一家大酒店的厨师长。娘亲有舅,爹亲有叔,关照外甥女婿是舅舅责无旁贷的事情,何况舅舅还是餐饮圈子里的前辈。

一次,一个酒店老板通过朋友找到徐梅的舅舅,委托帮忙给他们找一个厨师,包吃包住每月工资1500元。这一年恰逢香港回归,当时在武汉,郝军每月的工资只有六七百元,1500是个很惊艳的数字。肥水不流外人田,徐梅的舅舅将这个机会给了郝军。

就这样,郝军独自来到了山城。酒店的生意很好,老板对他非常满意。因此郝军受到了特别的礼遇,在酒店的地位也非常稳固。

那时候流行打台球。下班后,郝军经常在酒店旁边的台球摊上一显身手。钱挣得多,他不怎么节约,总是怎么潇洒就怎么玩。

2

我的家乡也在大别山下,和郝军所在的县相邻,在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相遇自然更是亲密。那几年我偶尔会到郝军打工的那家酒店去坐坐,经常看到郝军在酒店旁的台球桌上侧着单薄的身子,打了一杆又一杆。郝军带我到酒店大厅坐下后,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就会给我们送上一杯茶,微微一笑后安静离开。

这个女孩叫张玉。当时,张玉刚刚中专毕业,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在这家酒店收银。

这时的郝军已经当上父亲了。他和徐梅唯一的女儿在他来到山城前就已出生,徐梅也回到了村里专职带孩子。其实在这之前,郝军和徐梅之间就经常爆发冲突。郝军口中的徐梅,很强势。

张玉的出现,成为了郝军和徐梅分道扬镳的催化剂。

张玉在我印象里,恬静寡言,并非别人形容的“洪水猛兽”。然而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当了父亲之后,肩上就有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子,反复劝他不要离婚。郝军痛心疾首:“你不晓得那个人啊,在屋里她跳起来骂我的娘老子(鄂东话,指老父亲和老母亲)!”

当然这是郝军的一面之词。郝军自己也承认,徐梅和张玉二选一的话他用脚投票都会选张玉:“张玉是没结婚的姑娘伢,又是中专生,愿意跟我说明我混得好,说出去我面子多足啊!”

之后的郝军和徐梅陷入了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中。为了挽回丈夫的心,徐梅甚至拖着一只拉杆箱,不远千里从老家赶到了我们所在的山城。

而此时,郝军打工的那家酒店因为生意下滑,跳槽到了本市另外一家酒店打工了四年。这对于动不动就炒厨师鱿鱼、流动性很强的餐饮业来说,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同行都说他运气好。

我是在郝军打工的这家酒店见到徐梅的。眼前的她很瘦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不放过一个关于郝军的信息。她是主动找到我的,想请我当说客劝劝丈夫,我明知道她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还是违心地答应了。

郝军和徐梅耗了几年,还是离了婚。两人家都在农村,房子还是郝军父母的老房子,不存在财产分割。女儿被判给了郝军,郝军赔给徐梅一笔钱。这笔钱不算多,不过对于当时的郝军来说是一个不太小的数字。

郝军离婚后,她和张玉的感情没有了障碍,婚姻大事也提上了议事日程。可是张玉家一听说是郝军,一万个不同意。张玉家在本市的城郊,父母是菜农,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张玉的父母嫌弃郝军离过婚是厨师,关键是还没房子。张玉性格偏柔弱,不愿意为这事和家里闹翻,婚事就一拖再拖搁置了下来。

郝军也想买房子。不过,自从离开他和张玉认识的那家酒店后,他的好运气似乎就到头了。他工作不稳定,经常主动或被动跳槽导致失业。时间最长的一次,他玩了两个多月。加上离婚令他元气大伤,家里还有女儿要抚养,那几年他的父亲身患癌症,治病加上为老人办理后事花了他不少钱。他买不起。

我曾多次提醒郝军赶紧买房,房价只会越来越高。“你说的这些我懂,关键是我一搞就没上班,哪里有钱每个月还几千块钱的贷款?”

2010年,张玉独自去了武汉打工。后来,郝军也回到了武汉,两人得以团聚。在武汉,郝军依旧是干老本行当厨师,不过“屁股坐不稳”,经常失业。2013年,多年来他一起打工认识的好几位同行也都厌烦了当厨师,又觉得40岁的人了总是打工不是长久之计,就约在一起琢磨转型,想来想去,自己在餐饮业摸爬滚打一二十年,不如就开酒店当老板。对于郝军来说,以他当时的情况,更不甘心继续当厨师——他不能让前妻看笑话,更要买房子和张玉修成正果啊。

我理解郝军。这十来年,当年跟他一起出门打工的同行,绝大多数人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差一些的也在小城镇买了房,或添置了私家车。作为打工者,不搏一把他如何弯道超车。

3

2013年夏天,郝军和几个厨师同行合伙在武汉开了一家大的酒店。酒店共三层楼,足有数百平米。酒店地处市郊一处开发区,郝军他们接手时这条街非常冷清,门面是新的,之前没出租过。装修花了好几个月时间,采购各种酒店用品后,酒店红红火火开业了。

只是,酒店自开张便门可罗雀,每天的房租、水电、员工工资却不少。不到半年,大家就扛不下去了,只得挂上了转让的牌子。刚开始,郝军他们还寄希望有人接手,这样他们装修投进去的钱可以止损。于是他们又硬挺着白白交了半年的房租,奇迹还是没有出现。就这样,一伙人连装修费也亏了进去,高达40多万。

随后,郝军又和一位师兄一起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电话里他说食品加工厂主要生产扣肉、花卷、鱼丸子、辣鸡块等半成品,真空包装后和酒店的后厨配套。郝军和师兄认为,酒店临时加工食材耗时耗力,加上批量小反而成本高,其中有商机。

起初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还可以。他还特意回到我这座城市来了一趟,专门推销他们的产品。

那天听说他回来了后,我特意去他住的宾馆找他。他是和师兄一起来的,师兄手臂上有醒目的纹身,脖子上挂着链子般粗的金项链。郝军脖子和以前一样光秃秃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没得办法,回来找一下以前的同行们,看能不能打开省内的销路。”他说话时声音很消沉。

我走时,他塞给我他们生产的两盒肉卷和鱼丸。“都是熟的,回去解冻加热就可以吃了。”他说道。我回家后仔细一看,肉卷和鱼丸用塑料盒装着,上面连厂家都没有。

第二天,他返回了武汉。一年多后,听说郝军的食品加工厂又没开了,原因是挣不到多少钱。“不好搞,白忙一气,还不如打工!”郝军在电话里对我说。至于亏没亏本钱,或者说亏了多少,郝军讳莫如深。

2017年,不甘心的郝军和另外一位厨师朋友又在武汉盘下了一家小酒店。酒店不大,只有七八张条桌,主要做盖浇饭和别的小炒。他们请不起厨师,自己掌勺亲力亲为。没多久,那位厨师中途“退股”,留下郝军独自支撑。

每次搏一把都是相似的结果,郝军仅有的几万元钱非但没有增加,反而缩水。这些年房价一路走高,就连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房价也从两三千涨至五六千,武汉的房价则每平米一两万了。而郝军这次开店又是亏损了15万后狼狈退出,买房对于郝军来说变成了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梦。

拖到了去年,郝军和张玉终于结婚了。当我在问起他日后的打算,郝军说,他和张玉商量好了,打算在老家找一处门面,开一家小一点的酒店,同时让张玉好安心在家备孕。“我这几年是没挣到钱,不过心也搞野了,打工我还真有些不习惯。”他说。

作为从农村涌向城市的第一代农民工,如今,生养他的农村他回不去了,繁华的城市他想扎下根,又屡屡失败,买房更是遥不可及。

对这位老朋友,我能做的大概唯有祝福。

(因涉及个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王迪

图|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

仓阳,供职于某报社。潜心致力非虚构写作,讲述普通人的真实故事。

镜相栏目独家稿件,任何媒体及个人不得未经授权转载。欢迎记录真实世界的个人命运、世情百态、时代群像。转载及投稿都请联系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一经采用,稿费从优。

    特别声明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s://renzheng.thepaper.cn。